我的吻真是带着了激情,可是,两个嘴唇刚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着了一样,滑溜溜的身子从我手里滑开了。阿基是这样。益西卓玛也是这样。不过,益西卓玛在我怀里勾留了稍长一点的时间,让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与身子的震颤。但最后,她还是学着阿基的样子,火烤了一样尖叫一声,从我手上溜走了。两人蹲在轻浅的温泉中央,脸上一致地做出纯洁而又无辜的表情,眼神里甚至有一丝哀怨。让你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产生负罪之感。我无法面对这种境况,背过身子走上温泉旁的小山岗。
我坐在一大块岩石上,一团团沁凉的云影慢慢从头顶飘过,体内的欲望之火慢慢熄灭,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伤。我走下山岗时,两个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们在草地上铺开了一条毡子,上面摆上了啤酒和罐头,还有谁采来一束太阳菊放在中间,配上她们带来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气氛却不够自然。我脸上肯定带着抹也抹不去的该死的人家欠了我什么的表情,弄得两个姑娘一直露着有些讨好的笑容。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然后看见汽车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黄尘。
很快,贤巴副县长就带着一干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严。两个姑娘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的惊恐之色无法掩藏。
贤巴不理会请他坐下的邀请,围着我们展开在草地上的午餐,围着我们三个人背着手转圈,而跟随而来的乡政府的一干人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姑娘脸上惊恐之色越来越多,我也有种偷了别人什么东西的那种感觉。
贤巴终于发话了,他对乡长说:“我看你们乡政府的工作有问题,就在机关眼皮底下,老师不上课,供销社关门……”乡长便把凶狠的眼光对准了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贤巴又对乡长说:“是你管理不规范才造成了这种局面,”然后,他走到两个姑娘面前,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们的假,我的这位摄影家朋友要照点温泉里的照片,就让他照吧。当然,”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们早已经照过了。”
两个姑娘赶紧赌咒发誓说没有。没有。
“那等我们走了你们再照吧。下午还有很长时间。”
两个姑娘拼命摇头。
副县长同志很温和地笑了:“其实,照一照也没什么,照片发表了就当是宣传,我们不是正要开发旅游资源吗?可惜我们这里是中国,要是在美国那种国家,你们在温泉里的裸体照片可以做成广告到处发表,作为我们措娜温泉的形象代表。”
两个姑娘在乡长的示意下,十分张惶地离开温泉,连那些吃食都没有收拾就回镇子上去了。
贤巴坐下来,对我举举两个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气地吃喝起来。那气派远不是当年跟工作组得到一点好处时那种故意做出来骄傲了。
我没有与他一起吃喝,而是脱光了衣服下到温泉里。
水温软柔滑,我的身子很快松弛,慢慢躺倒在水里。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别所的温泉山庄,我也这样慢慢躺倒在一个不大的池子里。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还有一株枫树站在水边,几枝带嫩叶的树枝虬曲而出,伸展在头上,没有月亮,但隔着窗纸透出的朦胧灯光却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着一道严密的篱墙,伴着活泼的撩水声传来女人压低了的笑声。我学着别人把店伙计送来的小毛巾浸热了搭在额头上,然后,每个人面前的水上都漂起一个托盘,里面有鱼生、寿司和这家店特制的小糕点,然后是一壶清酒。清酒度数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气氛。隔壁又传来活泼的撩水声,我对陪同横川先生说:“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墙,说:“都是些老年人。”
而这确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经沐浴并写作的温泉中的一个。在温泉山庄的陈列室里,便张挂着他字迹工整的手迹,那是他一本小说的名字:花之圆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谦次先生的话,于是都压低了声音笑起来。
当大家再次沉默时,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温泉时的情景。
心里有气的县长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里,乡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们在费力琢磨县长跟他远道带来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奇怪关系。所以,我从水里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时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实,那只是要借机掩饰心里的不安。后来,温泉水和啤酒的联合作用,很快就让我心情放松下来。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温泉的照片吗?更何况,他们还不能确定我们拍了照片。县长带着些怒气吃喝完了,回过身对我说:“泡够了吗?”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乡政府的北京吉普紧紧地跟在我们车屁股后面,经过镇子的时候,贤巴对司机说:“不停了,回县上去。”
司机一轰油门,性能很好的进口越野车提速很快,我们的车子后面扬起大片的黄尘,把那个镇子掩入了尘土。镇子上有两个姑娘把她们的美丽的身体留在了胶卷里,把她们某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乡政府的吉普车又在尘土里跟我一段,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副县长吐了一口气,说:“他们肯定是呛得受不了了。”
司机没心没肺地说:“也许这样能治好他的气管炎。”
副县长有些恨恨地说:“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乡上的干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这些话使我心里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县长大人,我叫了两个姑娘,准备拍几张照片,也不至于把你冒犯成这样。”
他哼了一声。
我的话更恶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说:“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工作,你们这些臭文人,都来找落后的证据。”
“人在温泉里脱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后吗?”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边吗?”
我真还无法回答,便转脸去看窗外美丽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里像飞进了许多牛蝇嗡嗡作响,副县长同志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讲得自己脸上放光。
我说:“你再作报告,我要下车了。”
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知道吗,小子,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臭毛病一点都没改变。”他叹了口气,“本来,我们要新成立一个旅游局,开发旅游,我把你弄来想让你负点责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传栏里贴照片的命。”
“你让我下车。”
“会让你下车的,不过要等回到了县上。不然的话,你回老家又会说,贤巴又让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贤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寨子里那些人懂得什么,他们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他们从来不说我好话,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活得比谁都体面!”
我与贤巴重建童年友谊的努力到此结束。这是令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的事情。只是,自认是一个施与者的贤巴,沮丧中有更多的恼怒,而我只是对人性感到沮丧而已。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别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草原,副县长同志没有来送别。车子奔驰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我没有因为与这个县将要产生的旅游局长或副局长的宝座擦肩而过而若有所失。而因为草原美景,因为汽车快速奔驰而带来的快感而高兴起来了。
同时,我心里有些急切,快点回到单位,紧紧锁起暗房的门,把那些彩色胶卷冲洗出来。事实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关进暗房,操纵板上灯光闪烁,药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鲜,洗印机嗡嗡作响,一张张照片被吐了出来。这下,我才感到了沮丧。两个姑娘远没有当时感觉的那么漂亮。那些诱惑的声与色,那些不可逼视的光与波都消失不见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动之外,就是一团团质感不强的肉团而已。
我收拾好东西,走到街上,心里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经深了,街灯一盏盏亮向远处,使镇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纵深之感。两家歌厅里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还开着,但刚刚开放时那浓烈的香气已经荡然无存了。细细的夜风吹来,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飘落下来。我躺到床上时,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说:“花脸啊,你骗我,温泉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只是我不清楚这话是清醒时说的还是在梦中说的。
如果是梦,我怎么没有见到贡波斯甲。
如果不是梦,我再怎么伤心也不至于说这没有用处的话。
照片上的女人没有画册上那么漂亮,是因为她们并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艺也不及那些大师。温泉不是花脸所讲的温泉,是因为时代变了。这是贤巴副县长说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装在一个大纸袋里,塞在文件柜里边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有关那个遥远温泉的想像与最初的记忆也一起封进了那个纸袋。我给那个抽屉多加了一把锁。
对我来讲比较容易的是,我与童年朋友贤巴的相互遗忘。但是,他好像不愿意轻易被人忘记。这是一个比较糟糕的情况。第二天上班,同事们便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去高就草原县的旅游局长?馆长还对我说,可以把小城里的橱窗腾出来,专门作一期某县的旅游景点宣传专刊。照片就用我这一趟拍回来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好对馆长多说什么。
馆长说:“这是馆里对你高升表示一个意思,你知道,我们这种单位也就只能做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告诉馆长,我不会去当什么子虚乌有的旅游局长。
馆长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窝在我手下,是委屈你这个人才了,本来,我准备向组织上反映,我也不想干了,你来接我这个班,但是,现在,嗨呀,不说了,不说了,以后你要多关照啊!”
这么一说,我也不敢解释说我不走了。更何况,我也没有太想当这个馆长。这样过了几个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讥讽的味道了。因为某县的机构调整了,贤巴同志升任县长,县政府果然新设了旅游局。县上发了请帖,派了车来接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参加旅游局的挂牌仪式,艺术馆因为有两个橱窗,而得到了一张请帖。旅游局长不是我,请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个同事把请帖给我看。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该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说的是老实话,他的照片确实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应平淡,叹了口气,说:“弄不懂你是个什么人。”
我想,我有时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就像我悄悄写下的那些小说那样不可捉摸。之后,馆里的什么好事,比如调一个好单位,干一点有油水的事情,评职称与先进,都没有我的份了。你想,你连旅游局长都不想当,还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呢。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贤巴都让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诉我可能当上旅游局长时,这个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但他又把这件事情让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画了一个饼。他以为这个人在这方面肯定是饥饿的,所以,他画下这个饼,然后用脚擦去,然后才告诉这个人,原来这地上差点长出一个饼,但你无福消受,这个饼又被老天爷拿走了。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了。确确实实,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来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还可以画上很多东西,然后,又用脚毫不费力地轻轻擦去,就像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这么复杂的道理,怎么对人讲得清楚呢?于是,我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如果有人实在要让我听见,我就看看那个柜子,想想里面那个上了两把锁的抽屉,笑笑,再想想那两个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当另一个县发来请帖,邀馆里派人去人拍摄他们的温泉山庄开营仪式时,大家都想起来,我有两年没有出过公差了。于是,馆长便把这个好差使给了我。这事是在馆里的全体会上决定,大家鼓掌通过的。下班的路上,馆长跟我走在一起。他说,我去的这个县的县长与我的老乡贤巴,两个人都是风头正健的年轻县长,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相互较着劲,馆长说:“你那个老乡刚成立了旅游局想开发温泉,这边不声不响,先就把温泉开发出来了。你去,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馆长这么说,好像我特别想报复贤巴一下,好像我们多出两个橱窗,就可以狠狠报复贤巴一样。但馆长是好心,同事们也都是好心,我无话可讲。
这个温泉隔我的家乡,比草原上那个温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从来没人说起过这个温泉。
县里派了一个宣传部的干事来接我们这一干不很要紧的人。我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温泉?
他说:“发现?只是开发罢了,温泉又没藏起来。”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现在不就听说了吗?”
车行一百多公里,就是这个县的县城。当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上路,我们的车便加入到了一个近百辆小车,并有警察开道的车队里。晚上下过雨,已经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湿了河滩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顶上是雪,高处的雪被阳光照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队在这样的风景中缓缓行驶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装饰的牌坊出现在眼前。鼓乐齐鸣,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姑娘手捧酒碗与哈达等在那里。车队停下来。官员们登上了牌坊前铺了红色化纤地毯的讲坛,讲话,又拿起剪子断了拦路的红绸。大家走进牌坊,便进入了一个簇新的温泉山庄,再剪开一个阀门上的红绸,大号碗口那么粗的一股水,便通过一个铁管哗哗地流入温泉山庄中央的游泳池里。水溅在磁砖铺出的池底上,声音欢快响亮。温泉特有的硫磺味盖过了人们的喧闹,四处弥散开来。一个新的旅游资源的开发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机,身边的很多相机举起来,快门声响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从高处垮了下来。
餐厅里的欢宴结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满了。很多人都换上事先准备的游泳衣裤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领导被安排到有单独的温泉浴池的客房里休息。我没带游泳衣裤,又没有进单间的资格,便约了几个有类似情况的人顺着引温泉水下山的钢铁管道往山上走去。进入树林后,钢铁管道便潜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们在桦树、榉树与松树混生的树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后不时有几声鸟鸣,脚底下的苔藓潮湿松软。然后,风把硫磺味送进了我们的鼻腔。在一个小山涧里,翻过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云杉树干,温泉的源头便出现在了我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