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边厢,六娘思忖了一阵两相之争,对旖景说道:“五姐也认为今日之事,是秦相的一手安排?”
旖景四顾一眼,见身旁没有别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言道:“洲哥哥刚才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秦相心怀不甘也合情理,不过……这事对于教坊司一个从九品奉銮来说,风险极大,若圣上稍微不愉,自然不会为此惩处一国之相,却极有可能拿教坊司开刀,一个奉銮,不过是主管宫宴乐舞和戏曲的微末官员,晋升无门,荣华无望,即使秦相,能给他的利益也十分有限,哪里值得为此参和进两相之争,他胆敢在今日宫宴上献这么一台戏曲,想来是奉了圣意。”
六娘便十分激动:“这么说来,圣上必不会让郑知州白白含冤?”
旖景点了点头,不由远远看了一眼这时正在皇后跟前献殷勤的金六娘,心里也是十分疑惑,前世之时,直到远庆十年元宵,金相尚且呼风唤雨,权倾一时,圣上似乎有意打压的是秦相一脉,可眼下的情形嘛……这似乎又是一个与前世不同的变数。
今晚,应该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可这些变数,又是因何发生?
旖景一时又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琢磨了一阵,依然没有半分头绪。
却忽然又听六娘一声惊讶:“咦?沙汀客何时与那甄二郎离席而去?”
旖景下意识抬眸,果然不见了虞沨的身影。
却又留意,一个内侍正小声与长兄苏荇耳语,苏荇似乎满腹疑惑地问着那内侍什么,犹豫了一阵,方才随那内侍离开。
“大哥哥这是去哪儿?”旖景心中没来由就是一紧。
六娘却忽然四顾人群,扯了扯旖景的衣袖:“甄四娘也不见了踪影。”
旖景连忙四顾,果真没瞧见甄茉,越发紧张了起来,正自迟疑,六娘却有了决定:“事有蹊跷,咱们还是随在大哥哥身后才好。”
这时,苏荇已经随那内侍走出了妙音阁,背影渐渐隐没在月色之中,旖景没有时间再仔细思量,当即与六娘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路上才忽然想起了一事,便问六娘:“妹妹为何一见大哥哥离开,就注意到阿茉也不在?”
六娘侧面看了旖景一眼,方才抿嘴一笑:“五姐也早看穿了阿茉的盘算吧?”
旖景大为惊讶。
“当日在甄府作客,五姐存心搅和了阿茉的琵琶曲,我起初还十分疑惑,后来,五姐在祖母与母亲跟前,又隐晦地说起孔氏阿兰那枚须虾镯失而复得的蹊跷,结果大哥哥又说他当日正在隔厢,我方才恍然大悟,五姐定是洞悉了阿茉的算计,不喜她虚伪作假……我也不想有这么一位长嫂。”六娘轻哼一声:“听母亲提起,祖母已经婉拒了甄家,可今日我处处留心,却发现阿茉一直对大哥哥含情脉脉,就担心她又生出什么坏心思来,一见大哥哥离席,下意识地就注意她了。”
旖景不由汗颜,想她算上前世,年龄比六娘长出一大截来,又明知甄茉“心怀叵测”,却还不如方才十岁的六娘谨慎……都怪那个妖孽,今日被他一逼,竟扰乱了心神,疏忽了甄茉这头。
话说虞沨与甄南顾,其实是最早留意到甄茉离席之人,两人没有半分迟疑,远远地跟在甄茉身后,到了昆明湖畔,但见月如银盘,天上一轮,水中一轮,月色在天幕与秋水之间弥漫,甄茉独自一人,静立水畔,青丝与裙角随风飞扬,娉婷于柳月朦胧,很有几分月中仙子的风韵。
两人自然不会贸然惊动,借着草木的掩饰,欲看甄茉究竟有什么盘算。
不多久,便见苏荇与内侍一前一后往这边行来。
甄南顾便嗤笑一声:“四姐果然还不死心,眼下这情形,倒有一番在水一方的情调,只不知卫国公世子似乎能抵抗这佳人的诱惑了。”
虞沨微微蹙眉,似乎也有一些拿不准,不及答腔,只飞快地思量着若生变故,应当如何转寰。虽然稳妥为计,这时出面搅和了两人私会倒也简单,可一来,虞沨拿不准苏荇是否自愿前来,若是如此,搅和了这次,也防不住下次;二来,甄茉也不会就此死心,这次不成,难保她不会另寻良机。
这么一犹豫,便见苏荇已经近前。
虞沨隔得略远,又兼着并非白昼,倒看不清苏荇的神情,只闻一句隐约的问话。
“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
原来,那内侍是借口太子殿下有请,骗得苏荇离席。
圣上移驾,与朝臣别寻他处商议朝政,太子自然不会留在妙音阁听戏,起初苏荇听了内侍的话,便有些疑惑——太子既然在伴驾,何故又邀自己前往?自己不过还是个监生,无官无职,尚还没有议政的资格,太子诏见,应当不是为了政事,当问得太子并未随驾,而是在湖畔赏月,相邀他前往共赏,苏荇依然疑惑难解。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当初在水莲庵撞破了那等尴尬之事,太子或者放心不下,还有一番叮嘱……更兼着苏荇认得这名内侍,的确是在东宫当差,长伴太子左右。
几番思量,苏荇还是离席前往。
他远远就瞧见一名女子候于湖畔,心中越发孤疑与忐忑,数次驻足,却又耐不住内侍催促。
当总算看清女子的眉目,苏荇眉心一蹙,便果断停步,问到:“太子殿下究竟在何处?”
那名内侍,本是得了太子的叮嘱行事,自然不会回答苏荇的问话,见甄茉迎上前来,只微笑着退后几步,却刚好挡住了苏荇的退路。
“世子……是小女有事相求。”甄茉款款上前,一双杏目,带着无限柔情与淡淡凄楚,蕴着这如水月色,更添妩媚动人。
苏荇眉心更紧,他对甄茉本无什么印象,前次甄府一见,耳闻她“机智断案”,才生出几分欣赏之情,后来一听两位妹妹分析,便醒悟过来,当即对甄茉的城府十分不屑。更兼着在国子监,每当与甄三郎碰面,他有意无意间,总是会提几句家中四姐,如此明显的暗示,自然让苏荇猜到了甄府是在盘算什么。
他希望将来携手共渡之人,贤惠豁达,良善睿智,对于甄茉的虚伪本就有些排斥,不想又出了水莲庵的事……甄茉与太子的私情一目了然,苏荇对甄茉的排斥便更添一层厌恶。
这时见甄茉竟然恬不知耻,假借太子名义骗了自己来“私会”,苏荇的神情自然不会太好。
不过,苏荇家教良好,还不至对一个女子恶言相向,便恭身一礼,旋即后退:“孤男寡女,实为不便,某先行告辞,还请小娘子宽恕则个。”
甄茉楚心积虑,好不容易才争取这次私会,哪里甘心就此作罢,上前几步,看了一眼那内侍……为了骗苏荇前来,她对太子妃献策,让长姐说服太子借这心腹内侍一用,委实别怀他意,毕竟,水莲庵的事不能让长姐得知,这内侍既为太子心腹,自然不会在长姐面前多嘴。
将心一横,甄茉也不避讳旁人:“世子,我与太子不是你想的那般……”
“此乃小娘子私事,与在下无关。”苏荇看也不看甄茉一眼,转身欲走。
“世子若是不信,小女愿以死证清白之身!”
甄茉早有盘算,苏荇若是信任她也就罢了,若不信任,她只能使出杀手锏来。
有内侍在旁,今日又是中秋宫宴,苏荇他侠骨柔肠,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命丧昆明湖。
只要他出手相救,便也算有了“肌肤之亲”,又有皇后、长姐推波助澜,这婚事便大有成算。
直到这时,甄茉尚且以为苏荇一时心软,不曾将水莲庵的事禀告长辈,既然如此,当两人有了亲密接触,苏荇更不可能再提旧事……她有把握,通过这番“以死相逼”,便能说服苏荇信任自己。
见苏荇脚步略微一窒,却并不回头,甚至不顾内侍阻拦,一掌将他推开,甄茉再不犹豫,纵身一跃——虞沨当听甄茉那句以死证清白之身,便情知不妙,不过须臾,便见甄茉跃入湖中,焦急之下,推了一把甄南顾:“我不识水性,你……”
话未说话,却又闻“卟通”一声,与一个女子惊慌失措地尖叫——“五姐姐!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原来,旖景与六娘随着苏荇的脚步,才到湖畔,便看见了甄茉,俩人紧赶慢赶,还未接近,便瞧见了甄茉落水,旖景登时明白了甄茉的盘算,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多,只对六娘说了一句:“大声些呼喊。”
还不待六娘反应过来,旖景便一头栽进了水中。
苏荇才被甄茉的举动惊得六神无主,又听见了六娘的喊声,得知妹妹落水,毫不犹豫地就将那拦路的内侍推了一个趄趔,三两步跑到旖景落水之处,一跃而入。
却说虞沨,自然也听见了六娘的喊声,心下大急,又推了一把甄南顾:“还愣着干嘛,别让你四姐弄污了一池湖水。”
也煞白着脸往旖景那头跑去,只见苏荇已经将旖景救起,方才吁了口气,但觉心跳依然慌张地撞击着胸腔,一抹额头,短短几息之间,竟然出了满额冷汗。
因苏荇救得及时,旖景不过呛了几口湖水,意识尚且清醒,当苏荇将她托上堤岸,猛咳了几声,抬眸却虞沨站在不远,微微一怔,却顾不得多想,只对尚自愣怔地内侍说道:“公公愣着干嘛,还不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