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以为秦相是要借着这一台戏,为那名被抄家处斩的御史翻案,打击自己,故而立即还击,才一上来,就要将疑似秦相党羽的教坊司奉銮定罪。
自然是将区区从九品奉銮吓得魂飞迫散。
天子微微挑眉:“金卿家,你说这一出戏,是讽刺朝政?”
“回圣上话,戏里说忠言直谏之御史,无疑就是暗指获罪伏诛的梁初同,此人贪贿,因于南浙索贿不成,罗织罪名污陷忠良,实为罪证确凿,圣上赐罪,本是秉公直断,眼下却有心怀叵测之人,歪曲事实,以戏曲蛊惑人心,实为大逆不忠之罪,故,微臣以为,非但要重惩教坊司,还应彻查散布遥言者,处以重罪。”金榕中恭身而立,目光却斜往眼角,撇了秦怀愚一眼,有若霜刀雪剑。
秦怀愚当然也不会任由金榕中跋扈,便是一笑:“启禀圣上,金相之言,委实有失偏颇,据微臣打探得知,这一出戏,虽也有个御史,却是与梁初同无关。”
天子再度挑眉。
“戏里的缨络姑娘,原本确有其人,她本是江州治下云英县人,当初身负冤屈,申告无门,反遭毒打,也是事实,但自从郑知州上任,听闻有此烈女,并将此案翻查,还了她一个公道,故而百姓们才编演了这么一出戏曲,为的,也是颂扬圣上之恩,百姓们听闻郑知州原本是天子信臣,纷纷称颂,感念圣上恤民,才将这么一位青天大人派遣往江州,可叹的是,郑知州到任不久,就被人谋害……微臣听闻,百姓们皆悲痛欲绝,民情激愤,要将凶手千刀万剐。”秦怀愚一一禀来,见金榕中怒目而视,还以淡淡一笑。
“圣上,秦相所言,不过也是片面之辞……”
“好了!”天子似乎不耐:“不过是一出戏曲,金卿家何必危言耸听,以朕看来,秦卿家之言有根有据,再说那梁初同,万贯家财皆被抄出,臣民们尽知,有谁会认为他含冤屈死?梁初同可没有为民女平冤,可见不过是金卿家你杯弓蛇影而已。”
此言一出,尽管金相心有不甘,也只好偃旗息鼓,想到虽没让秦怀愚碰壁,好歹自己也没有吃亏,尚还能心平气和。
天子忽然又问:“秦卿家,不知江州百姓得闻郑乃宁是被发妻谋害,又有何反应?”
“回禀圣上,江州百姓皆称郑夫人乃贤妇典范,虽至江州不久,却乐善布施,颇有善名,百姓们皆不信郑夫人是心狠手辣之辈。”
“哼!无知百姓之言,岂可当真?”金榕中嗤之以鼻。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金相远在京都,又不知郑妻禀性,又何以就能肯定她果真是谋杀亲夫的狠毒妇人?”
“此案大理寺与刑部早有明断,难道还不如一群无知百姓?”
“虽有决断,却未必就是明断,郑妻已死,死无对证,说她买凶杀人,可那杀手却无影无踪,人证物证俱无,如何算作明断!”
“你!”金榕中一双金刚目圆瞪,恨不得将秦怀愚挫骨成灰。
秦怀愚却不理会他,只又再持揖:“圣上,郑乃宁在江州百姓心目中威望甚高,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以致议论纷纷,故,微臣之见,圣上理应任命御史,前往江州,彻查此案。”
“秦相这意思,是指大理寺与刑部敷衍圣命?”
“太子,你有何见解?”天子及时打断了两相的争执,忽然问伫在一侧,有些不明所以的太子。
两相的争执,自然引起了许多关注,女眷们多数隔得尚远,听不分明争执详情,有的满面好奇,有的神色慎重,可太后、皇后与太子妃,因离天子之席不远,却把这事听得分明仔细。
皇后与太子妃当时心下一凛。
今日之事,绝对不是什么巧合,看来,圣上因郑乃宁之死,委实震怒,竟是要收拾金相了。
圣上之意,似乎是要把此事交给太子……若太子能查明郑乃宁的死因,无疑会让龙心安慰,储君的地位进一步牢固。
皇后与太子妃屏息静声,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太子。
却不料太子殿下还没有转过弯来,只想着别为了区区一个知州,得罪了一国丞相,犹豫了一番,竟然说道:“父皇,儿臣认为,既然大理寺……”
这还真是掉链子的节奏呀。
太子妃甚至没有掩示住面上的浓重的失望。
太后就在这时,及时发话:“圣上,今日中秋,本是团圆佳节,哀家兴致甚高,还想多听几折戏呢,圣上若要商谈政事,还是避开咱们这些妇孺才好。”
于是乎,一场争执,截然而止,天子领着自己的朝臣,别寻他处议事,而妙音阁前,又再恢复了原本的喜乐和谐。
随着圣上移驾,尚且留在妙音阁的郎君们都少了几分拘束,几个皇子都离了原先的席位,围着太后、皇后跟前,旖景与六娘依然离群独坐着,远远地瞧见二皇子被太后召至跟前,似乎与大长公主说了几句话,目光便看向黄氏身边的旖辰,似乎给了个极其舒展的笑意。
旖景从前对二皇子没有特别的印象,这时方才细细打量。
相比太子的英挺,二皇子显得削瘦了些,但因着肤色略偏麦芒并不苍白,给人的感觉尚还健康,虽温和敦厚,却略欠洒脱,尤其被身旁三皇子的妖艳魅惑一衬托,整个人似乎都黯然无光了,唯有一双标致性的虞氏凤目,尚有几分光彩,他看向旖辰的目光,甚是清澈,笑意虽说浅淡,却分外温柔真挚。
以致让旖辰在这笑意中,双靥泛红。
除了旖景,诸如黄五娘、金六娘、秦三娘,自然也十分关注二皇子与旖辰之间的眉来目往,见一个含情,一个脉脉,都心怀喜悦,看来,今日生出的那些传言是当真的了,少了苏氏大娘这么一个不可逾越的对手,无论是三皇子妃,还是四皇子妃,都能让她们心满意足。
不过嘛,适婚的皇子只有两位,待选的闺阁却有三人,威胁依然存在,不能掉以轻心。
却说旖景,正暗中打量二皇子,又感觉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频频关注,明眸一转,就看见三皇子叵测魅惑的笑容,一道乌眉斜挑,意味深长地朝往这边看来。
旖景脸上一冷,便收回了目光。
六娘这时却道:“五姐,正与沙汀客说话那人是谁?”
旖景便往虞沨的坐席看去,却见一个身着圆领杏袍少年郎,正与他说话。
“似乎不是宗亲。”见其虽着锦衣,但为素色,发上也没有佩带金玉小冠,旖景推测道。
“也不知早前两相争执的详细,莫如咱们去问问沙汀客吧。”六娘又说。
“眼下不太合适,你若是好奇,不如改日问大哥哥也是一样。”
姐妹俩正小声言谈,身后却忽然传来压得虽低,但挨得极近的“嘿”地一声。
两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眸,便见虞洲立在身后,十分灿烂地露出两排白牙。
“我刚才找了许久,也没见着五妹妹,原来你是躲在后头图清静了。”虞洲的语气十分亲呢。
六娘却轻哼了一声,不满地扫了虞洲一眼。
虞洲似乎才发现六娘在座,有些尴尬地问了声好。
旖景便问:“洲哥哥,与沨哥哥说话之人是谁?”
一听沨哥哥三字,虞洲笑容一僵,恨恨往虞沨那边瞪了一眼,又听旖景说道:“今日受邀前来,不是宗亲便是贵族,可看那郎君衣装甚是朴素,当真好奇。”
原来她不是关注世子呀……虞洲心里的酸意方才淡了几分,不屑地说道:“是甄府庶出的二郎,今日应是随着甄老夫人前来。”
竟然是甄茉的兄长?旖景略微有些疑惑,不知虞沨什么时候竟与甄家的郎君有了交集。
“洲哥哥,刚才远远瞧着,两位丞相争执得十分激烈,不知是为何故?”旖景又问。
六娘这才对虞洲的话产生了几分兴趣,凝神细听。
虞洲对旖景的问话是知无不言,当即就将那场争执说了一回,完了还自以为是地加上了自己的见解:“今日这一出戏,定是因为秦相心怀不甘。朝中无人不知,早前获罪的梁初同本为秦相门生,原本他是想弹劾南浙官员不法,不想自己却被人抄了老底,就连秦相,都险些受了牵连,秦相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自然要找回来,那个郑乃宁,也是一头犟驴,把两头都得罪了个彻底,之所以受贬,与秦相也脱不开关系,这会子他一死,秦相却替他鸣起了不平,无非是想证明大理寺与刑部长官无能,除了金相的亲信,安插自己的门生。”
说完这后,似乎又觉得这些朝政大事对两个闺阁少女来说太过深奥,不由笑道:“五妹妹别理这些枯躁无味的事儿,还是听戏来得有趣一些。”
六娘对虞洲的见解十分不屑,但谨记着祖母莫与外人私议朝政的叮嘱,只想快些打发了虞洲,好与五娘交换一番见解,便冷冷说道:“二郎,这边儿都是女眷的席位,你过来甚为不妥。”
虞洲怔了一怔:“咱们两家原本就是通家之好,时常来往的,有何不妥?”
“这是宫宴。”六娘简短地提醒。
旖景也不耐烦与虞洲闲话,附和道:“六妹妹提醒得甚是,洲哥哥还是谨慎些才好,快回那边去吧。”
虞洲十分无奈,却不敢反驳旖景的话,磨磨蹭蹭地回了自己的席位,一时兴致全无。
他没有留意,刚才与旖景闲话的时候,不远处的三皇子时不时往他身上“飞”着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