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劝慰,却委实捅到了谢三娘的心窝子,让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又抽泣起来:“五娘定是知道的,楚王世子身患重疾,太医们都说他活不及冠……并非我不识好歹,存心诅咒,可委实……明知将来会守寡,有谁愿意接受这样的婚事?”
心内激愤,谢三娘一时也没有了顾忌,暗忖苏五娘最得大长公主宠爱,若她愿意一助,或者还有一线机会。
“姐姐快收了眼泪吧,若是旁人瞧见了,只怕更多闲言碎语,说姐姐不通礼仪,存心晦气呢。”旖景又是一叹:“你若果真不愿,大可对家中长辈直言。”
“早前平乐郡主那些话,五娘也是听见了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怕已由不得我。”谢三娘哪里收得住眼泪,想到那些贵妇贵女们鄙夷的目光,只觉得心如刀绞:“老王妃又提出让我去王府小住,分明就是……要落实了那些传言,就算这婚事不成,我也成了笑柄,连个病秧子都嫌弃的人,将来还能如何。”说到这里,更觉悲愤满怀,心里恨急了面慈心狠的嫡母,与毫不念血缘亲情的小谢氏。
旖景心内委实不耐,冷冷地任由谢三娘哭了一阵,方才叹道:“大家都是女儿,其实我也了解姐姐的难处,不过沨哥哥的身子或者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说老王妃与楚王,就连圣上与太后这些年来也没放弃过在民间寻找名医,说不定还有转寰。”
谢三娘本想获得旖景同情,听了这话,心下冷了一冷,暗忖事不关己,你倒是说得轻松,连太医们都说束手无策,乡野之间的那些大夫又有什么法子。
旖景却又继续开导:“可怜沨哥哥命运多舛,虽说才华出众,身份尊贵,到底没有洲哥哥的康健,姐姐莫怪我直言,你是庶出,按理能与楚王府联姻也算是高嫁,这世间的事情本就不是十全十美……”
这话不是废话么?楚王世子哪里都好,偏偏就是个将死之人,哪里能与虞洲相提并论……谢三娘更觉哀伤,却忽然一噎,满心悲愤破壳,生出一线若有若无的亮色来。
楚王府可不仅仅只有世子一个郎君,还有一个虞洲……缓缓地,抽泣渐止,落泪渐收,谢三娘不由得盘算起来,楚王唯有世子一个儿子,等他一死,王位将无以为继,虞洲岂非大有机会?若是自己想办法与虞洲……一应难题岂不是迎刃自解?虽说姑母未必赞成,可只要细心筹谋,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求得父亲点头,姑母或者也顶不住压力!
一时心跳如鼓,就再也听不进旖景一番絮絮地开导。
旖景眼看谢三娘开了窍,却也不动声色,只说着些但愿世子能康复的“好话”。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隔石有耳。
一袭鸦青劲装长袍的灰渡,屏息凝神地听着旖景对谢三娘的“劝慰”,双目炯炯有神。
“五娘瞧瞧,赵伯又在那儿喝上了酒。”沐浑楼前,秋月笑着往一棵如遮古榕树指了过去。
旖景便看见了管事赵伯捧着个酒壶,独自盘膝于树荫里,喝一口美酒,咪着眼回味一番,似乎喃喃自语,很是享受。
刚才经她一番开导,谢三娘已经如醍醐灌顶,待用清水净面,补了补妆面,容光焕发地回了比翼塔,旖景便与秋月继续往沐浑楼来,一路上暗自揣测,不知谢三娘要怎么扭转乾坤,十分期待她的下一步举措。
那姑娘为了摆脱“守寡”的命运,争取“良缘”,想来定会竭尽全力,小谢氏这一次,说不定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此,也算是另一笔“利息”吧,旖景心内暗暗发笑。
“赵伯饮酒时最不喜人打扰,咱们别惊动了他。”旖景看向沐浑楼前,见大门半敞,两个青衣小厮一左一右地坐在小杌子上,正在闲话。
当主仆俩又走近些,小厮方才惊觉,连忙上前行礼。
旖景没有多问,只让秋月候在楼下,独自上了阁楼。
“五娘怎么也来躲清静?”一个小厮微叹:“比翼塔那般热闹,小的恨不能去瞧瞧呢。”
秋月留意到那个“也”字,不免微有诧异:“还有谁在里头?”
今日宾客虽多,可这沐浑楼却不是谁都能进的。
“是楚王世子。”另一个小厮答道:“在里头已经有一会儿了。”
秋月眼中一亮,心道主子这一趟可算是来得巧了。
顶层阁楼上,巨大的书架依然静默,阳光从四壁敞开的轩窗内射入,照出半空里飘浮的白尘,柔弱无骨地正在轻舞漫扬,少女从当中盘旋的木梯上来,绕过层层书架,一眼就瞧见了负手而立的那个身影,宝蓝色的箭袖长袍,腰间被墨玉带勒出几分硬朗,虽不似宽袖青衣时的飘逸,却越发显得挺拔削瘦,窗外娇阳热烈,映得公公整整地发髻上那枚白玉簪微带浅金。
本来无声地步伐,就那么站住了。
一如旖景心里隐隐的感觉,离席后的虞沨,果然来了这里。
可是她一时却忘记了跟随前来的目的。
只是站立在巨大的书架间,看着他的沉默,与孤寂。
一种辛酸,不受控制地浮动在她的情绪里。
沧海桑田,浓缩于这一刻的悄然静立。
浮尘似乎轻叹着,弥漫在两人身影之间,骄阳依然炙热。
似乎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凝视,虞沨负于身后的手掌微微一紧,转身,背光看来。
那一刹,疏漠不及,两双清澈的瞳仁就这么不可避免地相遇。
旖景浅浅呼吸着,身不由己地接近,渐渐看清了,自己的身影,投映在少年的眼波深处,她微微一笑,看向那扇窗外的风景。
与他并肩。
一大片晴朗的天空,没有云层,于是七月的艳阳无遮无挡,牢牢笼罩了近处的澄水草木,一切,纤毫毕现,只不过水的澄明、树的碧绿、瓦的青灰、墙的苍白,这些颜色都被炙金混淆得失了纯粹,明亮得让人恍惚。
立于高处,展目便出了楼台数重、宅院深深,远及那平直的青石大道,将京都分割得横平竖直,依稀可见那人潮如织,但那些喧嚣,毕竟隔得远了,来不到这时耳边。
唯有他清浅的呼吸,就在耳畔,轻快得像远山空谷来的微风。
虞沨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紧握。
似乎经过了挣扎与犹豫,还有那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的情绪在心头的绦荡,他淡淡地,这么一问:“五妹妹来此,也是为了图清静?”
旖景微侧面颊,让少年忍不住与她再次四目相对。
疏漠,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唇角边,一如那几次碰面时。
何故如此,拒人千里?一句疑问飞速掠过旖景的思维,转瞬即逝,她终究是不敢往深处思量,因此,莞尔。
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我猜到沨哥哥是来了这里,故而也跟了前来。”
话才出口,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少年握在身后的手指,有那么几下轻微的抽动。
他忽然觉得,再不能与她这么在窗前并肩,仓促转身。
却是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斟出一碗茶来:“五妹妹既来,莫如陪我饮上一碗温茶。”
旖景这才留意到,茶案上一套白瓷茶具,正是祖父早年珍藏,祖父在世时,素喜来这阁楼小坐,故备有茶具,甚至有煮水的铜油炉,自从祖父过世,鲜少有用,但这时,炉上又放了个小巧的铜壶,依稀可见壶下火光隐隐,壶嘴白雾渐生。
“早先上来的时候,见赵伯在底下品酒,还怕他有佳酿在手,就怠慢了沨哥哥呢。”旖景接过虞沨递来的茶碗,浅啜一口:“是溟山青兰?我竟不知赵伯还收着这么好的茶。”
虞沨浅浅一笑:“我要来沐浑楼烦扰,当然是要捎带几壶好酒给赵伯的,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赵伯便寻了这套茶具出来,又贡献出往年存放的雪水,已经让我过意不去,这茶,却是随身携带的。”
原来如此……旖景细细品了几口暖茶:“可是沨哥哥从溟山归来时捎带的新茶?”
“五妹妹好灵敏的味觉。”虞沨颔首:“书苑后有一片茶林,雇了当地佃农打理,这正是今春才采的嫩叶,由先生亲手焙成。”
原来是魏鸿儒亲手焙制的茶叶,旖景啧啧称赞:“今日可是我沾了沨哥哥的光。”
虞沨微微挑眉,那有若澄水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面前满怀喜悦的少女,见她细品慢啜,一种微涩的情绪,又若有似无地弥漫在舌尖。
这,也算得了什么呢,难得引她这般稀罕。
“五妹妹若是喜欢,改日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才得了沨哥哥的画儿,尚还不及准备答礼,哪里还好意思再要这般珍贵的茶。”似乎依依不舍,旖景才放下了茶碗,又是一笑:“今日来寻沨哥哥,本是有一事相求。”
虞沨不语,纤长的凤目半垂,看着少女摩擦着玉瓷茶托的手指,细嫩的指尖染着抹娇阳的灿烂,忽而让他的指尖似乎也产生了一丝暖意,他清晰地感觉到放在膝上的手指,分明一搐,不由又再次握紧了拳。
一些隐忍,一些冷淡,多年来无时无刻准备的疏漠,忽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瓦解为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自然仍在心底。
“月初去了一趟佛国寺,与同济大师有幸对弈一局,无奈落败,甚为不甘,只听说沨哥哥棋艺出众,不知待这月十三,能否抽出半日空闲,与我一同再寻同济大师切磋。”少女微仰面颊,似乎极为企盼:“我自知不是同济大师对手,却期盼着沨哥哥能与大师手谈一局,旁观着长些见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