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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进种种庙宇。作为一个身上天生就有宗教感的人,却总对处于我们与宗教的终极关怀间,我们与神只的昭示间的神职人员保持着某种警惕,也并不以为那些庙堂中享受香火的偶像真能代表那些缥渺深沉的神只。但在此地,风振响着满山的经幡,还有好些人在庙后的小山顶上播撒风马。我脱鞋揭帽,进到庙里,但没有匍匐在崖龛中的佛像跟前,只在心中瞻礼如仪。然后,伸出双手,两个年轻喇嘛把取自龛后的清冽泉水倾倒在我掌上。

我小饮一口,一线清凉直贯胸臆。我以为,自己的身,越过了语,直会了意。

然后,我们去到巴塘乡的重建工地。

怀着感动与敬意,从巴塘乡重建工地出来,已是六点多钟,夕阳西下。高原的大地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得邈远深广。那些耸峙在宽广草原尽头的岩石峰峦都在闪闪发光。

忍受着强烈高原反应一起采访的同行该回去休息了。我对主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去看看草原上的鲜花。

三四年了吧,我一直在追寻高原花草的芳踪,高原植物学成为我一门业余功课。是四年前某一天,川藏线上,站在一座雪山垭口,对着身边那些摇摆在风中的种种花朵,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些严酷自然环境中的美丽生灵一无所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连它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我突然因此感到惭愧,说自己如何热爱这块土地,却对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事物一无所知。这个时代,爱成了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脱口而出的词语,同时,却对于倾吐热爱的对象茫然无知。

爱一个国,不了解其地理。

爱一个族,不了解其历史。

爱一块土地,却不了解大地集中所有精华奉献出的生命之花。

因此,一个伟大庄重的词终于泛滥成一个不包含任何承诺,也不用兑现的情感空洞。

我决定不再容忍自己身上的这种荒唐的情感。

从此,当我在青藏高原这片我视为自己的精神高地上漫游时,吸引我的不再只是其历史,其文化,以及由历史与文化所塑造的今天的族群的情感与精神秘密,我也要关注这土地上生长的每一种植物。从此,不止是一个一个的人,而是每一种生命都要成为我领受这片土地深刻教益的学习对象。

所以,我现在要去拜会那些在这个短暂的美好季节里竞相盛放的花朵。我很高兴,新结识的当地朋友乐意陪伴我。我们调转车头,向草原深处驶去。我很高兴能把一种种自己认识的草木指示给这些比我年轻的朋友。

在这个髙度上,已经没有了树木生长。于是,总是用藤蔓缠绕与攀爬的铁线莲失去了上到高处的依凭,在公路两边的砾石中四处铺展,同时奋力高擎起铃铛般的黄色花。

而一层层叶片堆叠而上,奇迹般长成一座座浅黄色宝塔的苞叶筋骨草,一枚枚精巧的唇形花就悄然开放在层叠而上的苞叶下面。

当我们停下车来,草原上细密的白色小花从面前铺展开去,直到视线尽头山峰浓重的阴影中间。那是白花刺参,带刺的叶片间坚立起一根带棱的长茎,顶端举着数朵一簇的象牙白的唇形花。我趴在草地上,从镜头中注视这些花朵如何反射黄昏将临时那最变幻迷离的光线。我用微距镜头表现它们的细部特征,再换上一只广角镜头,表现这些美丽生灵的广布与纵深。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的一片光线紫红的阳光消失时,仿佛听见六弦琴一声响亮的拨弦后余音悠远。

晚上,在没有桌子的板房中,趴在床边在电脑上整理这些照片,竟忘记约了那位为我演唱过格萨尔王传的民间艺人来谈话。他也不来打搅我,竟在院子中等到半夜三点!

在玉树,那么多美好的印象应接不暇。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些真诚朴质的老朋友与新朋友们带给内心的温暖。正是如此醇厚的温暖让这回短暂的走访显得更加短暂。

怀端着那么多的感动,真的要离开了。

玉树,在此之前,我曾经拜访过它西北部的平旷荒野,也曾经游历过它偏南方向横断山区最北端的高山与深谷。现在,我又来到了它的心脏结古镇。来的时候,迎接我们的有酒,有歌。送别的时候,也是一样。可以说这是一场送别的盛宴吗?食物其实非常简单:现煮的牛肉和羊肉、油炸馓子、酸奶、青稞酒。但的确是一席盛宴。地点经过精心安排。开满了紫菀与毛茛的草滩上,一座美丽的白布帐篷,四壁挂着当地的摄影爱好者们精美的作品。还有那么美妙的歌声与敬酒。这些是灾民也是重建者的人们用他们的豁达与乐观让我们领受一种文化的伟大力量。

这是最难分手的时候,我却再次要求几个朋友提前出发,再去看看机场路沿途那些前些天不及细看的花草。

我记得那一丛丛紫色的鼠尾草。

我的家乡距此将近两千公里。但那几位当地的朋友也和我一样,曾在童年时,把这些漂亮的管状花从花萼中拔出来,从尾部细细啜吸花朵中蕴藏的花蜜。现在,这些花一丛丛开放得那么茂盛,在强劲的高原风中不停摇晃。我拍下了它们美丽的身姿,在流云如浪花翻拂的髙原的蓝空下面。我加大相机的景深,把丛丛蓝色花背后的河谷中通向深远的路,和一段高耸的陡峭河岸纳人背景。

几分钟后,我就将从这条路上去往机场我不想说再见。我对这些新朋友说,我还要再来,一个人来。地名,都是玉树这片雄阔高原上,我从未到过的地方。还有一些,

我说出一个又一个的是去过了,但还想再去的地方。

我们正日渐廓清文化的来路,却还并不清楚文化去向未来的路径与方向。我相信,这个答案,只能从民间新生活中那些自然的萌芽中得到启发。能够找到吗?我不肯定。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们不能因此放弃了寻找。

让岩石告诉我们

未来,作为正在发生的历史,可以用文字和别的方式记录下来,比如,在各种博物馆中陈列实物,或者大量的数字式的音像材料,也许,到了不远的将来,我们甚至能把事件正在发生时的很多感觉都保存下来,比如触觉与气味之类,科学使我们相信这一切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人类是喜欢回顾来路的,这条来路便是成为过去的历史。

当我们回顾过去时,却发现只有几千年的文字记载。文字记载之前呢?生命与世界固然是一种客观存在,但这种历史未能通过某种记录方式进人人类的集体意识时,这个历史就是不存在的。自从人类有了记载与想象能力,就开始对我们意识建立之前就久远存在的历史进行想象与重建。最早的努力便是神话与宗教。《圣经》中有很多部分,就被认为是人类关于史前记忆的一种恢复。中国神话体系更加浪漫:从开天辟地到地理人文。没有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庞大体系的支撑,诗人屈原不会写出《天问》这样恢宏的由众多设问构成的诗章。我猜想,如果屈原是一个权力巨大的帝王,就会把这众多翩然而至的疑问铭刻于一面巨大的悬崖之上。秦始皇东巡泰山,就命人勒石留下永久的纪念。在那个时代人扪的认知水平中,能够与天地同在的,除了从岩石中提炼出来的青铜,就是岩石本身了。

巴比伦人则把一部法典镌刻在石头之上。

当人类的科学意识逐渐强化,便从岩石中发现了更多过去的历史。于是,依赖岩石的实证,和大胆的想象,人类逐步建立起关于生命起源,关于地球生成的数十亿年的历史。

当人类考察自己的生命历史,发现根本无法将其与地球的历史剥离开来,于是,科学家们便把眼光投向了一个更宏大的存在,开始追寻地球起源的秘密。其中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是,地球的年龄到底有多大。科学家们不约而同都希望从岩石中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

测定岩石年龄所用的方法是放射性测定法。

放射性元素具有非常准确的衰变周期。放射性物质的原子会缓慢但持续稳定地一个一个转变为更稳定的元素。比如放射性碳,会逐步转化为氮。经过5730年,放射性碳会准确无误地失去一半的放射性物质。经过又一个5730年,其中的放射性物质又会减少一半。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所有的放射性元素全部转化。最早,放射性碳测定法广泛应用于对文物年代的鉴定。但地质学家们需要研究的年代却要漫长许多,因此必须寻求半衰期长到数百万年甚至几十亿年的别的放射性物质。地质学家们常常用来测定岩石年龄的放射性元素是铀。铀分布在地球表面的各个角落。每过22.5亿年,铀的同位素只会衰减四分之一。

用这种方法测定出的一块最古老的岩石年龄将近四十亿年。这块地球上已知最老的岩石发现于冰天雪地的格陵兰岛。当然,我们并不能以这块岩石来判定地球的年纪。因为地球广大表面的任意一处都可能隐藏着比这块格陵兰石头更古老的岩石。更重要的问题是,地球在形成初期,从里到外都处于熔融的状态。要测定形成岩石以前的年代,就只能借助一些间接的方式来巧妙地回答这个问题。比如,依靠来自太阳系内的陨石来间接证明。目前得到的太阳系陨石的年龄为45-47亿年。一般来说,太阳系的成员的形成应该是同一时期,所以,地质学家们得出结论说,岩石告诉我们的第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地球的年龄至少有46亿年。

46亿年?那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科学家们把这46亿年想象为12个月。这样的话,地球生成岩石硬壳是在2月。最早的生命体可能出现在4月。恐龙统治的全盛期应该是12月中旬。如果说人类真像大多数学者所认为的那样,从两百多万年前从类人猿开始进化,那么,这段历史只相当于从12月31日22时以后才开始。至于说到现代人类的出现,就算我们很慷慨地为自己给出50000年时间,那也不过是这一年里的最后5分钟罢了。

根据岩石的记录,地质学家们把整个地球的历史分成两个“元”:“隐生元”和“显生元”。

隐生元时期是指从最古老的岩石年代直到大约6亿年前的漫长岁月。这一时期留下来的岩石在地球表面通常出现在古山脉受到侵蚀因而暴露出内部岩芯的地方,或是地表出现很深裂谷之处,寻找起来颇费工夫。现在科学家们通常是用打石油钻井那种方法,用特制的探管从地层深处抽取岩芯,一段段的岩芯连接起来,像树木年轮一样,真实地记录着丰富的地球演化信息。

隐生元岩石中的化石是少数几种蓝绿藻及某些细菌群落,动物化石则主要是古代水母和多节蠕虫。就是这些化石佐证了科学家们的假想,生命来源于水。因为这些化石全部来自原始海洋。这些化石还告诉我们,早期的水中生命身上完全没有角质硬壳或者骨骼之类的硬质体,所以作为化石保留下来的几率便极其微小。

到了显生元时期,化石告诉我们的东西便越来越多了。所有被发掘的化石差不多可以构成完整的生命进化谱系。

化石很早就存在了,为什么只是在现代科学体系中才具有了生命进化证据的意义?道理非常简单,在人类漫长的蒙昧时代,因为没有科学观念的统领,化石就仅仅是一些奇异的石头而巳。在一些文化中,常把化石当成神物来供奉;有些文化则把化石当成具有神秘功效的药物使用。古老的中国医学就曾把脊椎动物化石称为“龙骨”,在医疗实践中有着广泛的运用。当人类有了科学的信念,认为地球上的生命并非上帝创造的奇迹,众多纷繁的生命线索都可以在时间深处上溯到一个相同的起源时,这些零碎杂乱化石碎片便拼贴成生命进化的动人画卷。

显生元则被科学家们分为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三个阶段。

古生代从距今约6亿年前开始,那时,地球上陆地构成四个大洲,地表十分荒凉,只是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开始出现一些原始的地衣。它们缺少从干燥的土壤中吸取水分与养料的根莲与脉管,所以只能生长在潮湿的低地。但在海水中,生命的戏剧上演得轰轰烈烈。简单的有机化合物进化到单细胞生物,再进化到多细胞生物,一些生物体重达到好几公斤,这已经是单细胞生物的几十亿倍了。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三叶虫。

三叶虫有许多细长的腿,可以支撑其身体在海底的软泥上爬行。三叶虫还有像今天的鲎一样的壳,分节的身体可以方便地蜷缩成球形,使其可以防御来自外界的冲击。三叶虫在动物学分类上是节肢类动物。而人类所属的脊索门动物的祖先们还要在黑暗的大海里四处漫游。这些祖先的形状像一条蠕虫,还是一颗海星,因为没有化石提供的证据,科学家们还不敢妄断。这是前寒武纪的生命图景。

化石告诉我们:5-4亿年时的海洋仍然是三叶虫们的世界,但海星、蛤、珊瑚等登上了生命舞台。对我们最重要的是,海洋里进化出了原始鱼,即最初的脊椎动物。

化石告诉我们:4一2亿年前,三叶虫等原始生物退出生命舞台,海洋里的鱼变成了一个品种繁多的庞大家族。其中一些进化出了肺和鳍,其中一部分又进而变成了两栖动物。陆地上长出了森林,其中出没着众多体积庞大的昆虫。

中生代最典型的生物当然是恐龙。它们统治了地球有1.5亿年之久。恐龙的故事也是化石告诉我们的。现在差不多在世界上任何一块大陆上,都发现了它们巨大的骨骼。大部分的恐龙化石来自于那些深陷于中生代沼泽的恐龙。随着地球的沧海桑田的巨变,沼泽的淤泥变成了岩石,陷人其中的恐龙骨骸也便一同石化了。参观自贡盖在发掘现场上的博物馆,数十万年间岩层与恐龙化石同时累积给人一种深刻的震撼。最近,在美国还展出了一对正在搏斗中的恐龙的化石。生物考古学家们认为,这对恐龙正在山下殊死搏斗时,被巨大的山体崩塌在瞬间掩埋。也是岩石的记录告诉我们,中生代晚期,我们曾在科幻电影中看见的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一幕曾在地球上演,巨大浩劫的结果便是恐龙的灭绝中生代是爬行动物的天下,最初的鸟类与哺乳动物也在这时出现。

新生代的鸟类与哺乳动物由冷血进化为热血,这在生命进化史上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热血动物与冷血动物相比,可以在一定幅度内控制自己的体温。比如沙漠上的小蜥蜴,在强烈的阳光下,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片荫凉跑到另一片荫凉,否则几分钟内就会因阳光照射导致体温升高而死去,但热血动物却可以在同样条件下坚持几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生物进化的原则就是适应性,鸟类与哺乳动物进化为热血动物,使其能够适应更加多样的环境,迎接自然界更严酷的甄选。于是,在7千万年前,热血动物终于统治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