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写得很平和,很节制,有限度地表扬我很有小说感觉。并且说,如果有机会去成都,希望见面谈谈话,如果不愿意到单位,请到他家里去。后来,我们若干次见,确实都不在他办公室,都在他家里。也没有说过很多很多话。谈读什么书,读书的大致感觉。我觉得这个朴素的人,给我的好感比他小说给我的好感更多。我也谈一些关于写作的想法。那时,一个少数民族身份的人写作,总被认为有很多优势,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谈用汉语表现非汉语生存与思想的困窘。
参加那次笔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北京的杂志来人了,自信得有些傲慢。这也阻碍了和他们正常的交往。后来,我被告诉,两个短篇都被留用了。我也没有多么高兴。散了笔会,坐长途车回家。记得公路经过的大山上已经积雪了,雪下露出未被完全覆盖的秋草,很萧然的样子,心境差不多也是一样。当然,也一直盼着那杂志发表我的小说。来年一开始,杂志发表的一篇小说成了一个事件。事件上了电视新闻,我在一个招待所的床上看见的。为此,我翻身起来出去散步,回来趴在桌上给被撤职的主编写了一封信。我觉得要写一封信表达一下,让这位倒霉的主编知道一下,并不是每一个某族人都对借某族人民的名义进行的讨伐表示同意。我想,他可能没有看到这封信。但我知道,那两篇小说是永远不会在这本杂志上发表了。而且,这两篇手写的没有复本的小说再也不会回到我手中来了。编辑部总被受宠的作者描绘成温暖的摇篮,须知很多时候,也可能是座用偏见构建的坟场。我有远不止一篇东西沉没不同的编辑部,再无消息。
有了这次经历,克芹老师再告诉我,他推荐我的小说作为作家出版社的新星丛书时,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为了不拂他的好意,也为了一点不肯熄灭的希望,把当时得以发表的小说汇集起来,寄给了他。没想到,这书真的得到了出版,而且,还意外地看到了他写在书前的序。其间,我们见过一面,但他并没有提起写序的事情。那次,是到西昌市参加一个他主持的省内文学会议,那个晚上,在晃晃荡荡的卧铺车厢里,他说了最多的话。他一直在谈他的构思中的短篇小说。这个谈到生活常常会陷入沉默的人,谈到工作时总有些无奈的人,这时却生动起来。直到今天,想起这个真心帮助过我的人,就是两个形象。一个是他在抽烟,再一个就是谈自己小说时终于生动起来的人。也许,我们的小说是不大一样的,我们对生活与文学的理解也不大一样,但这两个形象,可能也是我容易留给别人的印象。
这个逝于盛年的人,我并不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的时候,曾经想也要像他一样对待和帮助后进的作家,一起谈谈文学,一起感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把脸藏在烟雾后面。但我承认,我没有做到。书里遇到的不算,克芹老师是我青年时代唯一遭逢的着名作家。但我去看他,只是要谈谈小说。他帮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但我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他替我写了序,我也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我没有做到像他对待我那样对待后进的文学青年。不是说我没有遇到,我遇到过很多。只是今天的文学青年有些不一样了。如果有人找你,不是要跟你谈谈文学,大多数人都省掉这个环节,直接要你写序言,让你介绍出版。现在更直接了,序那么长的东西都不要了。就要腰封上那句表扬话。那些表扬的话大多是过头的。现在这个社会有一种病,就是怕青年人不高兴。我也染了这种病。所以,我也写一些这类话,真诚的不到两三本,真想表扬的也就这两三本,其余都是扯淡。我不止一次检讨自己,警告自己在这些方面要检点。但是,警告总是不能奏效。即便如此,我在很多人眼中,还是一个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前些日子,还收到一个作者责怪我的短信,说从此不喜欢你了,你太骄傲了。其实我就是想对自己稍稍严格一点。一张嘴巴说话多少有人听时,还是稍稍把紧一点。这跟骄傲有什么关系呢?其实,骄傲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人至少可以有点自重,有点自尊。所以,今天来回忆自己第一本书的出版,其实就是回忆一个人,回忆一种风范,一种文人之间互相交往的方式:不计功利,回味悠远。
克芹老师逝去后,又过了些年,一次在青城山下一个常开文学会的地方,午睡的时候,我梦见了他。他还是那副有些心事的样子,场所也很真实,就在房间外面的花坛旁边。我醒来,走出屋外,那花坛的青碧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我燃了一支烟,放在青草之上,一丛栀子花前,我自己也点了一支,烟雾升起来,模糊了视线。如果这算是一次祭奠,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在怀念。我只是不愿仪式性地频频显现自己的此时与往事的关联。一穗红高粱,一杯泸香酒高粱红了。
酒城泸州。七月。水流最丰沛时节的长江浩然东去。暑气蒸腾,在川南丘陵间如雾如烟。我坐在一座被红高粱簇拥的丘陵上,看见成熟的高粱顺着地势的起伏,无际无边,一直延伸到雾气迷离的远山跟前。
眼前,是国窖1573有机原料基地的几万亩等待收获的高粱。
风吹来,高大的植株翻拂摇晃,高粱穗子上细密的籽实互相摩擦,发出细密的声响。
走进高粱地,按农人的指引,托起一穗高粱,对准被沉甸甸的穗子坠出了最美丽弯曲的那段细茎,挥下镰刀,咔嚓一声,一穗沉甸甸的高粱就在我手上了。再一挥镰刀,又一穗高粱托在了手上。饱含着收获喜悦的笑容绽放在农人脸上。他把我引到被竹席围着的拌桶前,把那几穗沉甸甸的高粱使劲摔打。高粱米飞溅起来,刷刷地迸散在围着拌桶的竹席上,沙沙滑落,汇聚在一起。顾不得擦去汗水,我捧起一把高粱米,摊在掌上,吹去谷壳,象牙白里透着胭脂红的高粱米,一粒粒圆润如玉。把鼻子凑近,就闻到谷粒的芳香了。
土地的主人在地头备了凉茶与瓜果,和我们这些爱酒的客人闲话。
话题自然围绕着髙粱。
他们原是分散生产的农户,近年加人泸州老窖酒业集团专门生产有机高粱原料的公司。他们谈如何停止对庄稼施用化肥与农药,如何让这些丘陵间的土地,一年年化解了化肥与农药残留的毒素,恢复了自然与健康;公司如何统一制配良种,提供技术指导,规范生产流程。一句话,制种与生产流程管理是现代的,生产方式:耕作、施肥、消除病虫害,又是传统的,以此保证这些高粱成为获得国家相关机构认证的有机产品。
这种高粱是专门用于酿酒的高粱,叫做糯红高粱。
专家说:糯,是中国人几千年耕作史中培育出来的一种特别口感,更是一种最适应中国式酿酒法的中国粮食的特有品质。在川南的长江边上的酒城泸州,因为企业在科技上的投人,眼下这种高粱,这“儒”的特性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因此有了一个与名酒相关连的新名字:国窖红。
于是,七月,南中国高粱红了的季节,我们这些爱酒人,来和农人一起收割高粱。听风吹过高粱地,听时间在风中奔跑,就像有时,听美酒在血管在中奔跑。
离开高粱地,我们从城郊的田野,来到了泸州城中,来在了泸州老窖的窖池前。
在这个空间,时间变慢,仿佛凝止下来。
那个数字开始频频在脑海中闪现:1573。
1573,即明朝万历元年。史学家说,那个年代,中国消费社会日渐繁荣,资本主义萌芽在封建历史悠久的国度得以萌芽。只是这个过程并未顺遂发展,根本原因是在国家政策层面被人为中断。那个时代,资本主义是否真的出现,关于这个问题,学界还会继续争论。但那时,市民阶层的出现,工商业繁荣应是不争的事实。泸州这个长江水道上的大码头,川滇黔盐道上的中转站,市面的兴旺,消费的旺盛可以想见。于是,酒,这消费社会标志性的产品,便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自然涌现。消费社会的兴旺,不止要求有酒,还会要求“酒之美者”。正是这种消费的推动,在泸州,制曲工艺得到改进,醇香清冽的大曲酒出现了。满城之中,一口口窖池出现在一家家当街卖酒的店面后院。在那里,一种崭新的酿酒方式日臻成熟,一种更为遒劲醇厚崭新香型的酒出现在人们杯中了。这时,当一个中国人端起一杯酒,虽然同样是家国万里的感慨,但再不是“浊酒一杯”,而是“泉香酒洌”,“玉盖盛来琥珀光”了。
带着一身高粱香,我们来到泸州城中的龙泉井前,从小小的井口望下去,深深的井水映现着一汪清澈的天光。身后,一道沉重的大门推开,甜美糟香扑鼻而来。一个爱酒人,怎么抵挡得住这深长香气勾引!马上去寻这香气的源头!
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酿酒窖池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了。我们来到了使那些田野中收获的高粱发生奇妙转化,转化为滴滴浓香的泸州老窖酒的窖池跟前,从1573年到今天,经历了四百多年时光流转的窖池跟前。更准确地说,是来到了一个流转了几百年依然生生不息的中国白酒的生产流程之前。
高粱被碾压。碾压的力度早已被准确把握:每一粒高粱在被碾压时,内部碎裂成四至八瓣,外部却还保持着完整。这些碾压过的高粱作为生力军被掺入之前那些已经发酵蒸馏过的高粱中间。
那些高粱巳经拌上过酒曲,掺上清冽的龙泉水,在窖池里经过漫长的发酵,上到甑子里蒸馏,分泌过清冽的酒浆了。现在,它们中间又掺人了刚从田野来到的新鲜高粱。这些新高粱带着土地的馨香,带着太阳的热量,带着那些在高粱上奔跑的风的声响,被重新填人了窖池。工人们用细腻的黄泥把新的高粱和老的高粱都密封在窖池中,阻断了光线与空气。它们在那封闭的空间中,在自己的时间中,分解,发酵,转化。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几百年的老窖池四壁的窖泥开始向它们释放特殊的语言。酿酒师说,这种奇妙的语言叫微生物。这些微生物都是一些很蛊惑的词汇,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每一次发光,都在说:变,变。都在说:升华,升华。就像酿成的美酒在我们幽暗的血管中明亮地轻声絮语一样。
髙粱熟了。
吸饱了从公元1573年就和时间互酿而成熟的窖泥的芳香。
高粱熟了。
在历经了几百年传承的精妙而神秘的酿酒工艺中成熟了。
揭去封泥,打开窖池,把时间的秘密打开。
这是时间,经验,与酿酒人奇异的感念,再加一把火,泸香酒就从蒸馏甑中潺潺而出了。那些阳光,风和土地的芳香,经过神秘的转化,凝聚,升华,变成清冽的酒浆汩汩而出,流人了一只只土陶罐。巨甑前叫做牛尾巴的出酒口,酒液潺潺。调酒师站在那里,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嘴巴尝,甚至用手指捻,调动自己全部的感官,凭借几十代老窖人积累传承的经验,将新酒掐头去尾刚出甑的太冲动,舍之;后出甑的,又过于迟缓平淡,亦弃去。要的,就是深厚绵长的中段。这中段,在戏剧是髙潮;在人生,是如交响乐一般华美主题的交织呈现。
在一尊巨甑的牛尾巴,我品过半杯中段新酒,看酿酒师一丝不苟地“望闻问切”。他说,这个过程叫“观花摘酒”。泸香酒,01制过程经过时间的淘洗深具了美感。好酒出来了,汩汩有声,注满了一只只鼓腹的陶罐。那陶罐的形状,多么像我们这些好饮者,酒到半酣时鼓腹而歌的模样啊!
这时,千万不能以为糯红高粱到酒的升华已然结束,不,那历经千年方才臻于圆满的工艺流程还要继续,还要推着我们去往新的地方。
离开这群历经数百年岁月依然活色生香的老窖池时,工人们正在混合新的高粱和出过酒的高粱,这些高粱将被填人窖池,封上细腻的窖泥,取酒时舍弃的尾酒,一瓢瓢泼洒到封窖黄泥上,使之潮润而微熏,髙粱神奇的发酵过程要始终处于密闭之中,不能因窖泥的龟裂而泄露了秘密。
再看一眼老窖池群前的龙泉井,俯身下探时,扑面而起的,是甘洌的清凉。
纯阳洞,才是这个历千年而成熟的老窖工艺流程的最后一站。
那一坛坛新酒,在长达七公里的幽深洞窟中,安静下来,将要再次经历漫长的时间。
是的,时间。
时间是老窖酒不是秘密的秘密。成熟于时间中的工艺,用时间把高粱转化成酒浆。现在又再次把酒浆交还给时间。让它们隐入山洞,隔绝了尘嚣的浮躁,只在清凉的幽暗中回味。回味高粱经历的时间,回味酒曲经历的时间,回味窖池中那些老泥的时间。五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年轻的酒便渐渐走向了成熟。仿佛流过泸州的长江水,在上游匆忙奔流时摆在外面的浪花四溅的喧腾都低下去了,平缓了,收敛了,丰满了,变成深沉的,暗底下充满许多回旋的中流。有一天,走出洞口,盛进了精美的酒瓶,在某个场合,被打开,注满了每个人面前的那只杯子。品酒人都不太年轻,都从喝啤酒的青年,变成了喜欢白酒的成熟的中年。
我在地头请教过高粱专家,问,一穗高粱有多重,答说,轻的一两半,重的半斤。
再问,一穗高粱多少颗,答说,一千到五千。老窖人说,三斤高粱一斤酒,那么,眼前这一杯,几乎就是一穗沉甸甸的高粱了。
先生们,女士们,举杯吧。说什么祝酒辞,且看这满杯清冽琥珀光,每一下晃动,都是时间想发出声响。轻曝一口,或者一饮而尽,都是在时间中呈现的人生百味。正所谓“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休得说什么滚滚红尘,休得说什么得失成败。着这陈年佳酿,我只是体会人生一般体会一穗高粱怎么变成一杯美味的老窖酒。
‘我只说:来吧,高粱红了。玉树记自西宁起飞往玉树。
起得早,刚在座位上打了个吨,飞机着陆时猛一颠簸,醒来就听广播里说:玉树到了。
一出机舱门,就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几朵洁白得无以复加的云团停在天边,形状奇异。云后的天空比最渊阔的海还幽深蔚蓝。几列浑圆青碧的山脉逶迤着走向深远。这就是高旷辽远的青藏。走遍世界,都是我最感亲切与熟稔的乡野。辽阔青藏,即便百次千次往返我都永远感到新鲜。辽阔青藏,无论置身在任何一处,无论曾多次到来,还是以前从未涉足,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如果放任自己,可能会有泪水湿润眼眶。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多情,只缘这片大地于我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一只鹰在天际线上盘旋。
也许并没有这只鹰,我就是会“看见”。我抬头,那只鹰真的悬浮在天边,随着气流上升或者下降,双翅阔大,姿态舒缓。
大多数时候,我在别一族群的人们中生活与写作。在他们中间,我是一个深肤色的人。从这种肤色,人们轻易地就能把我的出生地、我的族别指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