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那些无名的工匠如何在完成了这些皮扣的实用功能后,没有草草结束他们的工作,而又沉溺于美的创造,最终使一件件实用的器物变成了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扣饰之一:一个骑士驱驰着骏马猎捕野鹿,那只奔跑中的鹿昂起头来向前飞奔,一对犄角所有向后流动的线条为整个扣饰增加了流畅的动感,我仿佛驱驰在遥远时空中,耳边掠过风的呼喊。
扣饰之二:四只猛虎刚刚把一头身量巨大的牛扑倒在地上……猎食者的凶猛与被猎食者的挣扎都表现得活灵活现。
还有之三,之四……但我毕竟不是为这些青铜撰写解说词,就此打住吧。所以愿意在具体器物描绘上多花一些笔墨,无非也是想让这些非主流的青铜得到更多的关注。
更值得一说的,还有那些青铜的农具。
从中国这块古老的,层层文化互相掩盖的地下,已经发掘出了那么多的青铜。但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农具?
目前,李家山出土的器物并没有完备的陈列与展示,据发掘资料介绍,光是生产工具就多达十余种。除了至今还以铁器的面目在乡间被广泛使用的那些工具之外,我特别注意到有一类有较大面积的工具,上面都有整齐的缕孔,这显然是为了适应湿地作业而产生的发明创造。这其中,还有一件研究者们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其用途的带把的镂空的勺形器具,器具前端还有一个造型生动的蛇头。如此直接的一个用具,却给今人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团。
看到这些精雕细琢的农具,使人敢于相信古代的农耕生活肯定具有比今天更多的诗意,而在今天中国广大的乡野之间,焦灼的田垄与村庄中间,那些温润如玉的东西是日渐枯萎了。
遂想起《诗经·郑风》中的诗句:“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星视夜,明星有灿。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五
——看到李家山各种青铜器物上对于生活场景,对于牲畜与野兽的精细刻画,恍然间,我真的感到《诗经》用富于歌唱性的文字所描述过的生活与劳动场景,以及那些场景中的人的情怀,在某一个瞬间真的复活了。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我看到了《白驹》中那匹白马在扬蹄奔跑。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这是《无羊》中一个牧人关于丰年的梦想。
再看一段《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人,终和且平。”这里,仅从美丽的声音就烘托出劳动者怡然的心情,而更在场面的描写中升华出关于人际关系的温情的思考。
怀着《诗经》的情致读这些非主流的青铜,就能感到在辛勤劳动中感受美好与欣怡的流风余韵。今天,中国大部分乡村生活中那种怡然自得的情景已经荡然无存。曾经肥沃的土地日渐瘠薄,心灵中那些欢快的泉水也早已干涸。好在,在云南的乡村,无论是来自中原的汉族,还是世居的或同样是迁徙而来的少数族群,在他们的劳动生活中还多少保留着一些属于古代的乡村的诗意。一句话,生存的努力中还有让人感到温馨的“终和且平的美感。过去,我对这种感觉无以名之,就叫做“云南的古意”。现在,有了李家山,我就感到这种“古意”其来有自,而又布于广远了。如果仍拿青铜说事,李家山,山出土的那种形制独特的小型编钟,在数百里外的红河岸边也曾出土。编钟出土的热带河谷里,生活其间的花腰傣,那些穿行于槟榔林间或稻田之间的女人们,身上叮咚的金属饰品,在我看来,正是那编钟的余韵悠扬。
我喜欢云南,无非是两个原因。
一是云南的多样性一自然生态的多样性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
再者,就是前述所谓“云南的古意”。这种古意其来有自,这个“自”,部分当然源于中原文化。但这个“自”却也自有其特点。这个特点就是人类文化中最为质朴最为直接那部分,始终存活在民间生活中间,而在中原文明的发祥地,文化进入庙堂后成为一种玄秘的象征,而在民间生活中,流风余韵已经相当邈远。
现在我发现,自己对李家山青铜的喜欢,居然跟喜欢云南的原因如此一致地重叠在一起。中国文化太老了,太老的文化往往会失去对自身存在有力而直接的表达能力,所以,居于主流文化中的人走向边地,并被深深打动而流连忘返,自身都未必清楚的原因,一定是在这块土地上,在这些边地的非主流文化中感受到了这种表达的力量。太多的形而上的思辨,在诉诸形而下的生存时,往往缺少一种有力的表达。
正因为这个原因,“礼失而求诸野”,人们来到云南,发现了美丽风景之外的云南,就会更加爱上这个像李家山青铜一样深藏不露的云南。
果洛的山与河
一
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岗、草滩、荒漠、湖泊、沼泽、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汇聚而来,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围四散奔逃。
从西宁往果洛,路,那么的漫长,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
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那些景物扑面而来,又迅速滑落到身后。风景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敞开,逼近,再敞开……然后,是我这个旅行者,以及载着我的旅行工具,从其间一掠而过。同时,风景也从身边一掠而过:缓缓起伏的丘岗,曲折萦回的溪流,星星点点的湖沼,四散开去的草滩,还有牧人,和他们的帐幕,和他们的牛羊……再然后,那些风景在身后渐渐远去,闭合,滑落到天际线下。
现代交通工具提供的速度,使人感觉到一切都在向我汇聚的同时,又迅速掠过,然后,四逸流散。
一切都漂浮不定,让人失去把握,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苦修的信徒,为了克服这种不确定感,会去观想崇奉的本尊神。为了克服这种荒诞的感觉。我也观想,观想一座超拔天际的晶莹雪山。
观想古老祈祷文里叫做“总摄大地的雪山”的那种大山。
,在青藏,这样的大山像个威严的武士头戴着晶莹的冰雪冠冕,在天际线上闪闪发光。
我带着朝圣的心情,要去拜望那座叫做阿尼玛卿的雪山。原野深远,几种标本一般不断重复的地理样貌出现又消失。只有天气在变化。刚刚穿过一片把车顶敲打得乒乓作响的雪霰,就见一道阳光的瀑布垂落在面前,穿过去,又见风驱赶着低空中的云团,疾速翻卷,如海涛竖立。阳光强烈,沙丘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而在低处,碧绿的草滩沉人了云影中,仿佛一渊深潭。就这样,一条公路穿过地理与天气,风景汇聚而来,又飞快流逝,陷落在身后的天际线下。
我像信徒一样开始观想。观想那座雪山。如果说,信徒对本尊的观想是基于虔敬,而在我,却是基于一种忧虑一~基于这个激变时代,这片髙原拼命固守却又难于固守时的流散之感。以至于地理上的变化也在增强这样的主观。
我让那座雪山的形象度来身前:稳稳矗立时,充满心房;轻盈上升,那金字塔般的水晶宫殿就悬浮在额前。
我就用这种方法,稳定住流散的风景与心绪。只要有那样一座山从心里升起,我就知道,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似乎正四散而去的风景以及附着其上的一切,就不是在流散,而是在汇聚一一向着一个洁净的高点汇聚。那个地方,平凡的生命几乎难以抵达,神性因此得以上升,从高处,从天际发出响亮的召唤。
因为这召唤而汇聚的高旷大地,叫做果洛。
高原上,五百六公里的行程,是漫长的一天,黄昏时分,我抵达了果洛的行政中心,大武。
夕阳西下,街道那一头,淡蓝的山岚迷离了视线,冷冽而洁净的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我就此感到了那座雪山。
用一句旅游杂志上常见的话来说:山就在那里。是的,山就在那里,在风的背后,可以感到,只是还未看见。
继续上路。
大武镇海拔3700米。车行途中,看着腕表上的海拔读数渐渐升高,我兴奋起来,知道只要达到某一个高点,就能看到雪山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那个高处,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遥祭阿尼玛卿的地点之一。
经打听,知道真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心情变得肃然庄严,整理好了手中的哈达。与此同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是车中暖烘烘的空气使煨桑用的柏树枝的香气提前溢出了。
‘桑”既是指献祭,也有以洁净香气“沐浴”的意思,我想这也是指人神经历的身心净化。眼下,这些四溢萦回的芳香之气,使我在前去祭拜的途中,就早早启动了这个过程。
尤其是夏季,雪山不是每次都会在眼前清晰地呈现。既然雪山不是每时每刻都会遂人心愿,对祭拜者显露真容,这个预先启动的自我净化的过程,才成为祭山过程中,最有意义的方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即便是表达自然情感的祭山仪式也被严厉禁止。某一回,在电视台接受访谈,要我谈谈青藏高原的传统文化。当谈到青年时代第一次参加刚恢复的祭山仪式时,看见熟悉的雪山突然就泪流满面时,我在摄像机镜头前再次泪满眼眶。今天,对任何雪山的朝拜都不会让我如此情绪失控,但内心还是会被一种温暖的情愫充满。前些天,我在一座城市和我一本小说的翻译交谈,这位生长于异国大都会的学者有些歉疚,但还是直率地告诉我,他无法真正理解我对自然界神一般的崇奉之感。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太懂得。最后,是他给了一个什么都不说明但又什么都可以说明的答案。他说:也许是血液里的东西吧。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吧。在我的童年时代,小村庄的东北方向,就有一座雪山。那时不准提及神灵,当然更无从知道神灵的谱系。但我却知道,就是这座雪山,主宰着山下小村的天气变化。早上出门往那个方向望上一眼,就可以大致知道这一天的阴晴,知道在路上会遇到灿烂阳光还是飘飞的雨雪。或者,看一眼天空,就会知道,那座雪山是被云雾掩去,还是会矗立在眼前闪闪发光。当天气晴好,男人们会脱下帽子,低唤一声山的名字。后来,我知道,那其实同时也是山神的名字。
而眼下,在果洛,我心中拥塞着的,无非是关于它的历史文化的零碎知识,眼前正在展开的土地却还很陌生。我不知道在山谷尽头遮断视线的云雾会不会被正在升起的太阳驱散,或者被强劲的高原风吹开,让阿尼玛卿雪山出现在面前。
驱车二十多公里后,我们来到了可以遥望雪山的地方。
这是一个平缓隆起的山口,海拔升髙到4200米,风无遮无拦地吹着。那个我们沿着从东边而来的峡谷,在升高的过程中不断收缩,终于在这里到了尽头,但是,地形又急转而下,另一道山谷向着西面敞开。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随时都会经过这样的地理节点。尽头也是起点。脚下,正是两道从沼地中浅浅濡出的溪流的分界与起点。
云雾非但没有散开,反而挟着细雨向着山口祭台四合而来。成阵的经幡猎猎的振动声,使风显得更加凌厉。我把被风猛烈撕扯的哈达系到经幡阵中,手还没有完全松开,豁然一声,哈达就被劲道十足的风拉得笔直,像琴弦一样振动不已。而一同前来的人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山口的西南。我知道,那是雪山所在的方向。强劲的风正从那个方向横越而来,幅面宽广。我也把脸迎向风,朝向雪山的方向。
在众人诵念祈祷文的声音里,堆在祭台上的柏树枝点燃了。一柱青烟还未及升起,就被风吹散,融入了四周凄冷的云雾中。我们绕着祭台念诵祷文,每转到下风处,充满香气的烟就扑到身上,让我接受到圣洁香烟的强劲沐浴。我念诵的是一段刚刚学来不久的对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赞颂,非关祈请,只是赞颂它的圣洁与雄伟。风继续劲吹,把我们手中扬起的风马纸搅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头顶上升,在四周旋转。然后,熏烟的柏枝被风吹得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彤红的火焰。火焰被风吹拂,旗帜般招展。
车到了下一个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雾仍然严严实实地遮断天际。但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果洛之行中,我还会环绕它,还会再次靠近它。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与看见。接近一座雪山还有更重要的途径,那就是从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获得关于雪山的一切知识与解释。从歌唱,从传说,从不同时代不同教派的僧侣们写下的关于这座雪山的祈请与赞颂的文字。
“信民们点燃桑烟,摆上丰富的五色供品,虔诚地念诵祈祷祭文,雪山渐变为洁白宫殿,祥云霭霭……以阿尼玛卿山神为主的神族,从彩虹装饰的庄严宫门列队而出”
是的,阿尼玛卿是山,同时也是一个神。
在藏语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据当地的民间传说,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贡杰。这个传说遵循着同类传说的模式。果洛地方原来妖魔横行,而拯救了这片大地,使人们脱离苦海的正是来自远方的英雄。在果洛,这位英雄就是有八个儿子的沃戴贡杰。他派出儿子去征服远方。等到妖氛肃清,他们一家也就定居于此,这个家族自然就成为了当地的部落酋长。随着部族的代代繁衍,这位祖先(阿尼)成为部族的集体记忆,他的故事开始代代相传,并且在这种没有固定文本的口传故事中,时时刻刻地被改写,终于,祖先成为了神。一位创世的神。当他的部族人口增长,在宽阔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分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支系,这个部族便需要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髙原上,这样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伟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玛卿雪山。于是,口传故事中越来越了不起的祖先,终于与雪山稳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这样产生了。
大地,因为雪山而汇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这位祖先,不止开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为神灵后,还继续以他超常的神武与愿力庇护着这片大地和后世子孙。于是,他又从一位创世之神变成了一个庇护之神。每年,人们都要在祭山过程中,向他供献利箭和验马。这样的供献当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经过装饰的木杆,在专门的仪式上插到高峻之处的箭垛,骏马则印在一块块方形纸片上,让风飘送到天上。人们相信,在每一个夜晚,山神还会跨上骏马,挽强弓,挎箭囊,乘风违巡,肃清一切妖魔鬼怪。后来,印度佛教的西藏化过程中,将民间庞大的山神系统也纳入本土神体系,一座座山神又演化成为佛教的护法,这就超出我关心的范围了。
我个人还是喜欢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几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但是,从那些故事本身,还是可以部分还原出刚刚产生时那些原初的动机的面貌。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为向背的不同,决定了众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为高度与纵深,决定了让大气流动还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髙度人格化后,因为人一般情绪的变化造成了天气的变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玛卿,都关乎这里的人群对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关乎族群对于有建树的领袖的强烈情感。
离开大武镇,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达日。
天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