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群蜂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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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以聪颖和懒散而闻名。故事是从他和一帮男女同学去野餐开始的,因为广阔草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时对数学充满兴趣,他把草原的广大与夏天的短促相比,说:“妈的根本不合比例!”他们无意中选中了一个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这一天,一个圆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预言将在这天出现。学生们上路的同时,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寺院的僧人们早早就上路了。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正午时分就来到了圣湖边上。近处,洁白的鸥鸟在水上蹁跹,远处,一柱青烟笔直地升上蓝天,这一切当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征兆。其实,那天梯般的烟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马就在这群少年人附近游荡。两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逮住了白色的两匹,在同伴们钦敬的目光中奔向天边,其中一个在圣湖边上被认做了转世活佛。

桑木旦单马回去,用悲伤的表情说人家选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选他,他对放马的牧人说:“新活佛把你的白马骑走了,我以后叫他赔给你。”牧人惊惶地梧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来,这个英俊的汉子五体投地向着圣湖方向磕起头来。桑木且没做活佛,仍然是一个自自在在的快乐青年。

桑木旦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做了数学教师。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轻佻的胡子,却不是个四处追欢逐乐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欢迎,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样子。

终于,他对校长说:“我要辞职不干了。”他对认为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校长说,“我不会去做生意,想找个地方去学点经学的什么东西。”

于是,他来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竖立起我背后这些书橱,摆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这张桌子。活佛是他当年的同学和好友,为他剃度时却做出不认识的样子。桑木旦用最真城最带感情的声音叫了当年好友的名字,说:“我真心地谢谢你。”

活佛对我说:“我不知怎么不高兴他来。”

我说:“其实,他是知道的。”

活佛说:“我说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来有讥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刹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经剃去,他的脸就显得真诚了。于是,活佛带着点歉意说:“就是你,也要起一个法名“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来争你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来学点经学的东西。”这句话非常冒失无礼,却引起了学问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兴趣。格西做活佛的经师十年有余,渐渐对他的悟性与根器失望起来。格西就对桑木旦先生说:“跟我学佛学中的根本之学内明学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而这个“空”又不是没有。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阳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诊脉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黄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格西问:“你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高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见活佛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阳光在花间闪烁,一些色彩艳丽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北京时间几点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阳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姿势,就转身踅进了大殿。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格西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蜜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且先生叫了一声:“啊!哈!”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扑进了溪流中间。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浅的水中扑腾,他噗噜噜喷水,像快乐的马驹打着响鼻。他把头整个钻进水中,结实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条大鱼。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水雾。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水雾,被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

天哪!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时光又往前流动,桑木且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阳把身体晒干。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衣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阴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是格西来我这里做客了,我们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他说:“嗬喷,是这么个味道。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骑着人,一匹马的空背缎子样闪闪发光。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身,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身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黄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格西不禁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蜜花间的蜜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荡。

群蜂飞舞

秋天未到,就传来桑木旦先生在首都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

传来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样,说是桑木旦先生答辩时一个问题也不回答那些哲学教授。桑木旦先生在传说中显得很有机锋,他说:“问题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让我站着的问坐着的一点。”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经写成了一本有关宗教哲学中诡辩论方法的书,填补了一个学术空白领域而获得博士学位。现今有一种比附,把寺院中显教密教学院比作大学,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个博士,但却是皓首穷经才取得的啊,于是赞叹:“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说:“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个人的名字,同时也是这个寺院护法神只的名字。藏传佛教的一些书中说:凡是以雪山为栅栏有青稞和牦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这个地域流传过程中不断增添着神只,比如在传布过程中把许多妖魔鬼怪收伏为护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个格西,也就是一个博士。他因为学问太多疑问太多,走上旁门左道,死后不能即身成佛,而成为邪魔,被当时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摄而专门保护经典。

活佛问:“那天,桑木旦先生说了些什么?”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问我家乡是不是比这里更美,在这个季节。”

“你看是这样的吗?”

“我想花开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这个本寺有史以来的十七世活佛,说:嗬嗬!就是不太满意的意思了。格西决定不对活佛说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现在,他决定永远不说了。

之后,日子就平静下来,活佛也开始潜心向学。没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显出了相当的领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变得亲切起来了。草原上的美好季节飞快消逝,落花变成飞雪,白雪在一片金黄的原野上降落,一点也没有萧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并没有书信往返,但人们总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学习一种可以给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语言。还说他正在写一本内明方面的书,兼及喇嘛们的修持术,而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专擅的啊。那本正在远方案头写作的书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碍。他想:自己也该写一本这样的书了。但是,众多的弟子环绕身旁,连活佛眼中也闪烁着因为有所领悟而更加如饥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导他们诵读经典。

花正落着飞雪就降临,所以,下雪天里四处还暗浮着浅淡的花香。在弟子们的诵经声中,有了一种更加轻盈的声音在飞旋,在比弟子们声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们也都抬起头来,从空中捕捉这美妙声音的来源。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壁画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只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间飞翔。本来,大家都是熟悉这种声音的。这种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长,蜂巢筑在草棵下的土洞里。眼下这只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时归巢,却飞到这里歌唱来了。

格西不禁由衷赞道:“好啊!”

弟子们也心口如一,齐声赞道:“好啊!”

不说妙哉妙哉而说好啊是多么出乎本心!

射进窗口的阳光从髙处投射下来,照亮了一张张脸。光芒背后,是雪花自天而降。

格西更深稳地坐在黄锻铺成的法座上,闭上了双眼。他并不奇怪自己看到那个头顶彩虹的人,但那个人迅速隐身。格西于是又看到一个人一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间行走,双手沾满了蜂蜜的味道,赤脚上沾满花香。

群蜂飞舞!

拉然巴格西只听訇然一声,天眼就已打开!

他感到庄严大殿厚重的墙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样流走。现在,他是置身于洁净的飞雪中了!沁凉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后、身里身外。而群蜂飞舞,吟唱的声音幻化成莲座,托着他轻轻上升起来。

桑木旦先生的梦

整个冬天,拉然巴格西闭关静修。春天,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额头变得高而且亮堂,中间仿佛要生出角来似的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仅样子大变,性情也变得随和起来。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师从他学习经院哲学,对弟子也不似原来严厉了。

活佛说:“格西以前话又多又长。”

格西说:“我梦见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来了吗?”

活佛发觉自己怀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动还俗还是他成了博士的缘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帮男女同学出去野餐。他想:那两匹白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们那样洁白,那样轻盈优雅,应当不是俗世的产物。当时,他们却都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凭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马背,往宝石般湛蓝的湖边飞奔而去。湖泊幽蓝宁静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两个少年人惊喜地欢叫起来。

活佛对我说:“我现在还听得见自己是怎么叫唤的,还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来看我,一脸亲切庄重的神情,背后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递给我,看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干。完了,我对着罐口大喘,里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样发出回响。然后,他问:“写到什么地方了?”

“你们因为美景而叫喊。”

“我们,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们就冲了出来。”

喇嘛们像埋伏的士兵一样从盛开的小叶杜鹃林中冲了出来。也许因为花香过于浓烈,他们像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后来,他们说是因为终于找到了领袖的极度幸福。喇嘛们得到兆示:圆寂巳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转生,十七世将是一个翩翩少年骑白马出现在初夏的湖边。他们扑倒在马前,用头叩击柔软的草地。等抬头时,他们却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两个少年骑来了两匹白马!其余都像预兆中一样,鲜花悄然散发奇香,鸥鸟从湖面上飞起。看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聪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却一提缝绳,叫道:“不!”然后,一串马蹄声嗒嗒掠过湖岸。于是,巨大的黄色伞盖在如今这个活佛头上张开,在那团阴凉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仪万分的僧侣生涯。

活佛如今平静地向我追忆这些往事,当然也掩过了一些尴尬的段落。他总是以一个宗教领袖的口吻说:“桑木旦先生当了博士,我为此而感到安慰。我还要为他多多地祈祷。”我不好表示反对或赞同,就暧昧地笑笑。他又说:“我确实想念他。”

他也对格西说同样的话。

格西说:“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内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