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本来比较沉默寡言的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么高的山上,本来就有些缺氧,他再这么不停顿地说啊说啊,自己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知道自己不想停下来。他要从内心深处把对那个胖姑娘的愧疚之心赶走,忘掉。他听不懂那歌词唱的是什么,但他听得懂那曼妙歌声中的悲伤与绝望。他听不懂那歌词:
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
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他听不懂那歌词,那歌声照样荆棘一样将他刺伤了。他一个劲说啊说啊,终于弄得所有的人都逃离了,只有一个大好人老魏还留在他身旁。他说:“不是说这些人他们都是随随便便睡觉的吗?我只是跟她开开玩笑,摸了她几下。”
老魏是这些人中间的山里通:“问题是她不是只想跟你睡觉,她对你动感情了。这些人我也弄不懂。他们真的可以嘻嘻哈哈乱玩笑乱睡觉,但一动情,那真不得了,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明明是她在勾引我嘛。”
“可是汪工你自己也没有经得起考验嘛。你这样的人是要干大事情的,可是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容易经得起考验。”
这时,专案组那三条灰色的影子现形了。
在机村人多年后的传说中,这三个人是突然之间就获得了隐身术的。但在当时,他们只是十分坚定地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所以,身上的光亮与色彩都一点点消退。人之所以引人注目,靠的就是那种生命亮光与色彩。他们好像找到了身体内部的某个神秘阀门,轻轻一拧,生命的热力便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就把自己变成了三个时浓时淡的阴影。执行跟踪与窃听任务时,那灰影几乎淡到看不见。到了某个时段,那种灰色就凝聚起来,变成人形,准时出现在领导身边,开始汇报工作进展。
现在,这三个人又现形了。
和往常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是从地上,还是从天上来的。总之,就像他们平时出现时一样,就那样一下就在人们眼前了。心里有鬼的人,一看到他们总会感到身上发冷,手脚发麻。但这一回,他们现形现得很鲜明实在。好像从此以后,就不再需要隐身潜行了。
这回,他们不是贴到领导身边悄声耳语,而是双脚并拢,举手敬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我们追踪到那个逃犯了!”
领导就喊:“把这个反革命纵火犯带上来!”
他们脸上身上鲜明的色彩又开始往灰色过渡:“报告,他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人也要带来!”
“可是,可是,那个地方已经烧起来了。”
确实,大火早已点燃了那片林子,着火的林子又把江村贡布喇嘛布下的火葬柴堆点燃了。机村历史上,还没有人有整片林子都来为一个人火葬。这时,大火已经把那片林子烧成了一片焦炭。巫师多吉和那个烧得很透的柴堆变成的灰烬正在慢慢变冷。风打着旋,一撮撮地把灰吹散开来,又扬到天上。火从多吉盘坐着的身体下部往上烧,所以,他下面的部分被烧得干干净净,但头盖骨却完完整整地陷落在灰烬中,风把那些灰烬轻轻拂开,那曾被烧得滚烫的头盖骨就慢慢浮现出来。骨头遇风冷却,铮铮响着,开出一条条裂纹。像多吉那样的巫师,可以从这头骨的裂纹上,占卜未来的休咎,但他自己就是最后一个巫师了。不但那裂纹再无人来猜解,就是这裂纹起处,那金属般的铮铮鸣响,也只有空山听见。甚至空山也不能听见。因为满山火焰走过后,那么多的岩石都在遇风冷裂,都发出铮铮比小溪奔流还要好听的声响。
领导说:“这个人就这样逃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了吗?”
三个灰影贴上了领导的耳朵,四周的人只听见他们最后一句:“他们居然还给他送葬!”
“这两个坏人就交给你们了!”
“是。”
三个人又变成影子,隐入黄昏,消失不见了。
然后,大火就燃过来了。
大火将到的时候,一直阴着的天幕上,竟然一颗一颗跳上来些疏落的星星。星星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一出现在天空里,就引得那么多人都抬头去张望。在人们张望的时候,更多的星星好像受到鼓励,又一齐跳上了天幕。星星一出来,四野好像就安静下来了。
所以,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
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有一阵子,高高的火焰只是狂舞着冲天而起,发出巨浪一般轰轰的声响。大火爬坡爬累了,这会儿要好好地舒展一下腰身。所以,才在山梁上狂舞了一阵,然后,一弯身子,向顺着溪谷的防火道扑了下来。
山顶的距离相对窄小,所以,大火先是扑向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烧到防火道边上,火焰的浪头一次次想冲过防火道去,却都够不到对面的树木。一棵大树燃烧一阵就轰然倒下,溅起更明亮的火焰。偶尔,有风把火星吹到防火道对面,引燃一点枯枝与苔藓,也被在防火道这边严阵以待的人们就地扑灭。大火烧到湖边的时候,一棵棵燃烧的大树就从山崖上倒下来,落进湖里。不一会儿,湖里就像是开锅一样沸腾起来。许多无鳞鱼翻着肚子浮上了水面。在呛人的烟火味中,一股浓重的腥气弥漫开来。大火也把林子里最后一些野兽驱赶出来,满山乱跑,平常那些对人警觉万分的动物差点就跑到人群里来了。野兽奔跑出来,人们立即齐声发出恐吓的吼声,吓得野兽又反身往火海那边跑去。但那带着热力的风,又驱使着它们跑回来。人是聪明的,他们用水打湿了毛巾捂在口上,一有动物跑过来求一条生路时,他们就拿掉捂嘴的毛巾大声吼叫。终于,火舌伸过来,伸到了那些动物的身上,轻轻一舔,这些动物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旋动不已、哀叫不已的火团。
也有胆子更小的动物,在人与火之间来往几下,自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也有凶猛动物,真就横冲直撞,硬生生从人群中冲过去,逃生去了。
这一阶段的几个伤员,都不是被火烧伤,而是被野兽冲撞所致。
大火到来的时候,防火道上会有如此具有娱乐性的一幕上演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提供这种娱乐性的还有林中的各种飞禽。林中的很多飞禽,有很多种类其实都不善飞翔,这时都惊慌地聒噪着,上升,上升,爬到了最高的树上,火头扑过来时,它们都展翅起飞了。火头带过来的气浪,让它们飞得比平常更高更轻盈。但它们没有本事一直往上直达天堂。在降落的过程中,火焰已经恶龙一样腾身而起,一下,就舔去了它们借以飞翔的羽毛,变成一团肉,直直地落到火海中去了。
湖泊下方茂密的针阔叶混交、乔林与灌木还有竹林混交的林带中,更大的火势逼到了防火道上。那是整个森林更富于生命力的地带,那里,有更多的走兽在哀号,更多的飞禽拼死一搏,作出此生中最后一次最高的飞翔。
领导的手挥了下去:“起爆!”
轰然一声。泥土、石块、湖水,还有湖水里的鱼都飞上了天空。有一阵子,人们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被火焰照得通红的湖水中央,起了一个漩涡。这个漩涡由小到大,由快到慢,把水面上密密的死鱼,甚至还有通明的火光都一下吸到了深处。这时,人们的耳朵才恢复了听力,听见漩涡深深吮吸的声音而感到毛骨悚然。但水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以比大火更为猛烈的气势奔下山冈。
那个漩涡转动的同时,整个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
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
而决坝而出的水流量并不太大。虽然临时又胡乱扔了些炸药包到缺口上,但也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从以后的情形看,就是湖里的水全部都下去,恐怕也不能阻断大火。道理其实很简单,下面防火道上还有许多树高高地站着,而水下去,只会贴地奔涌,即便山势再陡峭,也不可能掀起几十米的树一样高的浪头。水决堤而出,轰轰然跌下山崖,像一条猛龙奔下山去了。大火遇到火头的时候,不是一下把火烧灭,而是把火头带着枯枝败叶高高抛起,火依然贪婪地大口吞噬,但再想落地生根时,就落在水上,灰飞烟灭了。更为壮观的是,大水的锋头不是咆哮的巨浪,而是浪头推动着,高举着大堆燃烧着的杂树,以比火还快的速度向着山下奔跑。
这个景象也进入了机村关于大火的传说。说是水神怕看不清道路,就强使了火神自己举着火把在前面领路奔跑。水神为什么能够驱使火神呢?机村人是不问这样的问题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太理所当然了,因为这水是从色嫫措里奔泻而出的,虽然说,那对金野鸭已经不知所踪了。
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水火相搏的壮丽景象,人们都瞠目结舌,整座山上几千人都张开了口,就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至少没有人记得自己或别人在那一时刻发出过一点声音。可惜的是,因为湖面神秘下降,狂泻的大水马上就要后继乏力了。但大火好像害怕以后人们说它是等水势过去才重新得势的,所以,它在大水带着最初爆发的力量,威风凛凛地在树林下部冲刷涤荡时,还欲退还迎地挣扎着,帮着把大水灭火的场景上演得威武雄壮,如梦如幻,与此同时,却分出身来,欢跃而上。当地面上火焰的根基被大水涤尽时,大火的身子已经腾挪到了树林高处,轻轻巧巧地渡到防火线对面去了。大水还在林子下面奔涌,吞没掉一片片火焰的时候,却有很多火苗攀到了林子的上面,脚踩一个个华美的树冠,漫步云间。招摇的火焰过身之处,把一个一个庄严的树冠,变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火炬,步态轻盈,身形飘忽。
就是这样,大火以人们未曾预见的方式,轻易穿越了人们构筑的防线。
所有人都变呆变傻了。
机村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神湖会消失,但眨眼之间,轰然一声爆炸之后,神湖真的就消失了。他们当然也就想通了,为什么那对久居神湖的金野鸭会在一个早上无缘无故地突然飞走。
指挥部的人是因为没有预见到大火会如此这般轻易地冲破大水的封锁。更加出人意料的是,没人想到湖底会出现那么巨大一个漏斗。
汪工程师脸色惨白,拉住身边的每一个人辩解:“要是没有那个漏斗,火头是过不去的。”
湖里更多的水,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尚未破堤而出之前,就神秘消失了。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些水去了哪里。汪工程师知道是石灰岩的湖底塌陷了,水面也跟着塌陷下去了。但他需要一个更神奇的答案。也许,一个更神奇的说法才可能使他得到拯救。所以他紧紧拉住了索波:“告诉我,湖里的水去了哪里?”
索波是不懂得一点科学道理的。看到湖中出现那神奇的一幕,机村所有关于这个湖泊的神秘传说都在这个夜晚来到心头。他是先进青年,他不愿意相信那些离奇的传说,但他也面临这样一个问题,这些湖水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烛天的火光落进去,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幽深的黑暗中好多鱼,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垂死扑腾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悸。
索波哆哆嗦嗦地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话,我想你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汪工程师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怎么就会明白偏偏这湖底会有一个大漏斗呢?”
指挥部的领导铁青着脸,看着越过防火道的火又从点到面,很快就拉开了浩大的阵势,向着比夜色更为幽深的原始森林漫卷而去,咬着牙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你明白!”领导高声叫道。
“我不明白。”汪工程师呻吟一般说。
“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然后,汪工程师就昏过去了。
“同志们,我们中了阶级敌人的缓兵之计。现在,他还想继续蒙骗我们!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照例,那个年代最常用的两个字从一些人的口里吐了出来。他们眼里张望着越烧越高的火头,握得并不太紧的拳头举起又落下,喊:打倒!打倒!
那个已经吓坏了的人早就倒在地上了。
稀稀落落的口号声喊起来时,专案组的隐身人又恢复了实在的形状。他们身上挎着硬邦邦的手枪,从裤带上拉下来一副亮锃锃的手铐,咔嚓一声,把昏倒在地的工程师铐上了。手铐一响,汪工程师就醒来了。他想自己爬起来,但铐住的手,不能帮他寻找支撑,结果,他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他看看手上的铐子,反倒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甚至对着大家笑了一笑,说:“走吧。”说完,就径自向着下山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专案组的人从枪套里拔出枪,端在手里,跟了上去。这一刻,大家都看到,这几个人的身影再也没有变灰变浅,以致你稍不注意就突然隐身一般消失不见。这会儿,他们彻底现形了,眼里射出洞悉一切的光,走动起来的时候,身体放出热气,每一道衣服褶子都发出清晰的声音。他们押着汪工程师走出了一段,其中一个又反身回来,对领导意味深长地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都会如实向上汇报。”
领导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
等那人一转身,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领导脱下头上的绿军帽。大家都看到,一股雾气,从他头上蒸腾而起。
老魏叹口气说:“这下完了。”
索波也叹口气说:“是完了,这把火一过去,机村的林子,就彻底完蛋了。”
老魏笑了:“我说的不是林子,我说的是人,你还看不明白吗?”
索波想了想,说:“那个工程师他是罪有应得!”
“唉!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
索波再问,老魏却说:“我不想对你说什么,我信不过你。我可不想惹祸上身,你是机村的聪明人,你自己看吧,你会看明白的。”
在这通红的火光把四野照得比月夜还要明亮的夜晚,索波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也有雾气萦绕而起,本来清晰的想法,也慢慢模糊了。
他越来越觉得老魏这个人真不简单,正想同他再谈点什么,却见指挥部领导招手叫老魏过去,神情萎靡地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下撤吧,接下来如何,只有明天看看形势再说。”
领导就挥挥手,说:“好,下撤!”然后,就自己拄一根棍子,胸前吊着望远镜头里走着,下山去了。大家也迅速收拾了东西,随后紧紧跟上。路一转入山沟,黑暗便掩杀过来了。在上面,在高处,熊熊的火光耀如白昼,但那只是在高处的轩敞之地。而在这低洼的山沟里,依然是深重夜色的统领之地。而且,路都被决堤的湖水冲刷得一片泥泞,湿滑难走。更可恶的是,大水还把许多枯枝朽木冲到了路上,虽然,队伍里很多人都带着手电,但下山比上山还要艰难。当终于看到机村大片的灯火时,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这里,是直泻而下的山沟里的又一处台地。大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力量,把从山上带下来的东西:石头、从地下翻掘起来的盘曲的树根、燃烧过又熄灭的树木的枝干、焦炭,甚至还有动物的尸体,通通都遗弃在了这里。而在这些堆积物的旁边,是一片被火光照得若隐若现的草地。
领导说:“老魏,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老魏就说:“那就休息一下。”
没有人发布正式的命令,但大家都坐下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