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上猎枪。但再想想,他自己就笑了。大火正逼近过来,灼热的空气熏得森林好像自己就要冒烟燃烧了。鹿、麂子、野猪、兔子、熊、狼、豺、豹,还有山猫和成群的松鼠,都在匆匆奔逃。它们都成群结队地从他身边过去了。过去,一个猎人出现在林中,所有动物都会有所警觉,但在灭顶的洪水一样逼近过来的大火面前,一个猎人就不算什么了。更何况,这个猎人神情恍惚,而且没有带枪。种类更多的飞禽们,却不像走兽那样沉着,它们只是惊慌地叫着,四处奔窜。刚刚离开危险的树林,来到空旷地带,又急急地窜回林中去了。因为,无遮无拦的旷野,给它们一种更深重的不安全感。
格桑旺堆想,也许会碰见自己那头熊。但那头熊没有出现。他这才想起胖姑娘央金告诉过他,那熊已经走到防火道的那一边去了。格桑旺堆笑了,说:“真是一个聪明的家伙。”他下意识摸了摸那熊在他身上留下的抓痕,眼前浮现出那半拉耳朵的老朋友在林中从容不迫行走的样子。
他又说:“你还在,但多吉不在了。”
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离多吉隐身作法的山洞很近了,所以,他真的感到多吉已经死了。
他的感觉没错,多吉在更多死亡降临机村之前死去了。
就在山洞口的那点平地上,江村贡布喇嘛架起了一个方正而巨大的柴堆,被盘成坐姿的巫师高坐在上面,脸上盖着用水浸湿的白纸。白纸下面,巫师眉眼的轮廓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从这样的轮廓看不出死人最后的表情,所以,格桑旺堆等于是没有听到他发表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看法。当然,只要揭去这张白纸,他就可以看到多吉最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这个世界告别的。但这张白纸是一个禁忌。这是一个破除禁忌的时代。不能砍伐的林子可以砍伐,神圣的寺院可以摧毁,甚至,全体机村人都相信可以佑护一方的色嫫措,他们都可以炸毁。所以这些禁忌都破除完毕的时候,旧时代或许就真的结束了,落后迷信的思想也许真的就消失了。
格桑旺堆对江村贡布说:“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
机村没有人不知道,江村贡布喇嘛一贯自诩出身于正宗的格鲁巴教派,从来都把巫师一类人物视为旁门左道,水火不容。“谢谢你肯屈尊为他超度。”
“不存在什么屈不屈尊了,现今的世道,我与他一样,早已失了正派身份,堕入了旁门左道。唉,今天,他走,还有我惺惺相惜,前来相送,我走的时候,可是连护度中阴、早入轮回的经文都听不到一句了。”
“我没有来得及看多吉最后一眼……”
“我也没有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但我相信他的脸,他去得很是平安吉祥。”
而在格桑旺堆想来这个名字就叫金刚的人,如果真是一个金刚,那也是个怒目金刚。他看着他在这个小村庄走过一生,想起他的任何时刻,都联想不出这个人脸上一派平和吉祥是个什么模样。
江村贡布这时换上了喇嘛庄严的派头,用训喻的口吻说:“这便是变化之规,一切纷乱向着秩序,一切喧嚷向着静默,一切爱恨情仇,向着寂灭的庄严。再说,你看,他的头。”多吉果然是一个和尚头。格桑旺堆知道,他一头纷披的长发是在监狱里按照牢规剃掉的。
江村贡布笑了:“说,既然有人帮我把他剃度了,我就不怕麻烦再替他好好收拾了一番。”
格桑旺堆这才注意到,他真的把净头的铜盆和剃刀都搬来了。事情不止如此,这个江村贡布,把当喇嘛时的全套行头都搬来了。全本的《度亡经》,全套的法器,质感厚重的紫红袈裟。
想起巫师这样一个藏族人中少有的敢于公开蔑视佛门的人,就这样被剃度了,格桑旺堆不禁身上发冷。刚才江村贡布那一番话和那套久已不见的行头让他生起的敬畏之心没有了。他有些愤怒,说:“他们在监狱里剃他的头,那是他们的事,但你不该对多吉这样!”
江村贡布毕竟不是真的喇嘛了,格桑旺堆一生气,他还真的有些害怕了:“我让他光光鲜鲜上路,不好吗?”
格桑旺堆真的感到心里发冷。说到底,这些喇嘛和工作队,和老魏这样一些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他们都是自己相信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要天下众生都来相信。他们从不相信,天下众生也许会有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天可怜见,他们相信自己心里的东西时,还会生出一点小小的喜悦。一前一后,这些人,都是要把这个世界变得一模一样。所以,他们都说毁灭即是新生,而不是真实世界让人们看到和相信的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所以,当大火烧过来的时候,江村贡布内心其实是高兴的。看他有些疯狂的眼神就知道,他那其实有毒的心灵在歌唱:“毁灭了!毁灭了!”
他在不同的人,比如索波的眼中,还有一些天真的孩子的眼中,也看到了这种歌唱般的神情。只不过大灾当前,他们只是拼命压抑着这心中的歌唱罢了。想到这里,格桑旺堆提高了声音:“你们为什么盼望把什么东西都弄得一模一样!这样的想法让你连一个死人的脑袋都不肯放过!你们高兴吧,大火来了,把什么都烧光,树林再生长出来,是不是都要像经文里说的,躯干像珊瑚,枝叶像祥云,除此之外,连树也不会再有别的模样!”
在这瞬息之间,格桑旺堆感到紧闭的脑子上一道门打开了,透进了天光。他这么一思想,至少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他都在做人家要求他做的先进人物,就像是要他长成一棵躯干像珊瑚、枝叶像祥云的树一样。而早在此之前,他在机村的水土中,已经长成自己的模样了。他最终被逐出了先进人物的行列。沐浴着新时代风雨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才能真正成为时代需要的人物。他还以为,前进不了的人,被时代淘汰下来的人,就只好回去,回到以前,把身躯重新匍匐在菩萨面前。刚才,江村贡布喇嘛用宣喻的口吻说话的时候,他就差点匍匐在地上了。但现在他明白,他也不会再变回一个虔敬的佛教徒了。
这一天,这一个时刻,格桑旺堆差一点就成为了机村历史上机村级别的思想家。
但这个时代,怎么会在一个蒙昧的偏僻乡村里造就这样一个人物呢?
所以,当江村贡布说:“格桑老弟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我把多吉剃度了,同时,我也发了誓,活着一天,就要替他蓄起长发!”
这一来,泪水一下冲上格桑旺堆的眼眶,滚烫地转动,他头顶上透进一点天光的那扇门就悄然关闭,世界又是千头万绪的一片混沌了。
格桑旺堆又看了看柴堆上高高盘坐的人一眼,说:“什么时候举火?”
“这时举火,你想当纵火犯吗?你想成为另一个多吉?”
格桑旺堆摇摇头,江村贡布说:“那大火必然要烧过来,那样,整个森林都算是为他火葬了。你见过这么壮观的死法吗?”
格桑旺堆忽然心生羡慕,想到这个人的躯体端直庄严地坐着,整个森林都在他四周欢笑一般呼呼燃烧。他肯定在天上的某一处,看着留在世间的皮囊矮下去,矮下去,而烛天的火焰欢呼一般升起来,升起来。然后,月起灰冷,风一阵阵吹过,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无踪无迹。
两个人又绕着柴堆转了几圈,然后双手合十举到胸前,与他作别。
回村的路上,好些年来都步履蹒跚的江村贡布走得十分轻松,他说:“你马上去找老魏,报告找到他们的逃犯了。”
格桑旺堆也觉得步履轻快:“但是他已经死了。”
江村贡布停下脚步,严肃了表情,说:“这样,你或许可以官复原职。”
格桑旺堆笑了:“你们不是都讨厌我吗?”
“有些时候,你的确十分讨厌,但我相信,大家都会说,这个坏人领导我们,比索波那个坏人领导我们要稍稍好上那么一点点!”
一路上,他们都看到,溪流浑浊了,所有浑浊的溪流都在上涨。还是春天,溪流已经是夏天的模样了。大火正在迅速融化山顶的积雪。这时,两个人都感到从背后推着他们往前走的热风消失了,倒是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风又转了一个方向,从雪山上扑下来,再次迟滞了步步进逼的火头。
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长得相对稀疏,木质也不如下半部山林里的云杉、铁杉以及阔叶的桦树、栎树和鹅掌楸、山麻柳那么粗壮,间杂其中的高山杜鹃木质更加松脆,粗不过碗口,砍伐起来,十分容易。
虽然那风只回头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来之前,如期完成了。指挥部并不担心下面。色嫫措到山坡边那七八步宽的堤岸底下,斜着打进去了一个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药直接填了进去,电线从里面牵出来,真接连到了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面。只等大火一到,机器上的机关一动,湖里的水就会决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转了向的风,吹开了天上的乌云与烟雾,暖洋洋的阳光重新降临到大地上。
前线指挥部一派轻松的气氛。大家都心情愉快,坐在阳光下,吃干粮,喝茶聊天。还不时有人起身眺望远处的大火。大家都长吐一口气,巴不得那大火早点烧过来,然后,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蓝工装更加轻松自如,他居然只穿着一条裤衩,拿着块香皂下到了湖里。虽然冰冷的湖水不断让他从湖水里跳起身来,但他只在太阳下稍稍暖和一下,就又下到湖水里去了。
与这轻松气氛不相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索波。他早已习惯了时时处处使自己显得重要,但是,大火的危险一消除,他就没有用处了,他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显得不重要了。领导再来拍他的肩膀的时候,下达的是这样一个任务,说:“有些事情,你还要是管一管,不要对你的村民放任自流。”
村民们吃饱了东西,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偷窃。什么时候起,机村的百姓就变得如此贪婪了呢?他们已经偷偷地搬回家了很多吃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们还在继续把可以入口的东西揣进宽大的藏袍里。一般人很难想像,这些藏民,能在袍子里藏进那么多的东西。除了吃的东西,他们揣进怀里的还有短把的斧头、手锯、锉刀、手电筒、马灯、半导体收音机。好多人把宽大的袍子里都塞满东西后,差不多一动也不能动了,就坐在原地,看着每一个人呵呵地傻笑。
有一个家伙,居然趁人不备,钻进帐篷把电话机也揣在了怀里。他刚刚钻出帐篷,电话机便响了。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这个人把电话机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细细端详,直到有人过来,把他推开拿起了电话,他才遗憾地摇摇头,十分不舍地走开了。
更富喜剧色彩的是,蓝工装下到湖里洗澡,把一个白白的身子搓得通红,嘴里惬意地哼哼着从水里出来时,发现脱在岸上的衣服不见了。
人们再次大笑。
但索波却气得浑身哆嗦,他说:“丢脸,丢脸,太丢脸了。”他说,贫下中农在工人阶级面前把脸都丢尽了。
胖姑娘央金一直都跟在基本原谅了她的索波屁股后面,心里不无委屈地应声说:“真是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但看见蓝工装身体通红站在湖边找不到衣裳,她的脸一下就白了。那些人只是大笑,没有一个人送件衣服给他。这时,蓝工装的身体就由红转紫了。虽然蓝工装出了那么大的一个主意,但央金看得出来,包括老魏在内的那些人,并不真正喜欢他。人们很高兴他从一个足智多谋的英雄变成一个笑料。而且,蓝工装因为怕冷而在湖边蹦跳的时候,脚又被一块锋利的砾石扎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蓝工装从脚上摸到了血,举着沾血的手,大叫起来。
这个转眼之间就骄傲起来,冷若冰霜的男人,现在,只是一个受到惊叫的胆小的大男孩了。
央金饱满的胸膛下,一阵暖意冲撞,泪水立即哗哗流出了眼眶。她从一个人身上抢下一件军大衣就跑过去,张开大衣,紧紧地把这个受了冻、更受了惊吓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她自己紧闭着双眼,沉醉了一般,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感觉是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她的怀抱里了。
耳边传来一阵更厉害的哄笑。
她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再次错了。无端冲动的爱意让她做出了令自己更加难堪的事情。
睁开眼睛,她就明白,这个世界,除了无可救药的自己,没有一个人需要拯救。她的身体也远没有她心中的爱意那么高大宽广。她张开大衣冲过去,只是到蓝工装腰部以上一点点,大衣也只围住了颀长的双腿,倒是她矮胖的身子难看地吊在那人身上。
蓝工装清醒过来,一把就把央金推开了。他穿好大衣,走到帐篷门前,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大叫一声:“卫生员!”
卫生员拿出药水与雪白的绷带为他包扎伤口。他端坐在那里,微微皱起眉头,目光越过所有的头顶,游移在远处的什么地方。羞愧难当的央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从湖岸边站起身子,走到人们视线底下来了。
索波哆嗦着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张洛桑怀里揣着沉重的赃物,慢慢挪过身来,对他说:“队长,叫女人们回去吧,洁净的神湖边上,女人不能久呆。”
索波伸出手指:“你,你还在,还在胡说什么神湖!”
“他们眼中,这个湖不是神湖,所以,他们可以炸它。但在我们眼中,它还是神湖,不能让不洁的女人玷污了,还是让她们走开吧。”
索波咬着牙说:“好吧,叫她们走,免得在这儿帮不上忙还添乱!”
队伍里女人不多,只等他这句话,便扑到湖边,拉起央金,小跑着离开了湖边。转眼之间,身影就遁入林中看不见了。这时,大家都听到了央金摇曳而起的哭声。
这母兽咆哮一样的哭声里,蓝工装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立即就白了。
索波也像被锥子扎破了的气囊,咝咝漏完了气,慢慢蹲下泄了气的身子。
所有的人都被这伤心绝望的哭声震住了。而在哭声止住的时候,远去的女人的美丽而悲情的歌声在林中响起:
我把深情歌声献上的时候,
你的耳朵却听见诅咒:
我把美酒献上的时候,
你的嘴巴尝不出琼浆;
我的心房为你开出鲜花的时候,
你却用荆棘将我刺伤。
下午的阳光落在湖上,转了向的风吹动了湖水,所有人都满眼金光。
听着这歌声,老魏深深叹息。索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蓝工装面前,手就紧压在腰间的刀上。蓝工装嗫嚅着说:“我怎么会想到她这么认真呢?要是早知道她这么认真,我就不会去招惹她了。”
老魏把索波拦腰紧紧抱住,嘴巴却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前途了吗?”这样的话真是管用,索波的身子立即软了下来。
老魏又对领导说:“这种做法,严重影响藏汉关系、工农关系。”
领导厉声说:“随意冒犯少数民族兄弟的风俗习惯,你要深刻检讨!”
事情提到这个层面,蓝工装心里的愧疚便消失了,只觉得一身轻松,有些油腔滑调地说:“是,我检讨,深刻检讨。”
下午的山风吹在身上很有些凉意了,领导等得不耐烦,说:“既然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大火最好在天黑前过来。”
这时,离天黑最多还有三个小时,看看远处的大火,反倒不像往常那样咄咄逼人了,这时正从容地爬上对面的山冈。看那样子,一定是要磨蹭到半夜才肯到达。
老魏说:“你怕的时候,它急,你真做好了准备,它倒慢下来了。”
蓝工装又检查了一遍装上炸药的洞,和从炸药上引出来的线,说:“其实,它就是晚上过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半夜里就看不见大水决堤、飞泻而下的奇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