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指挥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眼看大火推近无所作为的风险。他走下铺着地图的桌子后面的那个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队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来,就全看你手下的向导们了。”
除了格桑旺堆,这里面只有索波最清楚现在开队伍上山所包含的巨大风险,但他不能,也不会反对指挥部的命令。指挥长说了,你这个年轻人前途未可限量,只是一定要在关键时刻经受住考验。
帐篷外面,就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支支队伍正在集合。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服装。工人戴着头盔,腰里都挂着一只搪瓷缸子。手里拿着一样工具的人站在一组,显得军人一样整齐雄壮。然后,是干部与学生的队伍,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草绿色服装,戴着红袖章,背着军挎包,排队看齐时,挺胸昂首,碎碎移动的脚步溅起了很多的尘土。倒是刚刚从救火现场撤下来的解放军队伍显得衣衫不整,疲惫不堪。再没有人手了,连老魏也作为向导派给了解放军的队伍。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一支支队伍都消失在夜晚的树林中,队伍开出村时,手电光晃得人眼花。但当他们进入森林时,那些光芒,就显得稀落而黯淡了。
整个机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荡荡的帐篷,一些余烬未消的空灶,和一些老弱妇幼了。
火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空荡荡的机村的轮廓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就像某种奇异荒唐的梦境一样。
山下,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方,都被机器施展了神力。陡峭的高处,它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剩下那些地方,树又大又高又密,只好人用双手来干了。夜晚的森林显得无边无际,伐倒一棵树,至多也是透进一点天光。何况树还不能只是伐倒了事,还要堆积起来,放火烧掉。时间紧迫起来时,才知道放倒一棵大树,需要太多的时间,而把这些树烧掉,需要更多的时间。要在这样茂密的森林里,砍出一道防火线来,不可能是今晚,也不可能是明天。大火只要以眼下的速度推进,要救下这片森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从指挥长到普通工人,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但都没有人把这一点说出来。整个救火行动开始以来,机村就被视为关键部位。绝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投放在了这里。谁要是把这话说出来,就可能成为整个行动失败的替罪羊。经过这么多一次比一次更加残酷的运动,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个告发者,每一个人也都可能被别人告发。所以,整条防火线上人人都在拼命干活,整个夜晚,满山遍野都是刀斧声一片。就这样一直干到天亮,看看一整夜的劳动成果只是在无边的森林中开出一个个小小的豁口,没有一个人感到胜利在望。
开了那么多的会,并未从芸芸众生身上激发出来传说中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的力量。
每一次开会,会场上都会拉起一道标语:“人定胜天!”
每一次开会结束的时候,都要山呼三遍:“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但现在,每一个人都明白,再多的人,再多的人山呼海啸一般地呼喊,那大火也会像一点都没听到一般。天人相隔,天行天道,人,却一次一次在癫狂中自我欺骗。
天仍然阴沉着,太阳升起来,只是阴云之后、烟雾之后,一个黯然模糊的亮点。高天之上,被大火冲乱的气流里,或许有些纷乱的雨脚,但是,未及降落到地面,就被蒸发干净了。除了刚刚到达那一阵子,东南风不是太大,却一口长气匀匀地吹着。它赶了成千上万里的路,飞掠过了那么宽广的大地,没有个三天五天,是收不住脚步的。湿润的东南风,在掠过了大火宽广的区域后,水分被蒸发得干干净净,自己也变得万分焦渴,就带着一身呛人的烟火气降下云头,贴地而行。这个季节,每一棵树都拼命吮吸一点水分,输送到每一岔枝头,输送到每一个叶苞处,准备返青,准备舒展开新绿,但这点水分被带着一身烟火气的东南风劫掠了。那些开始生动与柔软的枝条又重新变得僵直了,所有因萌动着新叶与花朵而显得饱满滋润的芽苞与蓓蕾,也在这本应湿润、本应催生新叶与春花的东南风过处,迅速枯萎了。只有刚刚从厚积的枯黄中泛出新绿的草地,却在一夜之间被那热风吹绿了。而且,过去要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中才会渐次开放的白色的野草莓花和黄色的蒲公英都在一夜之间同时开放了。
以前,机村人解梦,花开总是吉兆,但大火过后,谁要是梦见一夜花开,这个人自己就会担惊受怕。大火过后,连机村人解梦的说法都有了变化。不过,那已是后话了。
且说,一队队开上山的人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拼命干了一个晚上,天亮了一看,就明白要抢在大火前面开出一条防火道来,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又累又饿的人们,一下就瘫坐在地上。掠过火头的风暖烘烘的,好多人背一沾软和的草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本来就焦急狂躁的索波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开裂了。他说:“你们不能停下,你们不能停下。”
但每一双快要闭上的眼睛,都只漠然地横他一下,就顾自阖上了。每一个闭上双眼的人,都会非常惬意地吐出一声叹息。而那些野草莓、那些蒲公英细碎精巧的花朵,就从那些躺下的身体的四周探出头来,无声无息,迅速绽开花蕾,展开花瓣,只是轻轻地在干热的风中晃动一阵娇媚的容颜,便迅速枯萎了。而在那些加速生命冲刺、在开放的同时便告凋零的花朵之间,是一些摊开的肢体,是一张张形态各异的脸。这种情形,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索波看着这景象,嘴里不断地说:“不能停下,不能停下!”然后,他冲到队长面前,说,“告诉他们不能停下!”
队长看看他,笑了:“谁告诉他们都没有用。不过,你要干,我就跟你一起干吧。”
队长和索波开始合力砍一棵大树。
沉闷的斧声在清晨的森林中显得空旷而孤单。
一些人起身加入进来。这些加入的人要么是先进的人物,要么是在运动中总是不清不楚的人物。他们加入进来,不是为了保住森林,而是在森林毁灭后,保护好自己。而大多数人躺在地上睡着了。索波看到有人没有老实睡觉。这些天,机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一个白净脸的蓝工装。这个蓝工装雪白的衬衫领口围着一个颀长的脖子,说话时,喉结很灵动地上下滑动。这个人总是一副什么事情都让他打不起精神的懒洋洋的派头。就是他这派头把胖姑娘央金迷住了。
大火没来的时候,央金一看到索波就目光虚幻。现在,一个有着特别派头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央金的目光开始为另一个男人虚幻了。
无论那个人滑动着喉结说了句什么,央金都要拍着胖手说:“呀,真的呀!”
索波就说:“呸!”
但胖姑娘被迷得不轻,连一向敬畏的索波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索波咬牙切齿对她说:“你喜欢什么人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犯贱,你这是给机村人丢人现眼!”
央金哭了。
但央金是那种太容易认错因此也太容易重复犯错的那种人。转过身,只要那个人对她火爆的身材看上一眼,她就像一身胖肉里裹着的骨头发痒一样,扭动着身子凑上去了。
这天早上,索波看到,睡了一地的人当中,也睡着央金和她那个蓝工装。别人的脸都暴露在阳光下,但这两个并躺在一起的家伙,脸上却都扣着安全帽。但只从安全帽没有遮住的下巴与耳根都看得出来,两个人正暗自窃喜。因为什么?因为两个人的手都没有安生,都伸到对方身上去了,在敏感处游走。
看到这种情景,索波嘴上烧出的泡有两个裂开了,血水慢慢地渗了出来。那边还在悄无声息地暗自欢喜,这边这个人却又做出了一副受难者的表情。
受难者把嘴唇上渗出的血水吐掉:“呸!”
但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到。
这时,有些地方响起了爆炸声。之后,幽深的林子还有烟雾腾起。大家正在纳闷之时,老魏还有格桑旺堆领着一支这次救火行动中,人员最为杂乱、着装最不整齐的队伍出现了。老魏说,解放军用炸药开防火道,速度比人工砍伐快多了。老魏向指挥部建议推广这个方法。指挥部还把往每个分队工地传达这个命令,同时把输送炸药的任务交给了他。是他建议指挥部放了格桑旺堆将功折罪。因为这支队伍,基本上是前些天送饭队伍的班底,只是还加上了指挥部机关的临时精简出来的工作人员,甚至,连炊事员都抽了十多个人补充到这支队伍里来了。
央金的蓝工装就脱口而出:“那就没有人送饭了!”
被打断了话头的老魏,灼人的目光亮起来:“谁?谁说这话?”
下面没有人应声。
老魏说:“大敌,不,大火当前,就想着自己的肚子,觉得有道理就站出来说话。”
于是,包括刚刚小睡醒来的那些人,都作出同仇敌忾的样子。蓝工装一吐舌头,掩嘴后退,三两步,就消失在合抱的大树后面了,央金也学样,吐一下舌头,相跟着掩身到大树背后,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
前些年修公路的时候,索波就学会了爆破。现在,这个本事又用上了。他扯根藤条把两管炸药绑上树身,给雷管插上导火索,拔出腰刀,在炸药管上扎出一个小孔,插进雷管,对老魏挥挥手,说:“大家散开。”
大家就都遁入林中,只留下老魏跟这个分队的队长还在身边,索波又伸出手,说:“给我点根烟。”
一根点燃的烟就递到他跟前。索波接过来,猛吸一口,点燃了导火索,一阵蓝烟腾起,导火索冒出了火星,他才说:“快走!”
三个人急急遁入林中,转过七八棵大树,刚在树后蹲下,轰然一声爆炸,头顶上树挂、枯叶簌簌地震落下来,那边,被炸的大树才轰然倒下。这一次演示,也是爆破速成。这个时代的人,对建造什么鲜有信心,但对毁坏的方式却学得很快。
下一次炮声响起,就是好些人同时操作,同时点火,连珠炮响过后,倒下了起码一个排的大树。
老魏满意地点头,对格桑旺堆说:“年轻人真是能干。”
格桑旺堆平淡地说:“我耽误了机村这么多年,机村总算有一个能干的领头人了。”
索波对格桑旺堆说:“我把央金也派到你的队伍里来。”
“好,该年轻人来负责。”
索波就恨恨地说:“我不能留她在这儿给机村人丢脸,派给你送炸药去!”
但没有人看见央金,她跟那个蓝工装不知在什么时候,一起消失不见了。
索波脸阴沉下来,哑着嗓子说:“你们走吧,幸好山那边不是台湾,不然她就跑到敌人那里去了。”
老魏说:“你不要生气。”
索波说:“我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为她生气?”
“但你确实生气了。”
格桑旺堆说:“男欢女爱,我们机村的风俗,你是知道的。”
索波说:“那是落后,要移风易俗,再说,这是男欢女爱的时候吗?”
格桑旺堆笑了:“不是男欢女爱不是时候,而是天灾来得不是时候!”他把炸药背上身,又说,“如今,你是机村的领头人了,央金的事交给我,但还有好多事你得管,江村贡布又去找多吉了,你也得知道一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索波愤怒得要大叫了。
格桑旺堆摇摇头,背上炸药,往另一个分队去了。
央金和那个蓝工装潜入了树林。现在,她的身体也像眼下的森林一样,被烤得冒烟了。惟一不同的是,把森林烤得冒烟的是大火,而把她身子烤得冒烟的,却是蓝工装那好像漫不经心,同时又充满欲望的眼光。
更不要说,相互的抚摸已经使她总是被衣服紧紧捆缚着的身体马上就要爆炸了。
那人离开人群转过了一棵大树。她也昏昏然相跟着转过一株大树。脚下,是厚厚的松软苔藓。每一脚上去,都有一点微微的下陷,然后,又有一点微微的反弹。这增加了他们林间追逐时梦境一般的感觉。有意无意间,他们一会儿把对方弄丢,一会儿又把对方找到。要是换一个男人,她早就被扑倒在地上了,这个男人却不慌不忙。她转着一棵大树绕圈时,一小方天空就在头顶上围着树冠旋转。
有两次,他们抱在了一起,央金呼吸急促,头上沁出细细的热汗,但那个美男子,懒洋洋的眼神只是间或闪亮一下,那种闪亮里有欲望的表达,同时,还对自己的欲望含有一种讥诮的锋芒。这样的两次拥抱后,央金的上身已经没有了衣裳。她的上身很短,两条手臂也很短,就像做工稚拙的陶俑。但是,那对那么丰硕那么沉甸甸地突出而不下垂的乳房,以及有着缎子一样质感的暗褐色的健康皮肤使这个女性躯体闪现出夺目的光芒。
蓝工装抚摸那缎子一样的皮扶,亲吻那对乳房,这时,央金像一只母兽一样被快意挟持,喘息就像野兽发怒时低低的咆哮。
就在这时,爆破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在他们周围,不时有被逼近的大火弄得十分警觉的动物奔逃而去。蓝工装受到惊吓,央金紧紧把他搂住,他的脸就深埋在了她浑圆的双乳之间。先是几只猴,从头顶的树冠上飞越而过,接着是慌张的野兔和林麝,然后,是一只猞猁,和一头临产的母鹿。林子里应该还有更多的动物在慌张奔逃,但央金只看到了这一些。
央金的手松开了男人的脑袋,伸到了男人的裤子里,握在手里的东西,是那样的坚挺,滚烫。央金惬意地叹息一声。但随即,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一下就软了。她睁开眼,看见一头熊正从他们上方,从容地缓缓而行。男人一直都懒洋洋的眼神这时是真正紧张起来了,但下面却湿乎乎地松软了。
熊走几步,看看这对男女,再走几步,又懒洋洋地打量一下这对男女。这只熊一只耳缺了一块。两人相交以来,一直都是那男人居高临下,但现在,这个城里来的男人却被熊吓坏了。这时,央金轻松地笑了:“你不要害怕,这是格桑旺堆的熊。”
这头熊已经数度与村里数一数二的猎人格桑旺堆交手,缺掉的半拉耳朵就是他们交手的纪念。就凭这个,机村每一个人都可以认出它来。机村人都相信,当这样一头熊与一个猎人数度交手后,就会像英雄相惜一样念念在心,对别的人就没有任何兴趣了。
央金拍着蓝工装的脑袋说:“不害怕,这是格桑旺堆的熊。”
“我们还是离开吧,这里不安全。”
他眼里令央金着迷的懒洋洋的神情被紧张所代替,颤动的喉结传达出他内心的恐惧。央金把手从裤子里缩回来。她把手举到两个人的眼前,上面黏糊糊的液体,说明他的雄鸡在吓缩了脖子的同时,把那点使他无故激越的东西吐出来了。
这个自感优越的白面男人,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低下头说:“走吧,走吧,这里不安全。”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他引领这个笨拙天真的异族姑娘,把前戏玩得如醉如痴,即便央金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在这暗无天日的森林里也不辨东西了。所以,他们走出树林,看见大片天光的时候,却没有见到他们分队的人。砍伐的声音、爆破的声音在远处激荡。
当直泻无碍的天光笼罩住他们的时候,跟林子里不一样的寂静同时将他们笼罩住了。这巨大的寂静让他们一下止住了脚步!一大片湖水,就在他们眼前微微动荡,不要照耀,也能在自身梦一般的漾动中微微发光!
央金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已经在机村人一代又一代的描摹中,使每一个刚听懂话不久的孩子都已烂熟于心了。
是的,这就是那个传说栖止着一对金野鸭的色嫫措。
带着妖魅气的色嫫措是机村的神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