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步履踉跄回家时,关于多吉作法的事,已经在村子里流传开了。第二天,这话便到了村子之外的人的耳朵里。很多秘密,本来在机村都是公开的事情,但外界的人,却不得与闻。这次这件事情,要不是老魏的出现,仍然会只是机村的一个秘密。但有老魏在,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老魏做过些招机村人恨的事,即便如此,机村人仍然认为老魏是一个好人。这次,老魏下来,又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整天价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让人可怜。过去,机村人不肯干上面布置的事情,上面就派老魏下来。老魏不下命令,老魏说:“你们想犯错误,那我也来跟你们一起犯。”
机村人不肯上交公粮,老魏来是这么说的。
机村人放火烧了荒,每次来带人去拘留,带不到人的时候,老魏也是这么说的。
机村人最初不肯砍树,老魏来动员,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老魏显得怨气冲天,说:“叫你们不烧荒,你们烧了。让多吉老老实实,他不干,要跑,这下把我害惨了,我再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他这么说话,足以叫机村人感到忧心忡忡。上面的意思千变万化,机村人难于应付与理解,老魏一个派出所所长,官不大,却是机村与上面的一个桥梁。老魏对机村很熟悉。他很快就感到了有秘密的存在。他也不打听,最后那传言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耳朵里。告诉他的人说:“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在我们村里,索波和他手下的那些民兵我们都不敢告诉。”
老魏是忠于组织的,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报告了。
这才有了当下这一幕。
老魏对格桑旺堆说:“明人不做暗事,这件事我一听说,立马就报告了。”
“为什么?”
“谣言止于智者。不能再让谣言流传了。”
“真的怎么是谣言?”
老魏笑起来:“看,你已经招认了。”
“我没有招认。”
“我的大队长,你不是说这事是真的吗?你不就等于是招认吗?行,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说完,他拉着格桑旺堆钻进了帐篷。江村贡布垂首坐在一圈人中央。格桑旺堆对他一跺脚:“你坏了我的大事!”
索波则对着他冷笑。
格桑旺堆说:“好吧。人是我藏起来的。”
领导马上发话:“马上发通知,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趁国家森林遭受巨大火灾之机,宣扬封建迷信,破坏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老魏叫起来:“不行啊,防火道工程千万不能再停啊。坏人已经挖出来了,交给专政机关来处理吧。”
领导阴阴地笑道:“专政机关,老魏你就是专政机关的吧?过去你就是管着这些地方的吧?看看,搞封建迷信的坏人猖獗到如此程度,就是过去的专政机关执行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结果!你还什么专政机关!”
老魏争辩道:“过去我有错误,可现在专政机关不是都换人了吗?”
上面一拍桌子:“你话里话外,是对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满!”
老魏从来没有在机村人面前如此失过尊严,他梗着脖子还要争辩,格桑旺堆悄悄拉拉他的袖口。虽然他听不太明白他们那些文件上的大道理,但他看出来,老魏在这种时候还是向着机村的。
不想平常慈眉善目的老魏涨红了脸,冲着格桑旺堆,还有索波跟江村贡布三个机村人爆发了:“我这是何苦呢?我这是何苦呢?你们机村人总恨我出卖了你们,现在你们看看,领导又是怎么对待我的。”
老魏反常的举动使大家都有些吃惊。好半天,大家都看着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要是有人反驳,老魏的怨愤就会继续高涨。但大家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三个机村人是因为震惊,而那些和老魏一样的干部们,大多都用讥诮的神情瞧着他。这种安静,把老魏自己也弄得手足无措,他的脸由红转黑,抱着头,慢慢蹲到了地上。大家还听见他低声咕哝:“对不起,我又犯错误了。”
又是一声拍桌子的脆响:“大火当前,你还要认识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
“我同情落后势力。”
“不是同情,你的立场早就站歪了!”
老魏又昂起了头,再次开始申辩:“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不该同情这些人!”这回,他用手指着这几个机村人的时候,眼里的确喷出了仇恨的火星。
“那你说斗争会该不该开?”
“该!该!”
突然有人大笑。大家一看,却是刚才还缩在墙角里簌簌发抖的喇嘛江村贡布。然后,他口舌伶俐地吐出了一大串藏话。说完,他再次放声大笑。
领导发话了,问这个人疯了吗?
格桑旺堆说:“疯了。”
但索波他说:“这个人没疯。”
“那他念经一样,说些什么?又在这里公然搞封建迷信活动吗?你,把他的话翻过来给我们听听。”
索波说:“领导不该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叫你翻过来听听。”
这时,老魏感到周身关节酸痛,就举手说:“报告领导,我身上的天气预报准得很,天要转阴,要下雨了。”
领导只想听索波翻译江村贡布的话。
江村贡布大笑说,你们在这里为一些虚无的道理争来争去有什么劲呢?多吉已经死了!不管是不是封建迷信,也不管他的作法是不是有效果,但他的确是为了保住机村的林子,发功加重内伤而死的。这样的人你们都要斗争吗?如果需要,我马上去背负他的尸体回来。或者,你们不想斗争死人,那就把我当成那个死人来斗争吧。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
等索波翻译完了,江村贡布再次大笑,这回是用汉话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你们全都疯了!”
然后,背着手仰脸出门去了。
领导一拍桌子说:“给我抓回来!”
这时,有三个影子一样的人现身了,这正是追踪多吉的专案组的那三个人。这些日子里,他们悄无声息,但又好像无处不在。其中一个,跑到领导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领导便挥了挥手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三个人便影子一样飘出去,在喇嘛身后跟踪而去了。
这件事,火灾过去好多年后,机村人一直都还在津津有味地传说。
传说,多吉就是江村贡布发话时,心肺破裂而死的。传说江村贡布出门就直奔山洞而去,见了多吉的尸体依然大笑。而且,这个总是脑瓜锃亮的喇嘛,从这一天起开始蓄发,直到满头长发巫师一般随风飘洒。
传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弄糊涂的指挥部领导一拍桌子,大吼道:“都给我滚开!”
大家正好趁机脱离险境。老魏走出帐篷时,揉揉酸痛的肩,有些讨好地对紧锁眉头的格桑旺堆说:“天要下雨了,只要雨下下来就好了。”
格桑旺堆却只觉得嘴里发苦,心中悲凉。他不想理会老魏,他也没有抬头看天,却听见索波说:“咦,老魏你的天气预报挺准的,天真的阴了。”
格桑旺堆这才抬头看天,看见蓝中带灰的晴空已经阴云密布,而且,大火起后,一直十分干燥的空气里,带上了淡淡的湿润之气。
传说,这时天空滚过了隆隆的雷声。索波高兴地说:“这下机村的林子有救了!”
格桑旺堆这回却变得咄咄逼人了:“你什么时候觉得这些林子是机村的林子?只要对你有好处,你可以把整个机村都卖了。”
索波梗起了脖子,但终于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这一年春天第一次的雷声再次响起来,从头顶的天空隆隆滚过。大家只注意到雷声,而没有发觉风向已经变了。这个只要看看树木的摇动就可以知道。树枝和树梢,都指出了风的方向。
格桑旺堆连雷声也不在意,他说:“我相信江村贡布的话,多吉已经死了。我要去看他。你,还有你,可以去告发,可以让他们开那个没有开成的斗争会,来斗我。我告诉你们,多吉是我藏在山洞里的,是我让江村贡布给他送饭疗伤,但他不想活了,他作法把自己累死了。我现在要去看他。”
老魏拉住了他:“你不能去。斗争会也不能再开,再开会,防火道耽搁下来,大火过来,这些树林就保不住了。”
格桑旺堆说:“没有人肯为机村死,索波不肯,我也不肯,多吉什么都不是,但他肯。我要去送他。”
格桑旺堆走到村口,就被警察拦回去了:“你不能走。”
于是,他又重新给人带到了一个帐篷里。而且,老魏与江村贡布已经先一步给带到这里给人看起来了。
老魏问自己过去的手下,会把自己怎么办。
他的手下懒洋洋地回答:“明天先开你们的斗争会,以后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老魏把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头不说话了。
雷声还在震响,变了向的风也越来越强劲了。看来盼望已久的雨终于就要来了。
每年这个季节,强劲的东南风把丰沛的雨水从远方的海洋上吹送过来。风浩浩荡荡,推动湿润的云团,一路向西向北,掠过河流密布的平原,带上了更多的水分,掠过一些山地时,这些水分损耗了一些,但风经过另外的平原时又把水分补充足了。然后,东南风顺着大渡河宽广的峡谷横吹进来。大渡河的主流与支流,尽管在崇山峻岭间显得千回百转,但最终都向着东南方敞开。风吹送进山谷时,雨水就降落下来。
正是有了这些湿润的风,才有这西部山地中茂盛的原始山林绵延千里,才有众水向着东南的万里沃野四季奔流。正是有了这些森林、这些奔流东去的众水,每年,东南方吹送而来的风才会如此滋润而多情。
但是,大火起来的这一年,不要说是一个小小的机村,就是天下所有地方都气候反常。
多少年后,机村人还在传说,多吉一死,风就转向了。
这当然是一种迷信。其实只是这一年气候大异常中的一个小异常。往年,东南风起时,雨水会同时到达。但这一次,事情有了例外。风先起,而雨水后到。其实,雨也就晚来了不到两个小时,但东边的大火早就借着风势掉过头来,浩浩荡荡在向着机村这边推进了。大火被压抑了这么久,一起来就十分猛烈,好像这期间真是聚集了许多的能量,在这一刻,都剧烈地释放出来了。不一会儿,就在东边天际堆起了一道高高的火墙。机村的空气好像都被那道高高的火墙抽空了。
所以,当雨水终于落下来时,已经无济于事了。大部分的雨水未及落地就被蒸发。少量的雨水落到地面,已经被大火的灰烬染黑。这些稀疏温热的雨点落在地面,只是把干燥的浮尘砸得四处飞扬。
整个机村,叫声一片。
烛天的火墙慢慢矮下身子,不是为了怜悯苍生而准备就此熄灭,而是深深地运气,来一次更加辉煌的爆发!
大火与天相接。
夜晚一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那情形就仿佛天降大火一般。
天火说,一切都早已兆示过了,而汝等毫不在心。
天火说,汝等不要害怕,这景像不过是你们内心的外现罢了。
天火还对机村人说,一切该当毁灭的,无论生命,无论伦常,无论心律,无论一切歌哭悲欢,无论一切恩痴仇怨,都自当毁灭。
天火说,机村人听好,如此天地大劫,无论荣辱贵贱,都要坦然承受,死犹生,生犹死,腐恶尽除的劫后余晖,照着生光日月,或者可以于洁净心田中再创世界。
机村人明白了?或许,可能。但无人可以回答。他们只晓得惊恐地喊叫。他们仍然是凡尘中的人,因惊恐而兴奋,因自然神力所展现的奇景而感到莫名的快感。野兽在奔逃。飞禽们尖叫着冲上夜空,因为无枝可倚,复又落回到巢穴里,然后,惊恐使它们再次尖叫着向着夜空高高蹿起。
那火像日弭一样辉煌地爆发了,火墙倾倒下来,整个夜空里放满了庆典礼花一般火星飞溅。火头贴向地面,在几座山冈和谷地间拉开一个长长的幅面,洪水一样,向着机村这边从容不迫地席卷而来。
现在,大家好像才真正明白过来,大火是真正要烧过来了。
已经变成了个巨大营地的机村像一个炸了营的蜂巢。所有的喇叭都在叫喊,所有的灯光都已打开,所有的机器都在轰鸣,所有人都在跑动。队伍又集合起来。广播里传出来指挥部领导的叫喊。
而在帐篷里,几个警察还在看守着老魏他们。
格桑旺堆听着那种叫喊有些耳熟,就说:“我好像听见过人这样讲话。”
江村贡布翻翻眼,说:“电影里面,最后时刻,当官的人就这么讲话。”
几个表情严肃的警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帐篷里的空气才稍稍松动了一些。老魏说:“你们还守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上山救火!”
他曾经的部下,收起了笑容,一动不动。
“你们放心,我保证不跑,请报告领导,请组织上在这危急时刻考验我。我也要上山救火!”
这些人还是不为所动。
老魏说:“这样吧,我去救火你们不放心,那把这两个人交给我看守,你们赶快上山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江村贡布又长笑一声,自己站起身来,往帐篷外走去。一个警察就从腰上抽出枪来。江村贡布回过头来,笑笑,嘶哑着声音说:“年轻人,我活够了,想开枪你就开吧。”
“站住,回来。”
“我不会回来,我不能让多吉一个人悲凉地躺在山洞里,我不能让一个一心要救机村的人,死去之后,灵魂都无人超度。”江村贡布掀开门帘,通红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带着挑衅的口吻说,“告诉你们吧,我要去给那人念些度亡的经文。”
举枪的人擦了把沁上额头的汗,把枪插回了腰间,说:“这个人疯了。”
没想到江村贡布又一掀门帘走了回来:“我还有句话没有对大队长说。”
江村贡布对格桑旺堆说:“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给我算是找对了人,你当上大队长以来,很少做过这么对头的事情。多吉的后事,你一个俗人不懂得他,也帮不了什么忙。”
江村贡布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没有再掏枪。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起来:“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枪在手,格桑旺堆说:“我要救我的村子,你们想为这个打死我吗?”
几个警察扑上来,有人锁他的脖子,有人拧他的胳膊,但他怒吼着,像一头拼命的野兽一样挣扎了一阵,几个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几个警察不要动,自己想上前来安抚这个狂怒的人。他吧嗒着嘴唇,模仿着机村人安抚骚动的家畜的声音,但他刚刚凑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这回,格桑旺堆拉着一个警察,直接冲进了正在作最后部署的指挥部的帐篷。他替那个警察把枪掏出来,拍在了领导的桌上,他说:“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枪毙了我。如果没有,就放了我!我不能眼看着大火烧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
“猖狂!我以县革命委员会的名义,以救火指挥部的名义,撤了你的职!”
“我不要当什么大队长,我只要你们准我救火。”
“把这个人拉出去,我们在开会!”
格桑旺堆发了蛮力,把前来拉他的索波和另一个人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声喊道:“开会!开会!少开几个会,就轮不到现在这么紧张了!”
“把这个人给我绑了!”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时发力,把野兽一样狂怒的格桑旺堆扑倒在地上,绑了起来。格桑旺堆还在大叫,一条毛巾把他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堵了起来。这时,远处的火墙又升起来,每一次火焰的抽动,都在抽动帐篷里本来就紧张的空气,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在这个会上,索波被宣布为机村的大队长。上任的大队长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带队伍上山。
黑夜里,机村的向导就真是向导了。走错一步,可能整支队伍一整夜都会在老林子里走不出来。这么些年来,索波都觉得格桑旺堆是一个无能的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取而代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对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变。但这个时刻却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降临了。他明白,这个时刻,把一支支队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时,一个人也逃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