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给整个中国、整个中国文化带来如此巨大变化的语言现代化过程都可以被轻易地忽略,那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这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强势的汉语在中国边疆地带少数民族地区的推广普及,即汉语在国家版图上向内对少数民族各语种的“全球化”进程中所呈现的语言事实,好像完全发生在学界的视野之外,就是一个不值得奇怪的事实了。
也许,这是我们国家数十年如一曰所推行的少数民族政策使然。这个政策实施的事实依据是:在中国的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中国的少数民族程度不同地处于一种落后的弱势地位上,一个以相对先进与绝对强大的汉民族为主体的国家,要建成一个团结统一的多民族集合体,就要对这些弱势与落后的民族,进行各种支持与帮助。而这种政策,的确带来了中国边疆地带少数民族地区在政治、经济、教育、文化各个方面的巨大进步。仅就藏族地区而言,藏传佛教各教派以政教合一的方式统治青藏高原的时间竟长达一千多年!我在国外的不同的论坛上多次讲过,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除了青藏高原之外,历史老人从来就没有耐心给任何一个权力集团如此漫长的时间去治理一个地区,去统御一个民族,而且还容忍其如此无所作为。所以,在19世纪和20世纪,无数次变革的机遇与挑战出现时,整个青藏高原还沉浸在中世纪死气沉沉的梦魇中间。
而整个西藏在20世纪下半叶开始,如何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这一事实过于宏大也过于复杂,显然不在今天的题旨之内。前面说过,作为一个写作者与出版人,我的关注点始终是语言,是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化和不同语言间的相互影响。在这种相互影响下,一些语言获得生机,表达出新的思想与新的感受,而一些语言对日常生活的覆盖面日渐缩小,更有甚者,则走向衰微或消亡。那些衰微中的语言,消亡中的语言,在自己的命运夕阳衔山般走向尽头的时候,却可能把这种语言中所包含的丰富的也是别样的文化感受转移出一部分,被新扩张过来的强势语言所吸收。我想这样的事实,在像英语这样强势语言的扩张过程中,已经普遍发生过了。
我要着重指出的是,这样的事实也同样呈现在中国的语言现实之中。但这样一个事实,因为一些中国人特殊的微妙心理,也被有意无意忽略,似乎永远也不会作为一个课题被提出,并进入学理层面的讨论。
这种微妙心理的养成,跟我们一切问题都可以泛政治化的习惯思维有关。特别在少数民族问题上,好像政策的界之外才是学理的疆域。而中国的少数民族问题又往往构成国家政策中最为敏感的部分,因此这个领域中很多可以用学理澄清与解释的问题都缺少清晰的学术梳理与言说,这样反而不必要地增加了一些问题的敏感性。有些时候,有些境况中,学术可能是最好的脱敏剂。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统一的国家政体当然是导致官方语言、主体民族语言强势扩张的主要原因,这样的事实,我想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概莫能外,但这仅仅是唯一的原因吗?在西方语境中,中国的语言问题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被解读的。如果是这元与清,以及其他一些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政权最终都放弃本族语文而不约而同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的事实,就不能得到合理解释。而在今天,如果没有自新文化运动以来重新焕发生机的汉语文,恢复了对新事物、新知识、新的思想方法的表达能力,并把这种能力与口头语言进行最大限度的对接,单靠政策性的支持,要在四面八方如此迅速地扩张也是难以想象的。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中国的很多少数民族有语言没有文字,另一些民族虽然有文字,但这些文字本身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革,这样就日益与现实生活脱节。典雅,同时封闭;丰厚,同时失语。很不幸,我自己的本族文字就面临这样一种状况。她那么专注于宗教神秘奥义的发掘与思辨,那么华丽繁复庄严地高高在上,却缺少对人生与鲜活世态的关注与表现,在日渐退守的过程中,她又变得十分敏感,而使人遗憾的是,这种敏感,不是对变化,而是对自尊。这样,汉语这样一种在表达上几乎无所不能的语言的长驱直入,完全就是一个不可逆转的潮流了。
我自己只是对这样的事实有一个普通人的基本感受,而没有现代社会所需要的系统的完备的教育,更没有语言学方面最基本的训练,因而也没有能力来讨论这样一个学术问题。所以,我选择的是一个公认为最不需要学术训练的行当:写作。是写作使我看到了这样一些语言领域中发生过的或正在发生的事情。前面说过的一大堆话,好像也在趋炎附势为汉语张目。那么,接下来,我也想提请大家注意到这样一个正在发生,而在将来必然会表现得更加充分的事实,就是汉语在扩张过程中,吸收了很多像我这样的异族人,加入汉语表达者的群体中来。这些少数民族的加入者,与汉族相比,永远是一个少数,但从绝对数字上讲,也是千万级以上的数字,放在全球来看,这是好多个国家的人口数。当这些人群加入汉语表达者的行列中来的时候,汉语与汉民族就不再是一个等同的概念了。这些异族人,通过接受以汉语为主的教育,接受汉语,使用汉语,会与汉民族本族人作为汉语使用者与表达者有微炒的区别。汉族人使用汉语时,与其文化感受是完全同步的。而一个异族人,无论在语言技术层面上有多么成熟,在文化感受上是有一些差异存在的。
语言是经过教育与交际后天习得,而不同族别的文化感受却要依靠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与丰富。这样,在这些操汉语的异族者,特别是一些像我这样几乎靠语言谋生与发展的人那里,就会出现所用语言与文化感受并不完全同步的状况。汉族人写下月亮两个字,就受到很多的文化暗示,嫦娥啊,李白啊,苏东坡啊,而我写下月亮两个字,就没有这种暗示,只有来自自然界的这个事物本身的印象,而且只与青藏高原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理天文景观相联系,我在天安门上看到月亮升起来了,心里却还是那轮升起于某座以本族神话中男神或女神命名的皎洁雪峰旁升起的那轮从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看上去都大、都亮、都安详而空虚的月亮。如果汉语的月亮是思念与寂寞,藏语里的月亮则是圆满与安详。我如果能把这种感受很好地用汉语表达出来,然后,这东西在懂汉语的人群中传播,一部分人因此接受我这种描绘,那么,我可以说,作为一个写作者已经成功地把一种非汉语的感受融入了汉语。这种异质文化的东西,日积月累,也就成为汉语的一种审美经验,被复制,被传播。这样,在悄无声息之中,汉语的感受功能,汉语经验性的表达就得到了扩展。
我之所以说这样的过程才刚刚开始,是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判断:中国大面积出现能熟练把握自如操汉语的人群的时间并不太久,这个群体虽然都有较强的民族自尊心,但真正具有文化自觉意识的人还不太多,但这样的人的确已经开始群体性地出现。在我比较熟悉的少数民族作家群体中,好多人在汉语能力方面越来越娴熟的同时,也越来越具有本民族的文化自觉,就是这些人,将对汉语感受能力与审美经验的扩张,作出他们越来越多的贡献。相信有朝一曰,为汉语这个强大语言作出建设性贡献的名单中,将越来越多出现非汉族人的名字。那时的汉语,将成为一种更具有公共性的语言。
我曾受邀到一个国际性的比较文学会议上发表演讲,那时,我就谈到了这种经验,从童年时代起,一个藏族人注定就要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
在就读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再到更高等的学校,我们学习汉语,使用汉语。回到日常生活中,又依然用藏语交流,表达我们看到的一切和这一切所引起的全部感受。在我成长的年代,如果一个藏语乡村背景的年轻人,最后一次走出学校大门时,已经能够纯熟地用汉语会话和书写,那就意味着,他有可能脱离艰苦而蒙味的农人生活。我们这一代的藏族知识分子大多是这样,可以用汉语会话与书写,但母语藏语,却像童年时代一样,依然是一种头语言。汉语是统领着广大乡野的城镇的语言,藏语的乡野就汇集在这些讲着官方语言的城镇的四周。每当我走出狭小的城镇,进入广大的乡野,就会感到在两种语言之间的流浪,看到两种语言笼罩下呈现出不同的心灵景观。我想,这肯定是一种奇异的经验。我想,世界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经历这种体验。
是的,我们已经加入了汉语这个大家庭,同时,我们又有着一个日渐退隐的母语的故土,在不同的语言间穿行的奇异经验,正是全球化与被全球化过程中一种特别的经验。这种经验使我们有幸为汉语这个公共语言的大厦添砖加瓦。上古的时候,人类受到神的诅咒,而使用不能互通的各种语言,因此没能建造起想象中的通天之塔,而今天,全球化也使语言领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使我们在化别人同时也被别人所化。这个过程提供的可能性中有一种是十分美好的,那就是用不同的文化来共建一种美好的公共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