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摇头有两个意思,第一,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却老是想到这个问题,这成了他一个甜蜜的烦恼;第二,他真的不喜欢所有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当他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那个巨大的红色岩石已经就在眼前了。这其实是大半山上一个宽敞的平台,岩石就矗立在这个云杉林环绕的草地中央。机村没有人知道这个台地是很多万年前冰川运动所造成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块红色的岩石,是冰川从更高的山顶上运下来的。冰川变成洪水,涌向山下时,这块石头就被永远像一个异类留在了此地。格拉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他只是在走上这个台地边缘,看见这块红色岩石十分高大的矗立在眼前时,脑子里想到了最后一个男人。
他就是兔子的老爹!格拉为自己这想法吃惊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他又摇了摇头,就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了。
草地上四布着水洼,格拉对着水洼中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能够随时随地把什么不好的不应该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是生活教给他的一个特殊的本领,正是这个本领使他能够比较快乐地生存下去。
比起这个本领来,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别的树就不是什么大本事了。
树洞里并没有一整头鹿,但两条鹿腿,也足够他和母亲过一个很好的年了。两条鹿腿装进口袋,扎好袋口,用背绳系在背上,准备起身下山时,恩波的形象又来到了他的脑子里。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时你在寺院里没有还俗呢,再说,你也是村里不会打猎的男人中的一个。”
说完,他就背起鹿肉下山了。
两条鹿腿肉的分量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太沉重了。他不断坐下来休息。只要他一坐下来,脱离了背上的重负,恩波就又钻到他脑海中来了。格拉说:“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来烦我了。我承认,我有点愿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会是你。”
“不,兔子弟弟,我喜欢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
“再说了,你阿妈不会喜欢。”
“恩波先生,谢谢你,请你走开,求求你了,请你走开,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
每一次坐下来休息,格拉都在心里争辩着。要不是他终于望见了村子,望见一个庞然的物体顺着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着向村子里移动,这种争辩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汽车!汽车真的来了。
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东西太沉重了,使他无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个土台上休息了。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人们全部拥到村口,从高处望下去,一个一个的人影都变得扁平了。这些扁平的人影快速移动,迎面奔向汽车,又跟着汽车奔跑。汽车停在了村中的广场上,人们围着汽车打旋。看着这景象,那个冷静的格拉登场了。他有些疲倦地看着山下,想,他们一定很新奇,很激动,一定以为,有了汽车,明天的日子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他格拉小小年纪,却比好多成年人都见多识广。他见过很多汽车,也坐过汽车,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无助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落在疾驰而去的钢铁巨兽后面,淹没在它巨大、说不清是香是臭的燃油味道和弥天的尘土里。
格拉看见,车头前面,冒起了股股蓝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般的声音。格拉知道,这是鞭炮的声音。在汉人的世界里,每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人们都会炸响一串串的鞭炮。这下,机村的人们是大开眼界了。身后的树丛里,许多受惊的鸟飞了起来。格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村子里的庆典结束了。汽车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广场上一些人散开了,一些人仍然盘桓不去。格拉才又起身往山下走。这时,阳光离开了山下的低地,一点点往山上爬,林间的风准时起来了,轰轰的林涛声一波波传向远方,又重新从林间升起。这时,回望那块岩石,已经没有那般高大,一身猩红却被夕阳染得更加浓重。
没有了阳光的村子,灰蒙蒙地没有生气,这里那里的背阴处,还留下一些斑驳脏污的残雪,让格拉心里一派凄凉。
格拉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整个村子都包裹在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和雪后深重的寒意中。大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那群孩子,还处在兴奋中,他们无目的地尖叫,奔跑,互相厮打。不时地点燃一颗两颗鞭炮。格拉快走进家门的时候,他们就往他身前扔了一颗,那颗鞭炮蛇一样咝咝作响,喷吐着蓝色的火焰急速旋转,格拉刚刚转过脸去,那鞭炮就在他身前“砰”一声炸开了。
格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那些本该可以是他朋友的孩子哄笑一阵,又带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动跑开了。
这个晚上,格拉和母亲一起把两条鹿腿上的肉剔下来,洒上盐,腌起来。剔出来的骨头,熬在大锅里,肉汤沸腾了,发出歌唱一般的声音,香气随之在低矮的屋子里弥散开来喝下两大碗肉汤连梦境都是温暖而安详的。
半夜格拉醒来一次,觉得胃暖洋洋的,就想,明天要请兔子来喝这肉汤。
他一点都不晓得,兔子受伤了。鞭炮第一次在机村出现,就把兔子炸伤了。庆祝通车的鞭炮炸过后,留下的大堆纸屑里,还有许多未曾炸响的鞭炮,成了孩子们手中的玩物。一颗鞭炮不知从谁的手里扔出来,把兔子炸伤了。
鞭炮从天而降,落在了兔子脖子里,兔子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枚鞭炮在他颈子上炸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那张白脸被爆炸的白烟熏黑了,他依然一声不吭,摇晃了几下身子,便慢慢跌坐在地上,再一仰身子,倒在了地上。
无论以后的人们怎么描述当时的情景,这一点都是一成不变的,就是说,自始至终,兔子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鞭炮还没有爆炸,他就吓得魂飞天外了。
格拉喝了一肚子鹿肉汤,差不多有些幸福地沉溺于温暖梦境时,吓昏了的兔子刚刚把飞走的魂魄收了回来。
魂魄一收回来,他就感到疼痛了。
疼痛中的兔子看到阿妈漂亮的脸,这时已经被仇恨扭曲了。她看见兔子清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就说:“好儿子,告诉我,是谁把你炸伤的。”
兔子摇摇头,用乞求一般的眼光看着母亲,细声说:“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不,儿子,你不能这样,你肯定看见了。”
兔子转过脸,把乞求的眼光朝向父亲:“阿爸,我真的没有看见。”
恩波也说:“要是看得见,他不就能躲开了吗”
兔子吐一口长气,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他随即就听见阿妈对阿爸说:“我肯定是那个野种。”
恩波说:“我不想你乱说别人。”
兔子说:“阿妈,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
恩波说:“我们已经对不起人家一次了。”
勒尔金措说:“我看你们都中了邪了。”
这事情,就发生在格拉温暖安详的梦境边缘,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正在逼近的危险。
第二天,阳光很好,格拉没有看见兔子。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沉闷而又艰难,但新年将到时,总会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点,会让人显得比寻常日子更加兴奋一些,这就是所谓新年的气氛了。更何况,今年,机村通往外部的道路开通了,从新的道路上开来了汽车,人们就有了双重的兴奋的理由。格拉也有些兴奋,他不是因为汽车,而因为那两腿鹿肉,那两腿鹿肉后面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兴奋是不完整的。这一年的最后阳光就要下山的时候,他才一拍额头想起来,他已经两天多没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
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一家人都带着这个宝贝上刷经寺镇看医生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
村里那群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索波走了红后,他的弟弟长江也入伙了。长江父亲给起的名字叫多吉扎西,但索波领他到小学校报名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
大人们散去时,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
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格拉摇摇头,笑了,自己对自己说,他们放鞭炮时,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炸伤兔子呢但这样,也并没有让他驱走背上的寒意。
新年到来的最后一个黄昏,格拉来到村口,原来有一个祭坛,现在成了敞开的路口的地方,向着通向山外的路嘹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看到空荡荡的路上,出现一条人影。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桑丹烙了饼,就浓酽的鹿肉汤。格拉喝得浑身暖洋洋的出门,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他刚刚打开门,索波的弟弟长江就冲到他面前,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高声喊道:“是你炸伤了兔子。”
格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辩解似的说:“不,我没有,我不在。”
那么多张脸围过来了,从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
“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汽车,你到山上去了你骗鬼吧!”
“说,你到山上千什么去了”
“我……你们管得着吗”
然后,这些孩子发一声喊,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就散开了。他们手里端着木头削成的长枪短枪,嘴里突突突突模仿着枪声,学着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向着假想中一群不堪一击的敌人掩杀而去。有人被石头绊倒了,却装出中了子弹的样子,喊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从地上爬起来,呼啸着冲杀而去。
格拉突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对痛楚已经十分习惯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问桑丹要一块最大的腌鹿肉。
桑丹说:“你想烤着吃还是煮了吃。”
格拉说:“我要去看兔子。他们用鞭炮把他炸伤了。”
“谁把他炸伤了”
“鞭炮。”
桑丹吃吃地笑了:“儿子骗我,鞭炮那么好玩,不会炸着人的。”
格拉说:“我不想说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经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伤了。他那么胆小一个人,肯定被吓坏了。”
桑丹把肉取来了。格拉接过来就想走。桑丹却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先把这块肉洗干净。”
桑丹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清醒明白的神情。
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让格拉不由得不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锅了。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锅洗肉的同时,格拉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在桑丹脸上,他注意到,她脸上一直就挂着这种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锅洗得干干净净。
肉煮在锅里后,桑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格拉在想,新鲜就是干净,还用这么洗吗,整个机村都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了桑丹脸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妈的就干一次惹人笑话的事情吧。他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兔子的爸爸、舅舅,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讲究的,”桑丹说,“如今哪,什么都不讲究,倒成了规矩了,所以你不晓得。所以我要教给你。”
“你要记住,对有讲究的人,你还是应该讲究的,让人家晓得,你还是懂得规矩礼数的。”
格拉一边嘴里含混地答应,一边偷眼去看桑丹,她脸上的神情不仅是清醒明白,而是一派庄严。
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进来,格拉抬起头来,看见太阳把大把大把金色的光线,从高高的天上向他抛洒。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这一年或许是一个好的年头。桑丹或许就要从她那种懵懂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锅里的肉煮开了,肉的香气、汤里花椒和小茴香好闻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格拉希望母亲继续往下说,桑丹就如了他的期望继续说:“如果讲究的活,汤里还该加上印度来的咖喱,或者是汉地来的生姜。煮好的肉要放在银盘子里,盘子摆在涂了金漆的木案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也许母亲就要记起或者说出她出身的秘密了。
桑丹叹了口气,“如今这些规矩都没有了,我们都变得像野人一样了。”她絮絮地念叨着,野人,野人,格拉心痛地看到,她的眼光又在这絮叨中变得迷离了。但她迅速又恢复到清醒的状态,振作了口气说:“好孩子,肉煮好了,带着它上路,去看你的好朋友吧。”
她还起身把他送到门前。
格拉背着那块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
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凭气味找到了医院。
这是他在流浪的那一年多里养成的本事。他不识字,认不得招牌。那些小城镇就在乡野的包围之中,但小城镇中的人却对来自乡野的人十分傲慢。所以,他一般也不去向这些人打听什么事情。医院,是镇子上最容易用鼻子闻出气味的地方之一。那里具象的气味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死亡的气味。除此之外,镇子上的饭馆和加油站都有着同样鲜明的具象与抽象的气味。
格拉走进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只是昨天晚上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格拉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凭着一双好鼻子找到了饭馆。这家饭馆的格局和他去的那么多饭馆的格局一模一样。具体的气味是泔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那种慵倦而又厌世的气味。几张油乎乎的桌子,售票窗口,取菜窗口,一个凉菜与面点橱柜,油乎乎的推拉的玻璃窗上写着菜单与价格。一个拴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坐在玻璃后打盹。格拉敲敲窗户,对着那个惊醒过来的家伙微笑。那人推开了窗户,打了一个哈欠,格拉眼疾手快,伸手抓出了一条卤牛舌,那人眼里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但他的哈欠还没有打完,嘴巴没有合上以前,他可伸不出手来,眼睁睁地看着格拉又从他眼下,抓出了两只包子。然后,那个野孩子才转身向门外跑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还撞倒了一张椅子。等他咆哮出声,提着菜刀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夜色已降落在镇子空荡荡的街道上了。
格拉跑到镇子外面,放慢脚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开始享用刚刚到手的东西。这个格拉和呆在机村不动的那个格拉是不同的两个家伙。走在路上,有着丰富流浪经验的那个格拉又回来了。或者说,在机村呆烦了的格拉又感到流浪生活中最为快意的那一面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路上。天上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他听见脚步嚓嚓作响。这样的路一直延伸下去,真就要走到缀满宝石般星光的天堂里去了。要不是兔子被炸伤了,这块鹿肉还没有送出去;要不是今天,那个一向稀里糊涂的桑丹突然显得清醒明白,开始像一个母亲一样教育自己的儿子了,格拉肯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那个狭小贫困、让人心灵蒙尘的机村了。
回机村时,整个村子都睡过去了。看着恩波家黑洞洞的窗户,格拉想,兔子弟弟,我明天拿着新鲜鹿肉来看你。猎鹿的这个男人,肯定就是我的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