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丹还在赞叹:“哦,天神哪,那个男人真是漂亮。”然后,桑丹向着雨中闯过来的那个男人张开了双臂,她的眼里闪动着令人目眩的神采,她自己也像是从上天降临下来的一样。但,就是这个动人的姿态,把那个男人吓住了。那个男人猛然一下止住了脚步,他停得那么猛,以至于站住后,身子还猛然摇晃了一下。他站住了,隔在一片雨帘的后面。雨水猛烈地落在他们之间,落在整个村子上面,洗去了尘土和尘土燥烈呛人的气味。
格拉说:“阿妈,那是兔子的爸爸。”
桑丹只是喃喃地说:“多么漂亮的男人,多么漂亮,你看他是多么漂亮。”
但她的神情恰恰使那个男人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了。格拉奔跑过去,拉住了恩波的胳膊:“叔叔,进屋里去躲躲雨吧。”
恩波说:“不,我,我就不过去了。”
“那你来干什么”恩波的眼里慢慢浮起了敌意,“那么多男人都来找她,你也是的吧,看,她已经在召唤你了,快去吧,你快去吧!”
“不,格拉,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你看看她的样子吧,你们不是都把她看成一条母狗吗母狗的尾巴竖起来了,快去吧。”
恩波揪住了格拉的胸口,一下就把他提起来,举到跟自己一样高的地方,说:“你给我记住了,小子,你恩波叔叔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就算她真是一条狗,也是你的母亲!”格拉细瘦的长腿蹬踢了两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是给牢牢地举在空中、在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脚里。密密的雨、明亮的雨从高高的天上降落下来。
格拉看到恩波眼光由凶狠变得柔和,最后,他几乎是悄声说:“记住,不要学着别人的口吻说你的母亲。”
要不是雨水正迅速地小下来,格拉就不会听到这句话了。
格拉的心也软下来,说:“叔叔,你把我放下来吧。”
“我的话你记住了”
“我记住了。”
恩波这才把他放下来。隔着越来越稀的雨脚,他又深深地望了桑丹一眼。桑丹呻吟一声,身子顺着门框,柔软地滑下去,跌坐在了门槛上。恩波伸出宽大的手掌,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回身走了。
雨水说停就停,阳光落在满地水洼上,闪闪发光。恩波绕过一个个水洼,回到广场那边等候的人群里。
“你看见了”
“真的有珍宝吗”
“都是些上等货吧”
只有他妻子说得与众不同:“你真动了她的东西让我看看你的手。”
恩波任勒尔金措拉起手来左右端详,笑而不答。他的目光抬起来,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看着广场的那一边,其实他也没有真看广场那边的桑丹,他的眼光还要更高一点,那是还未化尽雪的阿吾塔毗峰,现在,一碧如洗的山腰正升起一道鲜艳的彩虹。
人们并不看彩虹,也没有看见恩波正在看彩虹,只是一个劲地问:“你看见了吗”
“真的有珍宝吗很多珍宝”
“都是些上等货吗”
恩波喃喃地说:“是的,很多很多,那个女人,她满怀珍宝。”
“漂亮吗”
“很漂亮吗”
恩波把注视着彩虹的目光收回来,说:“漂亮,比那道彩虹还要漂亮。”
人们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大家都把脸转向江村贡布:“尊敬的喇嘛啊,这个女人真有珍宝,这可真是麻烦了。”
喇嘛含笑说:“一个地方有珍宝聚集,说明上天还没有抛弃这个地方。”
“可是,可是……”
“可是,你还是想个办法,不要让我们再生眼病吧。”
“医生已经把眼病给我们治好了。”
“可是还会再生的。”
江村贡布只好拿来一块过去包裹经卷的黄布,缝成一个布袋,说是只要包裹在桑丹那个包外面,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当然,”他说,“谁要真去动人家的东西,打开这个布袋,我就什么都不敢保证了。”
都说,眼睛都看不得的东西,谁还有胆子用手去动啊。江村贡布又说:“不过,眼睛不看了,谁又敢保证不心里惦记”
众人又问,那又会怎么样呢江村贡布肃然说:“也许惦记多了,会得心口痛的毛病吧。”
人们都肃然地叹道:天哪!
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
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做公路年。也有讲述者把这一年称为汽车年。但一般认为,还是叫做公路年更准确一些。因为这一年,从初春开始,一直都响着隆隆的开山炮声。一条简易公路就从地图上称为成阿公路的主线上分出一个小岔,一点点向机村延伸过来。直到冬天,才有卡车开了进来。如果要叫汽车年,从这条公路修通到后来基本废弃的那些年头,才合适叫做汽车年。
开山炮声越逼近,机村人们就越激动,就像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开上一部汽车代步,就像汽车一到,这个被宣称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人人都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时代就要真正到来了一样。生产队组织村里人去筑路工地上劳动。很多年轻人都穿上节日装束,好像不是去劳动,而是去邻近的城镇街上闲逛一样。
看来还得在这里先讲讲机村的地理了。
和机村相邻的城镇有两个。三十里外刷经寺镇,属于另外一个县。统辖机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机村人常去的城镇是刷经寺,不仅是因为近,还因为这个镇子大,过去机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这个镇的范围内。一条顺着大河的公路把这两个地方连接起来,但机村去这两个地方,都要顺着流经机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汇处,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东南,去这两个镇子中的一个。
现在,那条顺着大河的公路,分出一个岔,向机村一天天伸展过来。
开山炮声隆隆作响,晴朗的天空下升起来一道道粗大的尘柱,村子里的人、山上的动物,都会跑出来看那些尘柱升起又消散。特别是环抱着村庄的山上,每到这个时候,猴子、鹿、獐、野猪、岩羊,有时甚至还有熊和狼,听到炮声,都会从隐身的密林中出来,跑到树林稀疏的山梁上,朝山下那频频作怪的地方张望。猴攀在树顶抓耳挠腮,鹿在深草中伸长颈项,熊总是懒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耸的岩石之上。
既然山林中机敏警觉的动物们都这样好奇而兴奋,人们的兴奋也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因为,人们不断地被告知,每一项新事物的到来,都是幸福生活到来的保证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第一辆胶轮大马车停到村中广场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年轻的汉人老师坐着马车来到村里,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学校时,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第一根电话线拉到村里,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电线很长,电话机却只有惟一一部,安在了大队支部书记家里,就像过去寺院里的菩萨一样被供了起来,黑色的机器身上盖上了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支部书记把电话摇把卸下来挂在身上,要用的时候,才插上去。电话装上已经两年多了。没有哪个村民使用过这部电话。村民也没有什么消息要传递到那些有电话人的耳朵里。他们的消息都在没有电话的人群里传递。电话偶然会响起一次。都是叫村干部去公社开会。
这部电话只传来过两次不是开会的消息。一次,村小学老师家里出了事,老师接了电话,就离开了差不多一个月,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后来听说,是他在比刷经寺更大的城市里当老师的母亲自杀了。还有一次,电话里传来消息,说是有台湾特务空降,机村能走动的人都上山去搜索,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总之,那台电话里并没有传来天国的福音,或者类似天堂的福音。
而公路修过来时,上面的宣传和人们的感觉就像是从天上将要悬下来一道天梯一样。
并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车到来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在想像坐在汽车上迎风飞驰的美妙感觉。
格拉和恩波两个人就对沉溺于美妙想像的人们嗤之以鼻。他们持这样的态度,当然是出于他们个人都有过离开村庄远行的经验。现在,这两个人因为这相同的立场而亲近了很多。或者说,过去的芥蒂,因为相同的不乐观的态度而彻底消除了。
恩波说:“汽车,汽车,就是现在老天开眼,给你生出一对翅膀来,没有一纸证明,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格拉走过更多地方,学着外面那些决定一个人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的人的口吻说:“呃,我就不明白,这些傻乎乎的蛮子,有什么必要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既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不知道这些蛮子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看些什么”
两个人这些玩世不恭的说法,惹得情绪高涨的众人不高兴了。但是,又没有人能出来反驳他们。大队长格桑旺堆出来制止,但是,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即便现在当了大队长,他也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机村的重要人物过去是工作组,现在是民兵排长索波。索波人年轻,纯洁坚定,满脑子新思想,不像大队长和支部书记两个上年纪的领导与村里人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
索波对格桑旺堆说:“大队长,这两个人满口落后言辞,破坏大家修公路的决心,应该制止他们。”
格桑说:“他们就是嘴上说说,手上并没偷懒。”
索波哼了一声,自己走到恩波身边。恩波正搬动一大块石头,索波说:“你站住。”
恩波没有站住,抱着石头慢慢挪动步子,一直走到新炸出的路基边,一松手,那块岩石滚下了高高的路基,在陡峭的山坡上,滚得越来越快,一路撞折了许多树木,还像犁一样翻开了草皮,把底下的黑土翻了出来。
索波说:“我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吗”
“你的话总是很有劲道的,”恩波拍拍手上的泥土,“你看,一路砸下去,碰上去什么,都死掉了。”
“汽车要来了,共产党给我们藏族人民造的福,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以前我只看过一次汽车,是去找格拉的时候,本来,我还会看到很多汽车,但我没有证明,他们把我逮住了。”
“你对新社会心怀不满。”
“如果汽车开来了,载着我们到过去去不了的地方,人人都会很高兴。”
格拉走过来,拍打着双手,喊着:“车票!车票!钱,钱,买车票!”那滑稽的样子,逗得人们大笑起来。格拉模仿着人们并没有见过的某种人物的做派,一脸傲慢,“笑吧,露着你们的白牙巴,傻笑吧。想坐车吗,钱,傻蛮子,把钱拿出来,怎么才五毛钱,傻瓜,一边凉快去吧,证件!证明!想上车的人把证件拿出来,怎么,没有证明,来人!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人们哈哈大笑,格拉笑了,恩波也笑了。
只有索波不笑,格拉说:“报告排长,你看大家都很高兴,你也高兴一点吧。”
人们再次大笑。
笑过之后,人们都沉默下来,回味着什么。汽车要来是确实的,但是,他们没有钱,没有证明这个事实也是确实的。太阳开始落山了,开山炮炸下来的石头很快搬完了。机村人回村时候,筑路队的工人背着炸药,手上挽着导火索来了,往岩石缝里装填炸药。人们离开工地不远,迎着夕阳在山坡上坐下来,看着点燃导火索的工人,嘴里含着铁哨,吹出尖厉的声音,跑开了。然后,屁股下的草地轻轻颤动一下,几道烟柱冲天而起,爆炸声猛然响起。岩石哗啦啦垮了下来,经过一天劳动,腾出的那段路面,又被石头掩埋了。
人们感叹炸药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
索波总结性地说:“这就是新社会的力量。”
其实,新社会的力量是人人都晓得的,因为早在开修公路以前,新社会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降临了。
恩波拍拍索波的肩膀,索波身体还不像真正的成年人那么结实,这一拍带着很大的力量,使他的身体摇晃起来,这使他不免有些尴尬,恩波笑了:“伙计,没关系,你也会越来越有力量的。”
索波咬着牙从牙缝里发出了声音:“你这个落后分子。”
“我落后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了汽车我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你可要先进,将来不要说坐汽车……”
“还会有人派飞机接你上北京城!”
格拉接嘴说道。
“你这个野种。”索波切齿说道。
“人人都晓得的事情,还用你说吗”格拉咧开嘴,嘻嘻地笑着。
知道跟这个野种纠缠下去,只能让自己大伤颜面,索波转脸威胁恩波:“跟这种小流氓勾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好下场。”
恩波翻了翻眼皮,好像要抬眼看他,却只翻到一半,又把眼皮垂下去,懒得去看这个家伙了。
人们起身回村,格拉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奔跑在众人面前,伸开双臂,斜着身子,做出巨鸟展翅盘旋的那种姿态,顺着青青的草坡往下跑,嘴里发出机器的声音:“呜——呜呜——飞机来了,飞机来接人上北京了。”
有人笑骂道:“这个小兔崽子。”
“这哪里什么飞机叫,明明是饿狼的叫声嘛。”
“傻瓜,飞机叫是不换气的,你换气了!”
机村处在某一条飞机航线上,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可以看到比五六只鹰还要大些的飞机,翅膀平伸着一动不动,银光闪闪,嗡嗡叫着慢慢横过头上的天空。
公路修通的时间一拖再拖,从当年十月国庆节,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冻的十二月,终于,在这一年的春节前,修通了。这个消息给正在准备过年的机村增加了一点节日前的喜庆气氛。
广场上,人们三三五五地扎在一起,东家向西家打听想不想自己悄悄酿一点酒,机村缺粮,私下酿酒原则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关近了,要不要请喇嘛到家里念一念平安经消灾经什么的,“虽然说新社会,破除封建迷信,但年还是旧的,小小地意思一下。”
这些事情,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不要说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这么议论一下,因为违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种很兴奋的感觉了。冬天的太阳懒懒地照着,那么一种气氛正好传达一种隐秘的兴奋,一种类似偷情一样的感觉。人们继续三三五五扎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让这个年过得不那么平淡,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过得稍稍丰富一点的意思。而往往是这个时候,格拉家里平常都向着广场开着的门却关闭了。平常总是显得没心没肺的桑丹怕冷一样蜷在墙角里,很瑟缩的样子,一双眼睛不时骨碌碌转动着,惊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
儿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要看我,儿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
格拉就把头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拨弄着火塘里的灰。格拉刚抬起头来,她又说:“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门给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过年了,各家各户都有好东西了。”
格拉从身后拉过一块什么东西,作为枕头,蜷起腿,侧着身子躺下了。睁眼瞪着火塘里抽动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饿晕了的感觉。其实,格拉并不饿,年底,生产队刚分了粮食,村里人不是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总要送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来。是广场上一天浓过一天的过年的气氛把这两个孤苦的人,封在屋里出不去了。
格拉看着抽动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桑丹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动了动身子,嘴里梦呓一般发出了声音:“阿妈。”
桑丹答应了。
格拉突然问:“我外公像什么样”
桑丹一下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但格拉仍然静静地蜷缩在火塘边上。其实,格拉心里已经吃了一惊,因为他一直不许自己去问母亲这些问题。他好像一生下来就知道不能问母亲这些问题,而且也知道,即便问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今天,这些话就这样从他嘴里溜了出来。格拉又听到自己问:“人家都说你背着一大口袋珍宝,是真的吗”
桑丹依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