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大一点,帐篷就被鼓起来,风换气的时候,帐篷又瘪下去,这一起一落之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兽正费力地吞咽吐纳。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帐篷里的这些人,都是这只巨兽的口里,他们所以安然无事,只是这个巨兽现在还不想吞咽,或者说只是这只巨兽一时间忘记了吞咽而已。人人心里都有些惶恐不安,但人人都在强自镇定。帐篷顶上晃来晃去的电灯更增加了这莫名的不安。
那三个隐身人回来了。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帐篷,整个身子隐在暗影中,几条影子迅速爬到大家身上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冰冰的东西,从背脊中央直窜到脚底。
好在三个人迅速脱去了隐身衣,把身子的轮廓,兴奋闪烁的眼睛显现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地笑了。其实,机村人传说中的隐身衣不过是带帽子的雨衣。雨衣面子是细密的帆布,里子刷上了一层暗黑的防水材料。几个人只是把这雨衣反穿,立即就与夜色浑然一体了。这跟索波带领民兵抓盗羊贼时,反穿了皮袍,把自己装成一只羊的手法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这些年不断有从未见过的新东西出来,让人有些应接不暇而已。
他们把一个包裹放在了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说:“我们终于把那个逃犯缉拿归案了。”
说完,他们都退到了一边。
“逃犯带进来!”
“已经进来了,就在这个包裹里面。”
好像有一阵寒气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女领导毕竟太年轻了,她的声音都有些哆嗦,说:“一个人在包裹里面”
“是,这就是那个逃犯。”包裹打开了,露出了一块灰白色的浅碗一样的东西。这是大火过后,巫师多吉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物质。
“这是他没有烧光的头盖骨。”
“他被火烧死了”
“不,有人把他当一个了不得的人火葬了!”
“谁”
“就是已经被我们抓起来的两个人,一个喇嘛,一个是机村的大队长。这两个人反动透顶,还放出话来,说是让整片森林毁灭,来为这个反革命分子举行最大的火葬!”
这个说法对索波来说也是闻所未闻,但江村贡布喇嘛确实传了这样的话,听到这话的两个机村民兵,立即就报告了。三个隐身人也是两个民兵带到那个隐秘火葬地去的。大火早在一天多以前就已经从那里掠过了。森林和江村贡布喇嘛精心布置的火葬的巨大柴堆,都变成了一片正在渐渐冷却的灰烬。他们找到那里的时候,一股股的小旋风正把那些尘土卷起来,想往别处挥洒。
以往一个人被烈火化成了灰烬,风一到来,把这些尘埃四处播撒,在树丛,在草上,在花间。片刻之间,就只有涧鸣与鸟唱了。可是,现在满眼都是劫后的余灰,漆黑的流水上覆满了焦炭。风能做的,只是把这里的尘埃和那里的尘埃混合起来。把树,把草,把人劫后的余烬搅和在一起罢了。大树的所有枝叶都烧光了,只剩下高大焦黑的树干,散发着呛人的焦煳味,有些太老的树,中心早已腐烂,于是,还有火钻进了树的里面,慢慢燃烧,这种燃烧看不到火焰,也听不到声音,只是不断吐出浓浓的黑烟。当火焰终于从大树的某一处猛然一下喷射而出时,这棵不得善终的老树也就轰然倒下了。而更多青年的壮年的树却只面目焦黑地站立在那里,默然不语。它们内部的木质还坚实紧密,惟其如此,那种静穆中有一种特别悲伤的味道。
多吉剩下的那块骨头,就躺在这些树下,半掩在灰烬中,余温尚存。
当这块骨头暴露在指挥部灯光下时,已经彻底冷却了。起先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些害怕,但过了一阵,看它在那里,的的确确也就是一块了无生气的骨头罢了。大家都渐渐靠近了,要看个仔细。女领导拿起地图前闪闪发光的金属小棍,拨弄一下那块碗状的头骨,仰放着的头骨就轻轻摇晃起来,骨头与桌面磨擦处,还发出了轻轻的碌碌声。大家都不约而同退后一步,又迅即用笑声掩饰住了尴尬。金属棍越来越频繁地拨弄,骨头就摇晃得更厉害了,同时,那碌碌声也大了起来。
这回,大家是由衷地笑了。
这印证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死去也就死去了。不存在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这个时代,是一个人人似乎都可能掌握真理的时代。所以,通过一件事情印证一个真理,是一件非常庄严神圣的事情。如果人死去真有灵魂在,多吉知道自己未被烧尽的骨头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给人这样的启示,想必也会感到有些许的得意吧。
但多吉好像不愿意这样,当大家沉湎于印证了真理的喜悦之中时,骨头在摇晃的同时,慢慢挪动,最后,便从桌子上跌落下去了。和地面相触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就像一个重物击打在柔软的人体上发出的声音一样。
骨头自己把自己粉碎了。
骨头每一个碎块都比人们想像的要小很多,每一个有棱有角的碎块都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灰色的,不是要放出来,而是想收进去的奇异光芒。
每个人都暗抽着冷气,但又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发现真理的喜悦与自豪顷刻间就无影无踪了。索波与两个立功的民兵更是吓得退后了好几步。还是老魏蹲下身来,口里低低地念念有词,把那些碎块都归拢来,重新包裹起来,说:“拿走,拿得远远的,扔掉!”
两个民兵问扔到哪里从来都不叹息的索波这回却叹息了一声,说:“风吹不走,就扔到河里去吧。”
两个民兵在前,三个隐身人在后,迅速消失了。大家走出帐篷,看着黎明的铅灰色的沉重光芒正慢慢照亮大地。风又起来了。头顶的天空中突然滚过了隆隆的雷声。
天幕还低低地压在头顶,不知是阴云还是大火引起的烟雾。风吹过,雷滚过,那低沉的天幕依然一动不动。只有间或,上面闪过一阵红光,那是正在烧向远处的大火,被风鼓动腾身而起时发出的光焰。
眼下已是四月了,雷声响过之后,春雨下来,春天才算真正到来了。
春天已经迟来许久,春天实在是该到来了。
大家仰起脸来,张望,同时倾听,雷声却消失了。只有风一阵松一阵紧,煽动起来的火焰的光辉,一阵阵把低沉的云脚照亮,像是闪电一样,只不过,是一种很慢很慢的闪电罢了。
听到雷声,对大火几近麻木的机村人都离开了床铺与房子,跑出来,向着天上张望。
甚至昏昏沉沉地睡在临时医院里的胖姑娘央金也出来了。
这短短的几天里,她的世界真是天旋地转,先是被莫名的爱情而激情难抑,继而又被抛入深渊,这还不够,从色嫫措涌出来的湖水差点夺去她的性命,当她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躺在临时医院的雪白被单中,从那一生也没有睡过的那么干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救火战场上涌现的女英雄了。她母亲来看她的时候,一路哀哀地哭泣不已,回去时高高兴兴地走得脚底生风了。这。女人还顺手把病床前的搪瓷痰盂塞进了宽大的袍襟下,日后,这东西成为她们家盛放酸奶的专用器皿。
胖姑娘央金死而复生,第一次出现在乡亲们面前。
她手上缠着绷带,额头上也缠着绷带,加上架着的拐杖,真正就是电影里那些英雄的样子了。她的身后,还有两个护士,一个高举着输液架,一个高举着药水瓶子。
机村人慢慢围拢过来,这个总是显得天真无邪,总容易因一个男人而双眼现出兴奋而迷离光彩的胖姑娘央金脸上现出的,却是一种大家都感到陌生的表情。她神情庄重,目光坚定,望向远方。也是这个时代的电影、报纸和宣传画上先进人物的标准姿势。
一个时代,有很多很难领会与把握的东西,但是,一个时代也有着好多就是一个笨蛋也都容易学会的东西。
谁要想使一个新时代显得与众不同,就要有更多的这种容易从外在模仿的程式。女领导出现了,做出电影里那种首长深情爱惜自己无畏战士那种似嗔还怨的样子:“央金同志,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休息!”
女领导还说:“越早把伤治好,就越早到省里干部学校去学习!”
这句话使人群骚动起来,人人都知道这就意味着,胖姑娘这一去,回来就是国家干部,就是领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