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当所有人都聚集在驼子支书门前,索波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在去觉尔郎的路上了。他们一行还是四个人,只是胳木匠换成了达瑟。秋天的阳光通透明亮。回望山口下面的村庄,人们正在奔向驼子支书的家。
索波知道,老魏讲话的时候,驼子支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驼子支书回来是县里的安排,而不是他索波的建议。老魏说是他的建议,说明老魏是个好人,愿意顾及他的面子。他想不出怎么迎接驼子支书归来,于是,连夜叫上这几个人,天不亮就出村子了。现在,他坐下来,回望村庄。佑庇人们许多年的群山变成了浄狞怪兽,一道道泥石流在山坡上冲出的沟壑利爪一样从四周逼近安静的村庄。只等某个时间一到,那些沟壑在村子所在的地方交汇起来,那时,这个村子就消失了。
看到这种情形,索波笑了。
卓央说:“你那样笑,我不喜欢。”
达瑟说:“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协拉琼巴一到这种情境中就有些神情恍惚:“一个人不能自己觉得自己是英雄。”英雄都是后来的人唱出来的。”
索波说:“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带了几个机村最没用的家伙,但我看你们都很聪明。”他看着山口下面正面临灭顶之灾的村庄,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就是拯救机村的英雄。要真是这样的话,卓央、协拉琼巴和达瑟也都不是寻常人物了。不然,卓央怎么懂得治病?协拉琼巴怎么会唱那么多被禁止的古歌?达瑟怎么会不当自己想当都当不上的国家干部,守着一些深奥的书本,把自己扮成一个先知的模样?
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孤高而又固执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
在他心中,刚听说驼子要回到机村时那种茫然、失落的情绪消失了。他说:“你们谁能看到那道拦阻泥石流的石墙?”
的确,从这么高的山口看下去,就有了一种超越时间的视角,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故事的结局——村庄的毁灭。他起身上路了,并且回过身来叫大家一起上路。他的口气中又带上了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口吻。人家刚刚忘记他那该死的强加于人的口吻,但这种该死的东西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他也觉得自己强横的口气让这几个傻瓜心生不快了,于是,他放缓了口气说:“走吧,伙计们,让驼子领着他们修那没有用的石墙吧,我们去干更有用的事情!”
达瑟走到索波刚才站过的地方去看山下的村庄,他说:“一模一样啊!”
“什么一模一样?”
“你看到的跟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但你却摆出一副看见了不一样东西的样子。”
不用索波开口,卓央已经开口了:“要是人人看见的东西都跟你看见的一样,那这个世界早就疯掉了!”
达瑟笑了:“姑娘,你说得对,队长你摸摸自己的额头吧,想想是什么东西让你发起烧来了。”
协拉琼巴突然放声大笑。
索波一拍他的肩膀,他就把后半段笑声吞回肚子里去了。索波站住了,回头说:“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在山崖上搞出一条可以下到山谷的道路来!”
“路?我们不是下去过了吗?”
“你再说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就请你向后转!”的确,前一次,他们是怎么就从悬崖上下到谷底去,又怎么从深谷中出来的,至今想起来,脑子里还是恍恍惚惚。协拉琼巴当然说是他们王族祖先之灵护佑的结果。索波不愿意顺着这条思路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个所有神祇都从记忆中删除的时代,这样的思想方法比从无所依凭的悬崖下到深谷还要危险。
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了觉尔郎深谷的悬崖上。生起火堆,烧开的茶水顶得壶盖噗噗跳兹,星星跳上了天幕。卓央为大家煮了一锅用野葱作佐料的肉汤。他们在火堆边铺开毛毯准备睡觉时,协拉琼巴走到了悬崖边上,他站在哪里,对着下面的峡谷曼声歌唱。过去,他的歌唱里只有怀想’但现在,他的歌唱里有了新的内容:恳请与祈求。他喊起来:“祖先啊,你们成了伟大的神灵住在天上,要是没有奇迹发生,你们的子孙就无处可去了!”
他们好像听见了悬崖下面起了回应的声音。
达瑟跑过去了。卓央也心生好奇,但叫索波拦下了。过了一会儿,被山风吹得瑟缩起身子的达瑟回来。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那个峡谷。”
“屁话,你不看见峡谷也在那里,我是问你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吗?”
“我想看见,但他们肯定不想让我们看见。”
索波骂了声什么,用毯子把身子裹紧,翻身睡了。
他们是十多天后回到村子里的。
回到村子里那一天,驼子在村口就把他们迎住了。好多年不见,老支书还是那种有点病痛就哼哼唧唧的样子,他抓住索波的手说:“对不住你了,这一身病痛不肯收了我的老命,让我来挡年轻人的路了。”
索波站在路中间,觉得有什么话梗在喉头上,却终于没有讲出来。
驼子支书爽快地拍拍手,说:“好吧,你真的想要组织青年突击队去哪个地方?好多人都想报名啊,但你要把稳住啊。”
听这话的意思,他并不想索波把太多的年轻人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索波说:“老魏支持我们。”
驼子拍拍索波的肩膀:“老魏,老魏,老魏也是犯过错误的啊。”
索波的犟脾气起来了:“老魏怕犯错误,我不怕。”
驼子又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真的认为机村没有救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挡不住泥石流?”
话说到这里,索波突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倦压住他的舌头,他没话可说了。两个胼手胝足的农夫,站在太阳底下,嘴里吐出诸如“运动”、“错误”和“突击队”这样一些庞大空洞的词汇,真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农人的词汇是“种子”,是“天气”,是“收成”,是“天灾”或“人祸”。那些空洞的并不真正懂得意义的词所造成的压力使索波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困倦万分,他想再说点什么,但连舌头都发麻发木,于是,他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
一个小村庄新旧领导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使好事者大失所望。
索波拖着沉重脚步往家走,他想起来,在觉尔郎峡谷的边缘,他还是在用这样一些让人头大的词对人说话。终于,沉默不语的达瑟说话了:“队长,为什么你们喜欢用这样的腔调说话。”
达瑟步步进逼:“你真的懂得那些词语的意思吗?主义是什么?先进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你懂得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些年来身心俱疲的根源了。
“你也用了很多词,你也懂得吗?”
达瑟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我没有用你们那些词,而且,我一直在思考。”
回去,索波就倒在了火塘边的地板上,那种深刻的倦怠真的把他压垮了。母亲心疼地流着泪,却又显得很高兴:“老天爷开眼,让我儿子善心发动了,”老太太弄来皮褥子盖在他身上,又弄来了软软和和的枕头塞在他的脑袋下面,老太太用她干燥的双唇碰触着儿子蓝色脉管突突跳动的额角,“你就好好躺着吧,我给你弄好吃的东西,让你的身子和心都暖和过来。”
老太太在一只小锅里煎油,在滚油里倒进剁成碎块的新鲜牛肉,锅里的油扑溅开来,蹿起了蓝幽幽的火苗,老太太把一瓢汤倒进了锅里。不久,沸腾的浓酽肉汁就顶得锅盖噗噗作响了,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索波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老太太假装没有看见。老太太说:“肉汤还要一阵才好,你就放心睡吧。就是世界塌下来了,石头啊木头啊都会落在大家身上,不是你一个人身上。就是泥石流下来了,我们家的房子也是最后一个被冲倒的。”这天下午,老太太坐在火塘边对着儿子絮絮叨叨。他们在机村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在这个倚着向阳缓坡而建成的村庄里,他家的房子处在村子的底部泥石流最先威胁的,都是那些上风上水的人家。
索波喝了滋补肉汤,又倒在临时的地铺上,他闭上眼睛,说:“泥石流是驼子的事,我管到觉尔郎开荒。”
老太太说:“那也不是你该管的地方,机村有那么多户人,祖先是从那里逃出来的,现在,要回去,那也是他们的地盘。”
母亲翻的是过去的老账,现在是新社会了,什么样的账都有了新的算法。但他不想反驳母亲,再说,关于新的算法,他也并不真的懂得。肉汤弄得他的胃他的整个身体暖洋洋的,他很快就睡过去了。早上,他从酣睡中醒来了一次。但他母亲轻声说:“睡吧,睡吧,你才睡了一小会儿,天都还没黑呢。”
他又睡过去了。
老太太坐在儿子身边,又流了一小会儿泪水,用毯子遮了窗户,带着缝缝补补的手工活,坐在院子门口。号令上山砌那道石墙的钟声敲响了。人们扛着工具从家门口路过,老太太举起拐杖,露出威胁的表情,要他们小声说话,要他们走路时放慢脚步。老太太说:“小声,小声,我儿子累了,让他好好睡觉。”
村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太阳照在老太太身上,她坐在门坎上,出一会儿神,缝补一会儿衣裳。
一只狗跑来了,她挥舞着拐杖把狗赶开。几只乌鸦飞来了,落在树上大声聒噪。她再次挥舞拐杖,压着嗓门叫道:“你们走开!让我儿子好好睡觉!”乌鸦又呱呱地叫了几声,听话地飞走了。老太太脸上露出了迷惘而又满足的笑容。
远远地,一个人拖着懒洋洋的影子踱过来。老太太不太认识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他就是怪人达瑟。这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所以,她没有驱赶他,而是拍拍门坎示意他坐下。
达瑟说:“我来找索波。”
“你们要找的不是我儿子,你要找的是寄居在我儿子身体里的怪人,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年轻人你上别处去找吧。”
达瑟笑了,说:“我是达瑟。”
老太太警惕地看着达瑟:“那个和书住在树上的?”“书天天住在树上,并不天天陪着它们。”
他这句话说得很聪明,老太太吃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他觉得这老太太身体里也寄居着一个好玩的怪人。老太太很快收住了笑声,说:“你那些书上说过一个怪人怎么钻进另一个人的身体吗?”
达瑟提高了一点嗓门,在老太太耳边说:“不是钻进别人的身体,是传播思想!”
老太太用手遮住了耳朵:“我耳朵好着呢,可是你刚才说什么?”
“传播思想!”这四个字还没有完全吐出口中,达瑟巳经后悔了。这几个字他是用汉字讲的,因为当地藏语中,并没有这样抽象的词汇。
这下轮到老太太提高了嗓门:“什么?”其实她听清楚了,但她嘴里无法发出自己并不懂得意义的陌生音节,也就跟没有听见是一样。
“我的脑子也被一个陌生人占住了。”达瑟说完就懊恼地起身离开了。
卓央来了。
老太太把拐杖横在院门上,不让她走进院子。她想对老太太说,不能把一个有为青年关在屋子里。但老太太先说话了:“姑娘,你是喜欢索波本人,还是附体在他身上的怪人?”卓央听不懂老太太的疯话,叹口气离开了。
这时,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这是一件奇事,深秋时节,与狂暴的夏天不同,雨水并不要震天的霹雳与夺目的闪电作为前驱,只要阴云聚集起来,冷风一起,冰凉的雨水就淅沥而下了。但这天雷声大作时整个天顶却蓝汪汪的,只在东边天际有些颜色并不那么晦暗的云团。雷声就这么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地响了好一阵子。直到中午,人们吃饭的时候,乌云一下就布满了天空。老太太上楼给沉睡的儿子煨好了肉汤,但他没有醒来。老太太并不担心什么。屋子里光线黯淡,她把挂在窗户上的毯子取下来,天光照在儿子脸上。他的脸容平静安详,额上的抬头纹舒展开来,紧绷绷的皮肤有了润泽的光芒。
老太太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再次下楼守在院门口时,已经是乌云压顶,漫天翻卷了。老太太仰起脸,冰凉的雨点重重地击打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了细细的尘埃。尘埃一落到地上,就再也不能乘风轻扬了,它们刚刚升起一点,就被更多更猛的雨水砸回地面,化为糊涂的泥浆。雷声在乌云上面隆隆滚过,老太太冲回楼上,想用毯子堵住窗户,不让雷声惊扰了儿子的睡眠。但是索波已经醒来了。他沉着脸站在窗口,看到母亲,他的脸上绽开了温顺的笑容,他说:“我饿了。”
老太太赶紧给他端来了滋补肉汤,外加一个麦面馍馍。
吃完之后,他把一直紧盯着他的母亲的肩膀揽进怀里,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穿上雨衣下楼去了。
索波是两天后回来的。
在雨水里浸泡了两天两夜的索波走进家门的时候,形销骨立,摇摇晃晃。母亲一动不动,坐在火塘边上,火边的陶罐里依然煨着煮好的肉汤。母亲身子动了一动:“我不想走到窗前看你回来,我不想看见。”
索波脸上的泪水下来了,他的嗓音因为连续两天大喊大叫显得那么嘶哑:“阿妈,我们的村子完了。”
“我已经老了,不想活了,可你们年轻人还要活下去啊。”
索波走到窗前,取下堵在窗口上的毯子,明亮刺眼的阳光一泻而入,照亮了整个房间:“阿妈,我要去觉尔郎了,如果不去哪里开出荒地,机村人以后就没有地方种下果腹的庄稼了。”
他喝了一些肉汤,再次在火塘边躺下。他听到自己松动的骨头关节,还有内心里松动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嘎嘎作响。一座新房子的木头收缩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春天到来的时候,河上的冰面化开的时候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响。
母亲仍然入定一样端坐在身边。索波隐隐然听到协拉琼巴父子喜欢吟唱的古歌回荡在耳边。他又沉入了睡眠的深潭。但他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依然暴雨倾盆。山坡上每一处沟壑,都有泥石流油涌而下。山上刚刚伐下的木头成了泥石流的帮凶,那道机村人砌起在山边蜿蜒的石墙,被泥石流轻轻一推,那些累累的乱石自身也成了泥石流的一部分。那么沉重木头和砾石裹挟在泥浆中间,载沉载浮,缓慢而顺畅地流动,覆盖了土地,推倒了房屋。驼子和索波带着机村人在泥石流未曾到达的前方,拼命挖掘沟渠,为的是要把泥石流引向不会推倒房屋、不会毁灭更多土地的方向。但人力真是有限,泥石流涌来了,顺着他们挖出的沟渠流淌一阵,很快,乱木与石头还有泥浆就把仓促挖成的沟渠填满了,满溢出来后,泥石流就由自身的重力与惯性引领着,涌向了人们不希望去到的地方。最后,人们放弃了抵抗。只是在泥石流到达以前,把圈里的牛羊,房子里的人和财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雨一直下,下了一天一夜,又下了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时分,在人们认为这雨水再也不会停止,认为老天爷要用泥浆与乱石覆盖了整个世界时,雨水却突然停下来了,而且立即就天朗气清,把一轮冷冰冰的皎洁月亮挂在了天上。
月光照亮大地,让人们看到大地劫后的洪荒景象。
索波在睡梦中不得安生,早早就醒来了。好容易等到天大亮了,他敲响了挂在小学校门口那段铁轨,清脆的钟声在这个霜降的冷冽清新的早晨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驼子也睡不着觉,听到钟声他第一个来到广场。驼子的腿瘸得更厉害了,但是,这个一向软弱的家伙第一次没有显出哼哼唧唧的模样,他血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他说:“收拾摊子的事情交给我吧,你该带着年轻人出发了。”
索波说:“我会抓紧准备的,现在马上开会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