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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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现在这些空洞无物但又义正辞严的话同时从审判台一样的桌子后面那几张嘴里同时喷射出来,反倒产生了一种驱邪仪式也没有得到的效果。这些话写在报纸上,文件上,由高音喇叭放送出来,从早到晚,在这个两山夹峙之间的县城上空回荡。现在,他们口沫四溅,涨红了脸孔试图把他笼罩在那个巨大的谎言形成的罩子里。天空中滚过了隆隆的雷声,听到这雷声,索波开口了:“这些话能让机村不被新的泥石流淹没吗?”

“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饿着肚子的人宁愿为什么事情马上牺牲,却又没有机会去死。”

索波有点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缩回舌头的动作。因为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恐惧,他感到舌头上掠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犯了口舌之罪的人会下到割舌地狱。他过去学着说这些人对他说的这些话,在机村人眼里是该下到这个地狱中去的——当然,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地狱的话。而现在,他口中届然吐出了机村那些他一直与之斗争的那些落后分子口中才有的话。这在领导的眼中,也是该下割舌地狱的罪行了。

那么,自己要因为不同的立场而两次下到同一个地狱吗?他笨拙地替自己辩解:“我是说,我不怕牺牲,但怕吃不饱饭。”

他的话使来帮助他的人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他的害怕是在心里,这几个人的惊惧,却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他们叫起来:“反动,反动,太反动了!”

几声惊呼之后,那几个人从他面前消失了。

他们给这个房间上了锁,但敞开的窗户却忘了关上。索波并不想逃跑,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有着淡淡的悲哀。与此同时,他感到平时总是悬着的心这时却稳稳地放下了。外面的天空慢慢黑下来了。高音喇叭里播出的高昂的歌曲和那些空洞的话依然在整个县城,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盘旋,然后被风吹散。半夜里,那些喇叭也休息了。索波感到了口渴。但他并没有想去找水喝,后来就睡着了。他梦见身下的水泥地裂开了。他就这么一直下坠下坠,很久都没有落到一个具体的地方。刚开始下坠的时候,他是害怕的,但这么一直不到底,这么一直把人置于惊恐之中,使他终于愤怒了。

他大吼一声醒过来。

这时,天刚蒙蒙亮,县城里那些悬挂在高楼、大树、电线杆子上的喇叭又响了。早晨的峡谷里有强劲的风吹过,把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笑笑,又闭上了双眼。他感到时间的迁延是因为感到了饥饿。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仍然没有人出现。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又醒过来了一次,胃饿得有些痛。他觉得,这是把悬浮着的心放下来必须付出的一点代价。然后,他就不太记得时间了。

索波恍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喂,伙计!伙计,喂!”

他醒过来,露出迷糊不清的笑容,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魏?”

“我是老魏。”他的面前绽开了熟悉的笑容。

“你不是也犯错误了吧?”

老魏的声音就愤然了:“我犯什么错了?搞生产就是不革命?搞团结就是不革命?”

索波对老魏说:“我脑子刚刚清楚一点,你的话让我的脑子又糊涂了。”

老魏叹口气:“要是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可怜的脑子就要更糊涂了!不说了,我请你喝酒。”

索波不走:“那些干部没有回来,我不能走。”

老魏笑了,说:“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你彻底放下包袱,我让他们来请你。”说完,就背着手顾自走了。

索波又靠着墙懒懒坐下,这回,他没有闭上眼睛,他抬眼去看窗外,看到窗户外宽宽的屋檐,上面悬挂着些细细的蛛网,网上一些小小的虫子在微风中摆荡。屋檐外面,是一株高大的白杨,宽大肥厚的叶片闪烁着蜡光。这些密集簇拥的,在风中哗哗作响的叶片后面,是淡蓝的天空。

然后,那三个人又出现了,依然表情严肃,说:“魏副主任让你前去谈话!”

“你要向魏副主任好好地检讨你的错误!”

“站起来跟我们走。”

他们出了院子,穿过了一个很大的操场,进了一座灰色的楼房。上了几折楼梯,又穿过一道光线昏暗的楼道,索波进到了一间敞亮的屋子。老魏响亮地笑着,从里面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拉着他的手一阵猛烈地晃动:“索波同志,搞糊涂了吧。”不等索波反应过来,他又转身喊,“勤务员,上茶!去伙房搞点吃的!不,回来!先搞点饼干,再去伙房,我的老伙计肯定饿坏了!”

老魏按着索波的肩头,在沙发上坐下来。热腾腾的茶水来了,表面上粘着砂糖里面嵌着花生仁的饼干来了。老魏没有陪他坐下来,他不断进到里间屋子里去跟人说话,屋子里没有人了,他又在电话里跟人大声说话。在这些间隙里,他会来到索波身边,用力地按按索波的肩头,说:“吃吧,吃吧。”

完了,又一头扎到里间屋子里去跟人或电话大声说话。老魏在机村大火后不久,也被关到一个什么地方学习去了,因为他犯了什么温情主义的错误。索波刚刚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面对这种情形又有些糊涂。伙房送来了饭菜,甚至还有一瓶白酒。这座闹哄哄的楼也安静下来了,老魏终于坐在了他的面前。

老魏和他干了一杯酒,看他木然的样子,说:“哈,看样子,机村人的犟脑袋还没有转过来吧。”

是的,索波那机村人的脑袋,就像是拖拉机上掉了滚珠的轴承,无法转动了。

老魏靠拢了身子:“不要操心,不要操心,形势变化得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知道吗?我从学习班里放出来,一下子就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了。知道这是多大的官吗?就是以前的县委副书记!还是常务的。”

索波猛吃了一阵,举着筷子呆呆地等他说出下文。“你想知道为什么?其实你知道。林副主席从飞机上掉下来,摔死了,知道吗?”

“知道。”

“邓小平同志又出来工作了,知道吗?”

“开会说过。”

“我就是随着小平同志一起出来的。”老魏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很郑重其事,“现在要整顿,要搞生产,要改正过去那些乱弹琴的东西!”

要在过去,虽然并不真懂得上面传达的种种精神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是上面传达一种新的东西,索波一定会感到欢欣鼓舞。现在,他却意兴阑珊,没有一点兴趣了。倒是把摆在茶几上的东西塞满了嘴巴。老魏拿来两只小茶缸,倒上酒,本来要说上几句祝酒话的,索波却已经把酒倒进了嘴里。

兴头上的老魏有些恼火了:“你不高兴?”

索波点头。

“他们乱弹琴,这不是已经把你放出来了,我不是正在纠正过去工作中的错误吗?”

“那你能把伐木场搬走,不让他们再砍机村的树木吗?”

老魏叹息一声:“看来,你的思想真有问题了。整顿工作以后,很多停顿的建设工作开展起来,木头不是多了,是少了,怎么可能停下来?”

索波也叹息一声:“那机村就完了。”

“什么话?机村怎么会完?”

“树还没有砍完,泥石流已经把土地快冲光了,机村人都开始饿肚子了。”

“人家说你造谣,说你在群众中煽动不满情绪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哬!”老魏现在就不止是扫兴,而是生气了,“泥石流,泥石流,比起我们建设起来的新城镇,牺牲一个机村算什么?再说,国家发放了救济粮,我亲自批的,机村有人饿死了吗?”

索波在他的声声责问中头慢慢地低下去,老魏满意地长吐了一口气,咣一下把一大口酒倒进口中,这时,索波猛然一下抬起头来,已然是满眼的泪光:“你们以为只要有点救济粮让我们不饿肚子,机村人就什么都不想干了吗?”

这句话真的就把老魏给噎住了。眼前这个固执的家伙的话有些道理,但他的确也太不给人面子,太让刚上任不久的领导下不来台了。老魏的口风一转,已经柔中带刚:“你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情绪,难怪人家不让你从学习班出来。”

索波差一点腾身站起来,但他终于没有站起来,血却阵阵上涌,口里低声说:“那我就不出来。”

他这种有点惧怕的样子让老魏感到满意了:“那就谈谈你的想法嘛。”

“只有一个办法,迁移。”

“迁移?”

“机村过去也是迁移好多次才到现在这个地方的。现在,森林毁掉了,泥石流冲光土地,那就让我们迁移吧。我一定带着大家把这个工作做好!”

老魏缓慢而坚定地摇晃着脑袋。

“那我不想当大队长了。”

老魏说:“看来,你也不适合当这个队长了。”

“那我带上村里的年轻人去那里开荒!”

老魏沉吟半晌,说:“名不正言不顺,要叫青年突击队,农业学大寨这么久了,你连青年突击队这个名字都没有学会吗?”

索波腾一下站起身来:“那我就连夜回去了!”

“等等,你要去哪里开荒?”

“你听说过那个地方。”

“你们偷偷在歌里唱的哪个地方?”

“我已经带人去勘查过了,机村有些人家确实是从那个地方迁移过来的。我愿意带人去那个地方。”

老魏沉吟半晌,说:“我看你还是再学习一段时间。”

机村人传说:那天索波离开后,老魏独自喝酒,有些醉意了,说:“妈的,你小子想把我拖下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好不容易解放出来,我还想好好工作呢。”还是机村人的传说:那天老魏继续喝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说:“妈的,一直批他们那些歌是封建迷信,原来真还有这么档子事情啊!”

就没有人问一句,既然老魏是独自一人喝酒,谁又能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呢?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索波又在学习班待了一段时间。回到机村时已经秋天。磨坊里的石磨又转动起来。舅舅上磨坊守夜的时候,带着表姐,也带上了我。低矮阴暗的磨坊里沉重的石磨嗡嗡转动。石磨每转动一圈,都有一些新麦粉从出面的槽口流泻出来。麦香充满了低矮幽暗的空间。舅母一直有病,舅母没病以前,因为特别的吝啬并不招村里人喜欢。舅舅在舅母面前忍声吞气,而且,对所有人都特别和气,因此,又特别招村里人的喜欢。这回,舅母又病倒在床上了。所以,舅舅才能悄悄地把我也带到了磨坊。

我们闻了一阵麦香,舅舅就一手带着一个,把我跟表姐推到了磨坊外晴朗的天空下面:“这么明亮的天空,我们就高高兴兴地待在它下面吧。”

十四岁的表姐在草地上坐下来,在下午的阳光下拿起针线,替家里人补缀衣衫,这些本是舅母的活计。表姐也长着舅舅一样的安静的长脸,而舅母常带着怒气与病色的脸却方方正正让人害怕。我拿起一根细长的草茎,从一丛草上接引了一只漂亮的虫子过来。我把虫子举到表姐的鼻子跟前,通常,像表姐这么大年纪的女孩,看到虫子就会一惊一乍地尖叫。表姐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看了一会儿逼到眼前的虫子,用很老成的样子叹了口气:“弟弟,你也该懂事了。”

舅舅正在盆里和面,看着他稚气女儿那老成的样子,笑了,然后,叫我挖点野葱的根子。

秋天,百草正在枯萎,野葱却还带着点绿意,但叶与茎都很老了,我挖来了野葱的根子。表姐拉着我在磨坊白沫与凉气四溢的水槽下洗去了葱根上的泥土。

表姐说:“阿爸要给我们做一个好吃的新麦馍馍。”黄昏的时候,馍馍做好了。一共两个。舅舅在馍里揉进了切碎的葱根、酥油和一点点的盐,还在火边烤着的时候,我的胃里就已经要伸出手来了。于是,我转头去看被夕阳烧得通红的晚霞。

喷香的馍馍做好了。舅舅给我们磨坊门前的草地上铺开柔软的褥子,把面前的火堆替我们拢好,说:“吃吧,不是别人施舍的陈粮,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麦子,好好吃吧。”

然后,他就揣上了另一个馍馍往黄昏中正在亮起稀疏灯火的村子里去了。他说:“我去看一看他。”

我拿着馍馍就要往口里送,但表姐把我的手摁住了。这样,一直看着舅舅在小路上摇晃着的背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表姐才说:“饿死鬼,吃吧。”

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葱香、油香和麦香在口里弥漫,同时充溢了黄昏中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幸福温暖的感觉充满了心房。这个小小的世界,我和表姐安坐在中央。太阳落山了,夜晚稀薄的黑暗降临在四周,火光就爬到了我们脸上。

馍馍把我噎住了。

表姐拍打着我的背,抚揉我的胸口,好一阵子我才缓过劲来。这时,我才发现,表姐只是尝了很少的一点。表姐说:“你吃吧,我这一份给阿爸留下。”

我为自己面对好吃的东西无法自制而羞愧难当。

表姐笑了,四周没有一个人,但她还是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说:“知道吗?阿爸是看望索波哥哥去了。”

表姐还说:“为了我们大家,他犯错误了。大人们都说,他变了,是一个好人了。”

舅舅回来后,好一阵子,坐在火堆边上,点着一袋又一袋的烟为了索波长吁短叹。表姐劝舅舅高兴一点。舅舅收起烟袋,说:“你们小孩子不懂得,这么复杂的世道人心,你们小孩子怎么懂得?”

我说:“我不懂,但是表姐懂。”

舅舅就笑了,用怜爱无比的眼光看一眼女儿,眼里那些忧虑的神情就一扫而光了。他的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一样,那么多的星星在悄然絮语一样闪闪发光。表姐也高兴了,她猛然抱住了我的脑袋,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她的嘴里咻咻地喷吐着热气:“你让阿爸高兴了,奖励你一下!”

这时,舅舅已经在火堆边为我们铺好了床,让我跟表姐脚冲着火,脸朝着星空并排着躺下。

过去,我在被子下面碰触到表姐的身体时,她会咯咯地笑个不停。但现在,她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我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舅舅说:“你们都在长大,今晚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们睡在一起了。”

我们又静默了一阵,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哀婉的情绪。我没有做声,表姐突然一下伸出手来,把我揽到了她的身边。她的头发,搔着了我的颈子与耳根,那种痒庠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表姐对舅舅说:“我长大了,但是弟弟还没有长大。”

表姐又说:“我也要参加青年突击队,到觉尔郎去开荒!”

舅舅没有说话,他坐在夜空下,瘦长的身子高耸在我们脑袋的上方,又点燃一袋烟,他陷人了沉思中,烟火明明灭灭,和天上闪烁的星星混在一起。后来,当我成人,当我每每听到一个严肃的字眼:思想,眼前就会出现星星的光芒。

而在四周的草木上,夜露已经下来了。

半夜里,舅舅把睡梦中的我和表姐摇醒,他让表姐背上新磨的麦面,离开了磨坊。磨坊门前,新去磨面的人家挂起了一盏明亮的灯。舅舅回过头去,久久望着那团耀眼的灯光,说:“好久都没有吃这么新鲜的麦子了,让每家人都先尝上一点吧。”

这句话里,暗含了机村人的一点抱怨。那就是国家发放的救济粮都是在仓库里放了好多年的粮食,吃起来与新鲜的粮食比起来,口味上自然差了很多。所有人肯定都愿意吃新鲜的粮食,愿金吃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新鲜粮食。更让机村人委屈的是,不是自已种不出来粮食,而是没有土地来亲手收获自已种出的麦子。

机村人因为贡献出森林而失去了土地,因为泥石流毁掉了土地,种不出果腹的粮食而感到屈辱与愤怒。

这种愤怒很快就转移到了伐木场工人的身上。机村的农民和伐木工人之间——也有人一定要把这说成是汉人和藏民之间——大大小小的冲突越来越多了。

索波回来才几天,就遇上了这样严重的冲突。

那些天里,磨坊里一刻不停地磨着新麦面粉,人们心中都暗含着喜悦。孩子们整天都在流经磨坊的溪流上下玩耍,因为在那里,人人都能感染到一种喜悦的气氛。村子里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有喜悦的气氛在天朗气清的日子四处荡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