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并不因此作罢,村里不能演唱了,老人自己带上干粮,往峡谷深处去独自歌唱。他并不走进觉尔郎峡谷,他只是在能够看到觉尔郎峡谷氤氲雾气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展开早已嘶哑的嗓子曼声歌唱。歌唱到声嘶力竭的时候,他就倒在一棵老松下睡上一觉,再回到村里。
他的孙子因此受了他的影响,被推荐去当兵,去上大学都被政治审查刷下来了。
协拉琼巴说:“爷爷,你能不能不唱那些歌了。”
爷爷说:“我老了,是把这些歌教给你的时候了。”
“你想我像一棵没有脚的树一样朽烂在这山谷里吗?”
老家伙指着被砍伐得满目疮痍的山坡:“树能朽烂在山谷里,是树的命好。你没看到现在的树想烂在山里也不能够了吗?”
这个老家伙,他是机村敢于对伐木场毫无节制地砍伐树木公开表达不满的人物之一。
伐木场刚刚开始采伐的时候,他好几次溜到山上,藏在林子里等工人们完成一天的工作下山休息,他就从林子里现身了。他把伐木工人放在山上的斧把砍断,用石头砸掉锯子锋利的钢牙。伐木工人太多了,他们的工具也很多。有时,从夕阳下山的时候,伐木工人的背影还没有完全从山道上消失,他就动手了,但直到天黑,他的破坏工作往往也只完成了很少一点点。
第二天,他就守在山下了望,看看自己的破坏造成了什么样的效果。
但是,山上的劳动号子声仍然此起彼伏,参天的大树仍然在热烈的号子声中旋转着站立了千百年的庞大身躯,轰然倒下。
他看到山上跑下人来,从仓库里领出更多的斧头锯子。他跟到仓库边上,看到那么大的房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高高的木架。木架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塞满了斧头和锯子,塞满了磨斧头的油石与给锯子开齿的锉子。
协拉顿珠知道,自己不可能毁掉这么多的东西。
但他还是上山去,继续他徒然的破坏工作。直到有一天,他被埋伏下来的工人抓住了。他们把他一双手扭在身后,半推半扶地弄下山来。走到村外路口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尽,他们绕了好大一个弯子,把他偷偷地押进了伐木场。
他很奇怪,他不害怕,他反而觉得轻松下来,以后,再也不用上山去徒劳地破坏了,他的脸上因此出现了轻松的笑容。他的脑子里甚至回响着那首漫长古歌的片断:
他们举起了火把,
他们火镰上黑色的铁亮出了刃口。
黑的铁撞上了白的石,
撞啊,撞啊!一直都在撞啊!
火星就飞起来了。
树冠中的鸟群被惊飞起来,
树枝上的鸟巢被震落下去。
倒下了,倒下了。
那些喷喷香的柏木,
那些树叶哗哗响如银币的椴木。
国王要造一座宫殿,
国王要造一座城市。
可是,官殿燃烧起来了,
城市燃烧起来了,
国王檀香木的宝座也燃烧起来了。
协拉顿珠没有唱,只是那歌自己在脑子中响着。工人们把他推到伐木场领导面前时,他脸上还挂着浅浅的有些讥讽的笑容。不是他想讥讽什么,而是这歌所带的讥讽意味使他脸上显现出了这样的笑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领导并不气恼,笑嘻嘻地看他半天,说:“老乡,你知道不知道国家有多大?”
协拉顿珠说:“很大很大。”
“你说对了,国家想砍一点树搞建设,还怕你弄坏几把斧子吗?”
协拉顿珠知道,他们仓库里有他毁不完的斧子。但他没有说话。
领导说:“老乡,我就让你参观一下我们有多少斧子吧。”
协拉顿珠说:“我知道,你们仓库里有很多很多的斧头和锯子。”
走在头里的领导回身看了看他,手叉在腰上大笑起来:“妈的,你这个老头真是好玩得很,知道你弄坏不完你还要去弄。”
协拉顿珠说:“其实我也不想弄了。”
他说这话是真的,他弄坏那些斧头是想叫这些人没有办法砍树,但他们有三辈子人也使不完的斧子,他再上山去弄,自己都觉得自已是个傻瓜。
领导还是要叫他开眼。他叫工人拿来新式的锯子,这东西锯木头的部分是一盘旋转的链齿,后面是一台汽油发动机。一拉绳子,机器就呜呜地叫起来,带着那盘链齿刷刷地飞转。片刻之间,碎末飞溅,一根粗大的木头就被截成了两段。领导说:“你看吧,我们有新家伙了,我们要机械化,那些旧东西我们也不想要了。”
协拉顿珠伸手摸了摸那台安静下来的机器,手被烫了一下。他猛然一下缩回手来,自己有些尴尬地笑了。领导特别宽宏大量,说:“老人家,你回去,好好种你的庄稼吧。工农一家,知道吧,”领导举起两只手,伸出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不断晃动,说,“工农是一家,团结起来建设社会主义啊。”
协拉顿珠蹒跚着脚步,慢慢回家。
好多天,他都在村子里向人述说那台脾气很大的厉害机器。
年轻人对他的宣传有些不屑:“那是油锯,不是什么有脾气的机器!”
其实用不着他来宣传,不久,满山谷里都是这种机器的声音了。
没过多少年,机村周围的山坡就一片荒凉了。一片片的树林消失,山坡上四处都是暴雨过后泥石流冲刷出的深深沟槽,裸露的巨大而盘曲的树根闪烁着金属般坚硬而又喑哑的光芒,仿佛一些浄狞巨兽留下的众多残肢。围绕着村庄的庄稼地,也被泥石流糟蹋得不成样子,肥沃绵软的森林黑土消失了,留在地里是累累的砾石。凶猛的泥石流还两次冲进了村子,推倒了好几户人家的房屋。有两户人家,墙背后堆积着砾石与杂乱的树根,墙的正面,用很多树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因为很多土地被泥石流毁掉,机村现在的问题是,每年打下来的粮食不够吃了。
国家因此免掉了应该上缴的公粮。但是仅仅过了两三年,一到雨季,洪水从失去遮拦的山坡上一泻而下,毁掉更多的土地与庄稼,即使是免掉了公粮,机村人打下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了。
还在初夏时节,机村人的粮柜就空了。
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扬花,许多机村人拿着空口袋,行走在去往别的村庄借粮的路上。四近村子里的人就嘲笑说:“他们勤劳的驼子支书一离开,正该侍弄庄稼的时候,机村人就出来四处闲逛了。”
“大跃进”那一年,过多的肥料烧死了麦苗,机村人都度过了荒年。但现在,被泥石流冲毁的土地越来越多,机村的人口却在慢慢增长。粮食够吃的时候,人们想多生养两个孩子都不能够。现在,没有粮食了,孩子却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人间。
有人甚至开始怀念驼子支书了。
其实,连怀念着驼子的人也都知道,他就是留在村子里也是白搭,他不可能到那些砍光了树林的山坡上去开垦土地,只要一场大雨,那些斜挂在山坡上的浮土就都被冲到大河里,流到远方去了。
大家都愁眉不展的时候,协拉顿珠却又拿出了他的六弦琴,开始曼声吟唱:
雄鹰乘上旋风向下,向下,
在觉尔郎峡谷,
就像看见天堂,
看见了国王的城堡,
看见了寺院的金顶,
看见了溪水缭绕,
看见了鸟语花香,
看见了,看见了在我眼睛看得见的地方,
我看见祖先们高贵的容颜,
在我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心看见了觉尔郎峡谷的美景,
就像看见梦中的幸福一样!
协拉琼巴听着爷爷歌唱,不再那么愁盾不展了。他母亲让他拿一只空空的口袋去邻村的亲戚家借粮,他面子薄,不去,把空空的口袋垫在屁股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爷爷歌唱。那么漂亮的歌,让他干瘪的嗓子唱得那么优伤而绝望。
这种忧伤与绝望,击中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房。
他问:“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过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瞧瞧你说的,年轻人,你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这个美丽的地方就在山口那边的云雾里边?”
“那是我们祖先王国的中央,那是我们悲伤记忆的源头。”协拉顿珠为了自己说出这么韵律谐和的句子得意地笑了。
协拉琼巴拍拍屁股离开了他。他是机村上学最多的人,但在这个时代,恰好是上学很多的人学会了蔑视文雅的东西。更何况,这样协于音律的话语出自于一个衣衫褴褛的农人之口,正好对文雅本身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讥讽。协拉琼巴离开他爷爷的时候,就做出满口的牙齿都被酸倒的难受的表情。
刚走出院门,他就碰到了胳木匠。胳木匠看着他难受的表情,拍掌道:“让我猜猜,发生什么事情了?”
“猜个屁,还不是我爷爷唱歌。”
“又唱峡谷里的故事?”
“那他还会什么?”
骆木匠拍着协拉琼巴的肩膀在村子里闲逛,逛了一阵,突然说:“我们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协拉琼巴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骆木匠说:“怎么,你害怕吗?”
一件后来在机村变得很大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在两个年轻人突发的奇想中开始了。协拉琼巴说:“就我们两个?”
骆木匠举起手,说:“等等,让我想想。”他摸着下巴,往左边走出几步,又往右边走出几步,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英雄人、物寻思什么事情时,早已成竹在胸,还要表演一下自己在思考的那种样子。说实话,协拉琼巴并不喜欢谁摆出这个样子。骆木匠放下了摸着下巴的手,说:“走,找索波去商量商量。”
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人说话的口气是越来越大了,跟大队长讲事情也是商量商量。
但他还是跟着去了。他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大多数时候,积极分子都是他们这样的角色。协拉琼巴还知道,别人看自己,也是自己看骆木匠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进步,但有些不明白的是,进步青年为什么会给人怪怪的感觉。
进步的人,不是坏人,但也好像从不被人归到好人堆里去。
他把这个感觉对骆木匠说了。驼木匠站住,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我没有这样的感觉。”说完,又扭头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回过身来。这回,他细细地看着协拉琼巴,盯着他的眼里浮出了怪怪的神色。然后,他笑了,他的笑意里有种掌握了别人内心秘密的欣然与得意。
就这一眼,这片刻之间,骆木匠从一个协拉琼巴看不起的人,变成一个使他害怕的人了。
路上,他们遇到了赤脚医生卓央,胳木匠一把就把她抓住了,说:“走,我们去见大队长!”
卓央也是进步青年,但她并不喜欢这两个家伙,进步青年们彼此依靠,但并不互相喜欢。所以,她还是相跟着走了。
两个小时后,黄昏时分,三个人从索波家出来,各自走开时,协拉琼巴因为心里有了那个秘密而大胆的计划而激动不已。回到家里,母亲因为他不肯出门借粮一直在不停地埋怨。他笑了,说:“没有吃的,我怎么上路呢?”
母亲叹息:“要是家里还有吃的,我还要你出去借粮?”
“要是你儿子饿死在路上了呢?”
母亲说:“那你就该早早上床,明天早早起床上路吧。”
他睡在床上,侧耳听到母亲从什么地方取出了面粉,在案板上和面,在平底锅里烙饼。当麦面饼子散发出香味的时候,他就在这麦饼的香味里进人了梦乡。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流着喜悦的泪水不断地对父亲、对爷爷说:“我说我们家儿子会懂事的。看,他现在肯出门借粮,他懂事了。他不再想着要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协拉顿珠叹着长气,说:“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协拉琼巴心里觉得特别酸楚,他抓起空粮袋赶快逃离了家门。按母亲的逻辑,懂事,就是一辈子守在这穷乡僻壤,不懂事的人才去到海阔天空的外面的地方。他甚至有些迷信地想,自己没有能跟其他两个同学一样离开机村,也许就是因为母亲要把儿子留在身边的愿望过于强烈了。
他走到村外,知道背后有人看着,便径直往东边去了。但一走出家人的视线,就绕了一个圈,走到村子西头通向山里的路上去了。急急地赶到约定的地方,骆木匠和卓央早就到了。他没有料到的是,索波也背上行李站在哪里。
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胳木匠,本来,昨天说的是三个人组成一个青年突击小组,去那个传说中的峡谷打探一番,目的是寻找适合开垦的土地。但现在,索波却也置身到这件事情中来了。这个人一参加进来,如果此行真有收获,账可都要算在他头上了。
骆木匠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不满的神情也溢于言表。
索波故作爽快地哈哈一笑。
骆木匠这才开口说话:“大队长你不该去,你一去,事情还没有开始人人都知道了。”
索波认为,他们往觉尔郎峡谷去,是为了寻找新的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而且,因为有了大队领导参加,这件事就更是光明正大了。
骆木匠还是不同意,说这应该是一次秘密的行动:“等我们回来,带回来好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是什么效果?”骆木匠说。
骆木匠还说:“万一要是我们两手空空地回来呢?”
这一下他的说服力就很强了。因为准备工作是悄悄进行的。
连带去那里的东西,都预先藏在村外的,他们出村的时候,除了卓央身上赤脚医生的红十字药箱外,早都藏在村外了。他们从岩洞里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对付密林中藤蔓和猛兽的锋利长刀,降下陡峭山崖的绳索,好几盒分包在塑料布里的火柴,还有干粮与白酒,每人一块披毡,白天可以防雨,晚上裹在身上,睡觉用的被子与褥子就全都是它了。把长刀横插在腰带上,背上东西,他们出发了。远远地,就看见那山口上升起薄薄的雾气。长年累月,山口上每天都有云雾升起。机村人从那片云雾的浓淡厚薄就能判断天气的好坏。这天,那里升起的云雾非常稀薄,轻盈地一直向上,很快就化人了蔚蓝的天空。
这就是说,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大晴天。
走到中午时分,他们停下来打尖的时候,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山口,那片稀薄的云气依然悬浮在蓝天的背景下。直到黄昏时分,他们才望见了那个山口。山口的外面,平缓的山梁,山梁上宽阔的草甸,草甸间一汪汪的水洼被夕阳照出一片耀眼的明亮。而在山口的那一边,明亮的光线像是瀑布一样跌落下去了。阳光只是照亮了上面的空气,还有稀薄的山岚中盘旋着的飞鸟。
在那光瀑跌落的虚空下面是一片黑暗的深渊。
四个人站在那里,夕阳从右前方照过来,把他们站在山梁上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前方的山口,潮湿的云气正嗖嗖地漫卷而上。
在他们驻足了望的时候,夜晚降临了,他们生起了好大一堆篝火。在这样的旷野中,这么大堆的火,其实并没有照亮什么。既不能驱散这片荒野的黑暗,也不能把火堆旁的几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照亮,使彼此能够看见。他们拼命靠近火堆,火光投射到脸上,手上和胸膛上的那点灼人的明亮与温暖,反而使他们更清楚地感受到火光照耀不了的逼人寒气与内心深处的黑暗。
他们是这个时代造就的追求光明的年轻人。但他们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内心会产生这么多的寒冷的黑暗,就像他们看不清楚山口下面那个黑暗的深渊中潜藏着什么一样。
卓央喃喃地说:“冷。”
骆木匠说:“干脆说你害怕就是了。”
索波就说:“咦,我才想起,你不是机村人啊,怎么连户口都没有就在机村待了这么多年了,还像领导一样对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