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文书把他从旅馆床上摇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公社所在地没有班车。很多运木头的卡车来来去去,大家出门总是搭乘这些卡车。文书帮他找到了一辆顺风车。他起来,昏昏沉沉下楼,文书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这个小同志,高兴了喝一点是可以的,这事也确实值得髙兴,但喝这么多,我就要进行同志式的批评了。”
达瑟还有些恶心,呕了一下:“呃。”
卡车摇晃出去十多公里了,司机说:“喂,没有哪个搭车的不讨好老子的,你这人是傻的吗?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达瑟却在自己出神,说:“那条猎犬叫,叫追风吗?”“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想起来了,那条猎犬是叫追风。”
“谁?”
“那个把我灌醉的人,他叫惹觉·华尔丹。”车窗外,一些美丽风景飞掠而过,一些更阔大的风景又迎面扑来。达瑟一下变得神清气爽,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
本来没好气的司机也跟着笑起来,自己掏出一支香烟来点上。
达瑟有些贪婪地闻了闻烟草散发出来的芳香,说:“我也想抽一支。”
司机认真看了看他:“我他妈看你不像是开玩笑,搭顺风车还要抽老子的烟?知道吗,该你给老子敬烟!”司机把一支烟戳到他嘴里,“不过,这你小蛮子他妈的看起来有点好玩。”司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真的,你小子他妈的有点意思!”
达瑟笑笑,要过火柴,把烟点上,很快就陷人到自己心事里去了。
这是一九六三年。从机村历史上说来,私生子格拉已经死了。那场大火还没有起来。大火之后的伐木场还没有建立。就是这一年,达瑟发达了的叔叔一个电话就把达瑟从机村招走了。机村人再说起这个人,也就是一个叫做达瑟的名字了。解放后,差不多每一年都有人离开机村,去学习,去当干部,当工人,当解放军,但他们不管去到多远的地方,就是去了北京,住在离毛主席最近的地方,都要回来看看,一来了却自己思乡的心愿,二来这也是光耀门庭的事情啊。
但是,达瑟一去就不再回来了,这就像他的叔叔一样,只是在偶尔有人提起时,他家里人才会说起一点他的消息。
“达瑟跟他叔叔一样走了就不再回家了。”
“他在学校里读书。”
“别人家读书的孩子不是都回来了吗?”
“他不是跟老师读书,他叔叔来信说,学校里有一个大房子里,里面全是书,他老是读不完那些书。”
他的母亲流泪了:“我可怜的孩子,他想读完那些书,可他的脑子不好使,他怎么读得完那么多书啊!”
“没准这孩子将来比他叔叔当的官还要大呢。”
“我的孩子我知道,他那样子能有什么出息?我怕那些书把他弄傻了。”
“那他叔叔呢?那时人们都小看他,现在不是当上大官了!”
啊,一九六三年!
在机村人记忆中,可是黄金般的岁月!
解放!
推翻土司统治!民主改革!穷苦人翻身!
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打着火把深翻土地,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还算风调雨顺。只是上面老叫多报产量,结果,打下来的粮食大都交了公粮。分到家的粮食就少多了。好在每家都有些过去的存粮,加上林子里的野东西,两三个年头也比较容易就对付过来了。达瑟妈妈病后将息,还有肉熬成营养丰富的肉汁听说汉人地方有好多人饿死。达瑟妈妈一边喝着肉汁,一边落泪叹息。
一九六二年,那些催交公粮的干部下来检讨了错误,机村史上的黄金岁月就来到了!一九六三年,达瑟离开时,村里的水电站已经动工了。平整的晒场上挖了一个大坑,县里来的工程队要给脱粒机打下一个牢固的水泥基座。好多年后,机村人嘴巴里还会发出啧啧的感叹声,说,啊,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要一直那么过下去,肯定早就走进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每种神佛都有自己命名的天堂,共产党的神是长着大胡子的马克思,是没有长胡子的毛主席,马克思和毛主席把他的天堂叫做共产主义。大家都相信共产主义这个天堂比喇嘛们那个天堂好,因为那个天堂要你死了才可能去到。而这个共产主义天堂,在活着的这一世就可以走到了。
人们不知道,但凡是天堂,都不肯那么容易就让人走到。
于是,运势一转,劫难就到来了。到一九六七年,机村这样的僻远之地也像传说中的北京和省城一样陷人了疯狂。轮回之中的世界立即就陷入魔障之中了。大火烧掉森林。巫师多吉死去。机村的老共产党员格桑旺堆和还俗喇嘛江村贡布坐了监牢。后来,回想起那些年头的日子,大家的眼光都悲伤而迷茫,说:“奇怪,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天天劳动,但地里为什么长不出庄稼,却要长出那么多扯不完锄不尽的杂草?”
大家都摇头叹息。
也有明白人说:“为什么,心田都荒芜了,哪里不是长满了乱草?”
就机村历史来说,是“文革”的疯狂引来了那场大火。但从纯粹物质的角度来看,接下来,机村因为这场大火,还有两年好日子过。大火一过,夏天就来到了。而这时,达瑟正摇晃着瘦长的身子,走在回机村的路上。以后的曰子里,总有人来问他,达瑟,那些年你在城里干些什么呀?
达瑟懒洋洋的回答:“念书呀!”
“天哪,一个人好不容易到了城里,就不会干点别的,你就整天念书呀!”
达瑟的眼睛垂下来:“叔叔就是让我念书去的嘛。”“念完书干什么呢?”
“吃饭。睡觉。”
“然后呢?”
“念书。”
“你不去看漂亮女人?
他不说话。
“你不去酒馆喝酒?不打架?不看电影?不在百货公司里闲逛?”
他还是不说话。
“后来你当官的叔叔……”
他立即抬起低垂的眼睛,坚决地说:“请你不要提我的叔叔,让我独自在心里想念他,尊重他。”
还是说大火刚过的那个夏天吧。大火刚刚过去,久盼不来的雨水就下来了。大雨一直下了十几天。开初,雨水把大火的余烬从山坡上冲下来,堆积在山谷里,空气里浮满了焦煳的味道。但雨水一直下,就把空气与山野,把这个烧焦的世界都清洗干净了。
太阳就在这样一个下午突然露出脸来了。
那天下午,雨水突然停了。大片的乌云山崩一样翻滚着,突然,就像神话传说里世界诞生时的情景一样,乌漆漆的天顶突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缝隙。强烈明净的光,瀑布一般从裂隙中倾泻下来。光明照临了大地,四野沉默了一阵。突然之间,众鸟就亮开嗓子欢唱起来。
达瑟,我愿意这个情景出现时,你已经回到了机村。但这时你还和你雇来的那辆马车,拉着你满满的一车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时候啊,光明突然降临,众鸟突然开始欢唱。所有人都涌到了村中广场上,看见天顶的裂隙越来越宽,越来越多的光,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劫后的大地一片片被重新照亮。感谢那不止息的大雨,把蒙在大地上的劫灰冲洗干净了。转眼之间,卑微而又顽强的野草在劫后的大地泛出了浅浅的绿意。水面闪闪发光,岩石闪闪发光。大树被烧尽了枝叶,剩下粗壮的树干默默矗立,阳光落下来,它们沉默着闪烁着金属般喑哑的光芒。
是啊,大地没有死去,世界还存有生机,绿意还在顽强滋蔓,众鸟的嗓子还会歌唱!
有人喊一声:“上天保佑啊!”
所有人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上天保佑我们!”
立即,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下去了。老人、妇女、小孩、壮年人、青年人,都一个个跪了下来。达瑟,你离开机村时碰到的惹觉·华尔丹也跪下了。他不是最后一个跪下的,但他是最后几个跪下去的人之一。有女人感动地哭了起来。但马上有人喊:“乡亲们,不要哭,让我们的美嗓子色嫫唱一个吧!”色嫫跪在泥水里,早已泪流满面。她任泪水欢畅地流着,她打开了金嗓子曼声歌唱。她的歌声让那些被久违阳光照亮的事物闪烁出别样的光芒:
高的风吹开了天顶,
低的风吹动了心房。
世上有妖魔在吗?在,他来了,又走了。
心里有神灵在吗?在,他在过,可他离开了。
这是关于机村所属的部族起源故事中的一段咏叹。一场血腥的部族大战后,部族的英雄首领面对血淋淋的战场这样悲情而怜悯地歌唱。大家都快把这样的歌忘记了。这些年,外面传来的新歌里只有欢乐或仇恨。有点小来由的欢乐与仇恨,和更多什么来由没有的欢乐与仇恨。没有悲伤,更没有怜悯。在机村久远的歌唱传统中,怜悯是很重要的。怜悯自己,也怜悯别人,怜悯所有同类的时候,也怜悯了自己。
所有人都跟着那明亮的歌声唱了起来:
心头有妖魔在吗?在,他走了,又来了。
天下有神灵在吗?在,他曾经不在,现在又在了。
世上还有人在吗?在,花曾经谢过,却又再次开放了。
歌声仿佛雨水,仿佛那明亮的天光,和着每个人眼里奔涌而出的泪水,把蒙尘的心灵也清洗干净了。这时,开启的天顶又合上了。隆隆的雷声再次滚过天顶。雨水再一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人群慢慢散开。又过了好些天,雨水慢慢收住了势头。太阳出来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天,太阳一出来,大家就自发地来到广场上歌唱。那些天里,大家唱了那么多的歌。唱得都是那些古老的充满美丽悲情,意蕴深长的歌谣。每一次,美嗓子色嫫都站出来领唱。色嫫会唱的老歌不多。所以,每个夜晚,都有那些老去的过去时代的歌手,把那些老歌教给她。第二天,她又把这些老歌带到广场上,带到灿烂的阳光下面。
色嫫歌唱的时候,眼光却停留在惹觉·华尔丹身上,热情万分而又万分幽怨。惹觉·华尔丹眼里浮现出让很多人看了都有些害怕的狂热眼神,嘴里祷告一般说:“我的女神,等着吧,再有一年,我就可以堂堂正正让你做我的新娘了!”
色嫫能猜出他的说辞,捂着脸,哀哀地哭了。
色嫫哭着说:“你知道你在说谎!你知道你是在骗自己!你知道你是一个想害我一辈子的妖怪!”
惹觉·华尔丹眼神狂乱迷离:“我的妙音天女,你最终会是我的女人!”
有年轻人过来把他的妙音天女拉走了。所有人热烈鼓掌,让色嫫唱一首新歌,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的歌。色嫫就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幽怨低回的情愫就消失了。她明亮的歌声里,有老歌里对造物的感恩也有老歌里少有的新生的激情与欢欣。色嫫参加过公社和县里的群众文艺演出,她把这些混合着新歌与老歌唱法的歌带到了舞台之上。她站在耀眼的灯光下,歌喉一亮开,下面的观众便觉得有一川浩荡的清冽河水迎面漫开。
而下面瀑布轰鸣般的掌声响起时,色嫫的浑身震颤,那种新鲜刺激的感觉,比惹觉·华尔丹给她的初吻还要强烈,还要持久。那时,色嫫就知道,与爱情相比,自己更加难以抗拒的是舞台上的这种诱惑。所以,每当看见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惹觉·华尔丹她就悲从中来,她这一辈子能够遇上的最好的男人就是他了。但是,她想要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在更炫目的灯光下,去对着千万人如痴如醉地歌唱。不止是她自己心里这么想,每出去演出一次,耳朵里就装满许多这样的预言。更有那些有权势的男人向她保证,一定能将她送上她梦想的舞台,成为一个谁都知道的歌唱家,像那些在电影里的歌唱家一样。
所以,她每次见到惹觉·华尔丹那副痴心模样,就每每悲从中来。但只要有人要她唱歌,唱着唱着,她就把这种忧伤忘记了。
这样的歌唱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直到天完全放晴了。那天早晨,所有人推开门窗都看见了霞光满天。在这样的歌唱中,人们的眼睛明亮了,混浊的溪流清澈了,蓬勃萌发的野草把整个山野也都绿遍了。
这个时候,达瑟正坐着马车摇摇晃晃,走在他回乡的路上。
也是这个时候,当年请他在旅馆里喝酒那个惹觉·华尔丹正在渐渐远离他美丽的爱情。
这是一个一切都变得粗粝的时代,浪漫爱情也是这个时代遭到损毁的事物之一。
当年,达瑟还没有离开机村,解放军野战拉练曾在机村停留过一个晚上。惹觉·华尔丹正是那支部队的一员。就是那个晚上,他爱上了机村的美嗓子色嫫姑娘。军民联欢会后,他吻了那个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姑娘。第三个吻后,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就不再挣扎了。她的双手紧紧地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夏天,任何一片草地都柔软无比,都有鲜花芬芳。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姑娘。因为,从部队的宿营地传来了悠长的熄灯号声。
他喘着气说:“等着我,等着我,我只要你等我一年。我就到机村来娶你,你要做我的新娘。我是一个好猎手,我要让你做这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部队就踩着草地上晶莹的露水出发了。色嫫背着水桶等在水泉边上,长长的行军行列从她面前蜿蜒而过。当她看到昨晚吻她的那个军人的时候,脸上浮起了羞怯的红云,像每个意乱情迷的姑娘一样,痴痴地把手指含在嘴里。那个吻她的家伙,那个用吻使她嘴唇、乳房、大腿、心房都燃烧起来的家伙却肩着自动步枪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泪水浮上了色嫫的眼眶。
但是!那个人绷着脸走过去一段后,把枪塞到一个伙伴的手头,离开队列跑了回来。这双有着魔鬼般力量的手,轻轻捧起了她娇羞的脸。他轻轻擦去她涌到眼眶边上的泪水,露出痛惜的表情。他咬破了一根指头,把一大滴鲜血摁在她的额头中央,轻轻地说:“好姑娘,这是你未来丈夫终生之爱的誓言。”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跑步撵上队伍走了。
色嫫被这咒语般的誓言施了魔法,脚步一动也不能动,身子却像迎风的树叶颤动不已,灼热的泪水像断了串线的珠子滚下脸颊。长长的行军队伍转人了深深的蓝色峡谷中。队伍还没有走到峡谷尽头,太阳就升起来了。早晨,斜射的光瀑加上轻舞的山岚,像一道蓝色的幕布把她的视线阻断。
色嫫把背水的桶忘在了水泉边上,飘飘然走回家中,面容苍白,眼光迷离,见到家人时,她就伏在母亲肩头痛哭起来。三天后,她的父亲带着许多礼物和沉重的表情,去邻村退掉了订下多年的婚约。
但是,这个有着吉祥天女一样美丽嗓子的女子,有幸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怎么可能永远属于一个猎人呢?即便这个人是机村最好的猎人。只是这个美嗓子姑娘自已不知道,这个好猎手也不知道罢了。
惹觉·华尔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时,已经当上班长了。他的枪法很好,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有个大多数藏族士兵没有的灵动脑瓜。团长下部队视察,听说了这个人,晚上便带着他去查哨。他走到团长前头,不出一点声息,半个小时就摸掉了三个游动哨。团长刚刚离开,那三个身高马大的家伙,就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他们把马蹄铁包在棉手套里,一下一下打他的肚子,打得他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他对达瑟说过这事:“妈的,那些家伙下手真狠,肚里的乌血块,三天后我才吐了出来。”
他还告诉达瑟说,事后,排长把那三个家伙告到了连长那里。连长是打过狠仗的老英雄。他把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叫去了。连长背着手,拉着汉族的外省腔说:“说说吧,你们乡里乡亲的,怎么就干上架了?”
惹觉·华尔丹挺挺胸脯说:“我们没有干架!”
“好,有种!不过,这就等于是说你们排长撒谎了?”那三个也挺着胸脯上来,说:“不是干架,是教训他!”惹觉·华尔丹也挺着胸脯说:“他们只打了我吃饭的肚子,没打我的脑袋,所以,不算。”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