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大队长索波开了一个会。在会上他讲,今年春天来得快,正好趁出不了门的时间收拾收拾农具,雪一化完,地里干爽一点,就该春耕播种了。
下面有人笑骂:“妈的,这么多老庄稼把式坐在下面,这种事情用得着你个毛头小子来吩咐。”
索波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气恼了,他笑着说:“要是大家都知道,那就更好了。”然后,他就喊了一声,“散会!”等他立起了身,下面却坐着不动。
他又喊了一嗓子:“散会了!散会!”
“大队长你不讲点什么?”
“我不是讲过了吗?收拾好农具,准备春耕!”
“就是以前开舍讲的那些!工作队也讲过!报纸上广播里也在讲的那些,你是大队长,你不也给我们讲一讲吗?”
索波挥了挥手,说:“今年雪这么大,工作队下不来,没有新文件新精神,让我给你讲什么?”
大家哄一声笑了。有人故意说:“这个家伙,只要不中邪,还是一个好当家人呢!”
索波听了,很受用地一笑,拍打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戴上帽子,起身走开了。
达瑟从来不参加这样的会议。散了会,我急忙赶去向他通报会议内容。他说:“把你小耳朵里听到的都从嘴里倒出来吧。”
这时,他正在树下造一架梯子。
一根修长的杉木被剥去了皮。树干的一面已经用锛子修削平整了。他正用斧子在树干的另一面,开出一个个间距相等的下平上斜的缺口。砍好缺口的树干竖起来,就是一架可以登上树屋的梯子了。这是他每年春天里例行的工作。冬天,他精心藏好书本,用很多的树皮与藤条封闭好树屋后,就把楔在树身上的脚蹬一一毁掉。开春了,要想重新上到树屋,就必须先造一架梯子,才能重新在树身上楔上脚蹬。他的梯子只用一次。然后,他会亲手把这架梯子劈成一堆木柴,背回家里。这也是他在一年里主动为家里做的惟——件事情。
他示意我帮他把地上四散的木屑收拾到一起。他终于说:“他又讲那些谁都不懂的道理了?”
“其实你的道理才谁都不懂。”
是那个女人突然就在我们背后发话了。这么泥泞的时候,她的脚上却套着一双红色的小羊皮靴子,色嫫现在天天藏在屋子里唱歌。演员需要雪白的脸蛋,所以,她已经不肯轻易出门在太阳地里随意行走了。如果出门,身上总有一些鲜艳的红色。头巾、披肩、腰带,总有一样红色的东西。今天她身上的红色是一双小羊皮靴。
她摆出一种姿势,像电影里的美人一样向着我们微笑。
“呃……”达瑟舌头有些发僵,“我在造一架梯子。”色嫫笑了,跟着电唱机练习那么久唱歌,连笑声也变得那么迷人动听了“谁都知道你在造一架梯子,而且又会马上把它毁掉。”
这句话里包含的讥笑的意味使达瑟清醒过来,不再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了。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为你造的房子都要塌掉了。”
的确,对面房子四壁木头上温暖的棕色开始褪去,泛出一种带着寒意的惨白。屋顶也塌陷进去好大的一角。门廊那里,被旋来旋去的风堆积起了好多的枯枝败叶。
那个中午,达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所曾经无比漂亮的房子。曾经,这所房子的铁皮屋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在房子的里面,铺满了柔软而温暖的兽皮。坐了一会儿,色嫫一下子站起身来,大声说:“你们不懂,他就是要让我走上舞台!”
达瑟说:“我给你讲个舞台的故事吧。”
色嫫说:“真的。我看你不像会讲故事的样子。”
“我不会编故事,但见过的事情总还讲得清楚。”
“那你就快讲吧。”
“不要催我,你又不是下一刻钟就要上台表演。”达瑟的故事就发生在他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的礼堂里。舞台是在礼堂的前部凭空架起来的。学校里常常举行晚会。都是有文娱爱好的学生换了漂亮的舞台装上去表演。舞跳到高潮时,姑娘们飞快地摆动裙子,小伙们使劲跺着双脚,这时,舞台的地板便有了空洞的回响,像是大鼓的声音,而架空的舞台下面,就有激起的灰尘,从地板缝里升上来,以比舞台上沉醉的人更为轻盈的姿态飞舞着,被强烈的灯光照亮。
达瑟说:“我闻不得那些尘土,它们一飞起来,我就忍不住咳嗽。”
色嫫十分不满:“这算什么故事。”
“我不是还没有讲完吗?”他说,不是舞台上的人而是那个舞台地板下空洞的部分引起了一些同学强烈的兴趣。每有晚会,便有人预先潜人,直到晚会结束时,才从里面灰头土脸地出来。
“他们看见了什么?”
:“有人说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到跳舞的姑娘裙子底下什么都没穿。”
“达瑟你去过吗?”
达瑟说,他也去过。第一次,上面刚刚开始跳舞,下面的灰尘就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下一次进去,他戴上了两只口罩。这次,灰尘没有再呛住他。他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只看到一些飞快挪动的鞋底和一刻不停晃动着的腿,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达瑟承认,在下面不但直不起腰来,还得小心横七竖八的支架碰着了脑袋。色嫫说,她以后上台要在裙子底下穿三条裤子,看那些家伙能看见什么。
达瑟说:“要是人家自己愿意脱下来呢?”
色嫫双手捂在胸前,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说:“那怎么可能?”
达瑟笑笑说:“反正我是亲眼看见过。”
他说,当他猫腰在舞台底下的时候,曾经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下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些东西,那些同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到地板下来呢?最后,他在舞台深处找到了答案。猫着腰穿过舞台下面,音乐声小,下去,地板缝里漏下来的灯光也不那么明亮了。他还听到了姑娘们压得很低但仍然掩不住兴奋的吃吃笑声。他从地板缝里看上去,是姑娘们气喘吁吁的在换衣裳。腿、腿间的幽暗、晃动的乳房、赤裸片刻又被衣服遮掩的肌肤,他的心咚咚跳动,就像有人用拳头猛砸地板。他移向舞台的左边。这里是男子们的更衣室。漏到地板下来的是烟头上的火星,是粗话与口痰。他们脱去衣服,那软软悬垂着的男人的家伙从下面看上去更加硕大也更加难看。讲到这些的时候,达瑟没有加以一点掩饰,但色嫫却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
达瑟清清嗓子,说,他又往右移,回到女生的更衣室下面,再往右移,却发现了一个更小的房间。
“那就是独唱演员化妆的地方!”色嫫骄傲地宣布。
“我可没有看见什么独唱演员。”达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见两个领导坐在里面抽烟。学校领导和一个更大的领导。更大的那个领导就是我叔叔。”达瑟在那里停留下来,两个领导就那样坐着慢慢吸烟。舞台上一个什么节目演完了,舞台下响一片掌声。掌声还在噼里啪啦响着的时候,最漂亮的那个女演员进来了。学校的领导却消失了。
舞台上面,鼓声,男子齐舞时的雄健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上面,叔叔跟女演员谈话声却断断续续。只有零零星星只言片语从地板缝里掉下来,被他捡拾在记忆深处。漂亮。好漂亮。不要嘛。摸摸。不嘛。推荐。歌舞团。出名。要。不要。不要。好了。好了。不要哭。好消息。等等,等等。他亲眼看到叔叔抚弄姑娘的乳房。看到他像牲口交配那样,肌在姑娘背上。然后,那个姑娘真的就是离开学校,成了文工团团员。
听着这个故事,色嫫的脸红了,又白了。然后,她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达瑟很笨拙地想去擦掉姑娘脸上的泪水,但她却起身给了达瑟一个重重的耳光:“你叔叔该死!”
达瑟漠然笑笑:“他不是被打倒了吗?”
“你也该死!”
达瑟更加漠然地说:“那就来打倒吧!”
色嫫哭着慢慢从我们身边走开。达瑟对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我说:“就是那个到了文工团的姑娘,后来在批判会上,把我叔叔打得好狠啊!吱哇乱叫像个发情的母猫!”
听到这话,已经走开的她回过身来,说:“活该!”这时的她已经破涕为笑了。然后,她的身影便转过小山丘消失了。
达瑟继续做他的梯子。木茬大片大片地从斧子下飞溅而起,新鲜的松香气布满四周。这时,色嫫又跑回来了。她喊道:“来人了!”
达瑟拉着我扔掉斧子跑到小丘顶上。安静的村子骚动起来。整个冬天,机村都像被外界遗忘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过去,一到冬天,工作队就进村来了。几个月时间,村民们无事可干,正好集中学习、斗争和批判。但恰恰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机村渡过了一个安静无比的冬天。连旁边正在修建伐木场的人大部分也都撤走了。剩下几个留守人员也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干。
看看村子里一下子就骚动起来的人群,就知道,机村人被这么长久的安静早就弄得不耐烦了,机村人已经不习惯这种亘古而来的宁静了。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几百年前,机村曾经遭到其它部落的围攻。这些围攻的部落人数众多,占据了机村四周的山野。但机村人当时的头领非常富于智慧,他让人数有限的机村人一刻不停地在村子里四处奔走,交替着不断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士气高昂人多势众的印象。然后,再通过和谈解除了围困。现在,从村外的小山丘顶上看下去,村子里的情景正像是这个故事在重演。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聚集又散开,散开又聚集,跑到高处张望,又从高处下来向下面的人传递消息。
但是,远处的道路上,还是没有人影的出现。
达瑟问色嫫:“你看见鬼了吧?”
“我听见下面有人喊山外来人了!”
“你在等接你去歌舞团的人吧?”
色嫫没有说话,但她眼里焦渴的目光,要是一直投射在一株树上,一定会使那株树燃烧起来。
而从山上看下去,我们的机村像一个受到惊扰的蜂巢。
终于,在斑驳萧瑟的雪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当那个身影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了。而这个人影也在望得见村子的地方停留下来了。他站在公路接近村子最后一个弯道弧度最大的那个地方。有些西斜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使他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阳光的勾勒使人可以看出他肩上挂着一副褡裢,右手拄着一只细长的棍子。他站立了好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往前走动。他的身影,他的步态,都太熟悉了。
达瑟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惹觉·华尔丹回来了?”
色嫫问:“谁?”
“就是那个爱你爱成了傻瓜的达戈啊!”
色嫫一下子脸色发白,坐在了地上。她说:“不,不,他这样的男子汉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说话间,那个瞒跚的身影已经走近了村口。在那里,他再次停留下来。这时,村子里的人突然向村外涌去。他们喊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格桑旺堆!”
“大队长回来了!”
大队长回来了!格桑旺堆回来了!达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说:“好人好报,好人好报,格桑旺堆大叔回来了。”然后,这个平时对任何事情都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家伙两只手紧攥着被融雪水浸润的枯草,通红的眼里慢慢溢满了泪水。他说:“妈的,他们也知道他是好人,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色嫫的眼睛也泛起了泪光。她说:“达瑟,你说,达戈也会这样子走回来吗?”
达瑟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他说:“你不能问我这,的问题。在民干校的时候,哲学课老师说,哲学就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晓得吗?我就是那个哲学。”
说到这个他自己也似是而非的话题,达瑟自己是很得意的。
这天晚上,冷落许久的格桑旺堆家门庭若市。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能走进格桑旺堆的家门。他刚刚走到村口,望见那么多人向他奔跑而来的时候,就摇晃着身子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从那个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在了他家的庭院里,等候屋子里传出这个人的消息。但屋子里除了他家里女人又悲又喜的哭声不时响起外,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黑夜降临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屋子外面寒气四起,白天融化的冰雪又重新上冻了。黑压压的人群也像被冻住了一样沉默不语。终于,索波和几个老人走出了屋子,他袖着手,对着大家说:“都放心吧,大队长醒过来了。”
大家还是一动不动。
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的表姐。
我对达瑟说:“看,表姐。”
达瑟哼哼了一声,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又叫了一声:“表姐。”
我叫得太胆怯了,她没有听见,她大声对大家说:“他就是太饿,太累,现在缓过劲来了。”
接下来,机村人川流不息,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传统的礼物是茶、盐、猪膘,还有酒,而在这个丰收年里,更是多了成罐的菜油、用土豆从伐木场换回来的大米与白面,甚至有人家把去年大火时偷藏起来的成箱的罐头都搬出来了。每个人都放上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这时,格桑旺堆下楼来了,看着站满自己家院子的乡亲,看着堆满门廊的礼物,他把头紧抵在墙上,带着哭腔说:“我恨过你们,怨过你们,乡亲们,你们这样对我,我觉得我不该怨恨哪!”
这种情形下,有女人马上就哭出声来了。
但有人马上高声制止:“乡亲们,这个时候,该高兴才是啊!大家应该喝酒歌舞啊!”
这时,表姐眼睛看着达瑟,嘴里悄悄告诉我:“达戈!达戈也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格桑旺堆说的。他们两个一路回来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达瑟。
达瑟正在为自己拿不出礼物而羞愧,听了我的话,便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达戈。
这时,美嗓子色嫫唱起来了,她唱的还是那首最爱的那一首:
阿哥,你何需说,何需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一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
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歌声里,人们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圈子,跳起了舞蹈。色嫫歌唱,人们舞蹈直到月亮从东山边上的薄云后升上天顶。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欢舞过了。现在,大家都手拉着手,节奏悠缓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体像被风吹拂的树那样轻轻摇晃,吟咏一般的歌声像朦胧的月光行走在树梢之上。然后,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跟着快起来,所有相互牵引着的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都传导着温暖,舞蹈的人们时不时憋不住发一声喊,这时,映在井泉里的月亮会颤抖一下。
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格桑旺堆身体虚弱,面前摆着一碗热酒,倚在门廊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欢舞的人们。
达瑟离开欢舞的人群,踏着月光去找他的朋友。他说:“我晓得你这个家伙去了哪里。”
达瑟赶到时,见达戈正动作利索地撬掉钉在门上的木板。
门打开了,稀薄的月光先于两个人进到了屋里。月光只是进去了一点点,走到火塘下方就停住。达瑟往月光那边的黑暗里伸了伸脚,但很快就缩了回来。他转过脸来看着达戈。达戈一伸脚就走进去了。
在黑暗里边,他说:“进来吧。”
达瑟伸出脚,在空洞的黑暗中试探一下,也进去了。
“坐吧。”
“我没地方坐。”
“将就一点,直接坐在地板上吧。”
“连块垫屁股的皮子都不给我?”
“这屋子里连半块皮子都没有了。”
“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全都卖了。”
“换钱了?”
“换钱了。”
“你他妈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他妈连一无所用的书都要那么多,钱这么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该越多越好。”
两个待在黑暗中的人都不开口。屋里太安静了,静到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旷野重新上冻的声音。白天,在阳光下融化的雪与冰重新凝结时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或动物正轻手轻脚从四面八方朝这个屋子走来。屋子里,只有达瑟粗重的呼吸声。而达戈只要愿意,连呼吸都可以屏住很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