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群下到地里,忘乎所以地喧闹开来。对于猴群这种嚣张的行为,村子里的猎犬们都非常愤怒。但链子紧紧攥在主人手中,它们也就是声撕力竭地狂吠不已罢了。伐木场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人群也出现在地头。工人们没有枪,但他们有开山的炸药。几个家伙爬行到猴群的前方,点燃了一个炸药包。猴群靠近时,他们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冒出缕缕青烟,大多数猴子都避开了,两只好奇的小猴子不知深浅,一下就扑了上去。喷火的导火索把小猴的爪子烫着了。两只小猴子发出夸张的惊叫,远远地跳开了。就在这个时候,炸药包轰然一声爆炸了。麦茬、土坷垃、烟雾,升上天空,又噼噼啪啪掉下来。敏捷的猴子早就跳到了爆炸圈外。当爆炸的烟雾散开,惊散的猴群慢慢聚拢了。庄稼地里炸出了一个浅坑,浅坑的浮土硝烟的味道是猴子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差不多每只猴子,都抓起一点土,放在鼻子边上,使劲地闻着。这种刺激的味道使好多猴子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兴奋的表情。
只有几只老猴子抓耳挠腮,不安地在远处徘徊。最后,猴王半直起身子,嘴里发出了凄厉的警告声。猴群才慢慢聚集起来,走在回山的路上了。大部分的猴子,都不断回头,流露出一股恋恋不舍的劲头。
索波看了这情景,说:“看,老猴王的话不大管用了。”达戈马上接过话头:“那么,你认为自己就是新猴王吗?”
达瑟说:“大队长你要去告诉伐木场的人,猴群再下来,他们不能放炸药包了。”
索波这里正没有好气呢,见达瑟这种古怪人也他指手画脚,火气就上来了:“我去告诉?还是你去吧!他们是工人阶级,你去对工人阶级下命令吧!你也配给老子下命令,你他妈的这个大傻瓜!你爱下命令,就该留在城里当干部,跑回来装神弄鬼,你以为你是谁啊。”
达瑟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他等索波咆哮完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就一定不是傻瓜吗?”
索波冷笑:“他妈的,你整天装模作样地看些破书,就是为了说这种自己都不懂的话吗?”
达瑟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也许,他整天看那些书,整天想书上写的那些话,也许,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这些书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好吧,好吧,老乡们!烟是和气草,大家都来抽支烟吧。”
伐木场的后勤科长满面笑容钻进了人群里,手里拿着一包刚启封的香烟,给每个男人都敬上一支。机村没有人不喜欢看他那张笑脸。就是他把机村的洋芋都收购了。机村每一家人都有了自人民币在机村流通以来最大的一笔现钱。他还说,看啊,看啊,每张票子上都有天安门的相片,毛主席就住在天安门里面。拿着这样的票子,就像把他老人家请到家里来了一样。
“科长又有什么好消息啊?”
王科长说:“有啊!有啊!”
很多人都围了上来:“请你快说啊!”
王科长只把话说了一半:“那些猴子……”
“猴子?”
“对,猴子!它们还会下山来吧?”
“会的,不过,如果不放那个炸药包的话……”
王科长笑了:“猴子可一身是宝啊。皮子那么漂亮……”大家就都点头,那金黄的颜色确实漂亮。
“肉那么好吃……”
大家都露出吃惊的神情,齐齐摇头。吃跟人差不多的猴子的肉,那人不是都变成魔鬼了嘛。
“骨头泡酒……”
“咦一一”
王科长说:“那是最好的补药!”
所有人都缩拢肩膀,倒吸凉气。
王科长说:“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
所有人都走开了,没有人想驳他的面子。这个人可是为机村做了大好事的人哪!但是,他居然要让人向猴子开枪。吃猴子的肉,穿猴子的皮,还要把猴子的骨头泡在酒里。照老的说法,这样的人简直就是魔王转世了。好多人都惊诧地吐出了舌头,睁大了眼睛躲开了。只有达戈端然不动。他没有打过猴子,但他在部队的时候,看到过战友向猴子开枪。他也知道这些人打下猴子来派什么用场。要是有人塑造一个财神的形象,王科长就是最合适的模特。他稀疏的眉毛里永远含着和蔼的笑容。他的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永远装有东西,见到孩子,他有透明塑料纸包着的水果糖。见到姑娘们,他包里有五彩的橡皮筋。见到男人,他的口袋里有香烟。一个人一个人散过去,散完一包又掏出一包。最后,自己叼上一支,啪一声打火机点燃。随着一口烟,嘴里吐出叫人高兴的话来。
这回,这一招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所有人都躲开了,只有达戈一个人脸色铁青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王科长掏出烟,送到达戈面前:“莫非机村最好的猎手,还看得见林子里的猎物?”
达戈不说话。
“那些猴子居然连人都不怕,要是你打,还不一枪一个。”
达戈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阴沉坚定。
达瑟对我说:“咦,我担心达戈会揍这个家伙。”
我有点想看两个男人干上一架。
达瑟走上前去,说:“达戈,王科长开玩笑,他怎么会想到杀这些猴子呢?大家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达戈把拉他的手拂开来,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王科长说:“你过来。”
王科长走近了一点。
“你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
王科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什么是电唱机吗?”达戈说我:“想要一个电唱机。”
“你打猴子,我给你换!”
“我马上就要!”
王科长笑了,他摇摇头,说:“要是那些猴子不再下山怎么办?”
“它们还会下山来的。”
“那好,明天,我就把电唱机搬到这里来等着你。”听了两个人的对话,达瑟好像给魔鬼吓蒙了一样,看看王科长,看看我,最后把眼光定定地落在达戈身上。他说:“达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达戈脸色铁青,口气像在下午的冷风中的枪管一样冰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科长跟达戈握手:“一言为定。”
王科长掏出烟来,达戈劈手把整包香烟夺了过来。然后,他转过身来,快步离开了。
达瑟腿长,很快就赶上了他。
我们一直走到达瑟的树屋下面,背靠着粗大的树干默默地坐在那里。达戈一支接一支抽烟。黄昏慢慢降落下来。烟头上明灭的火光不时把达戈阴沉的脸照亮。这个黄昏,周围的树林里充满了不安的声响。冰冷明亮的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达戈终于把自己抽醉了。他伛偻着腰呕吐不止。吐出的东西难闻至极。
达瑟冷冷地开口了:“你最好吐远一点,臭味升上树;把我的书熏脏了。”
达戈扑过来想打一直守着他的朋友,但达瑟坐着不动,一伸手掌就把他推了个踉跄。他就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那堆满了兽皮的屋子。达戈和我又坐了一阵。我看到他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他没有说话,脸上挂下了更多映射着星光的泪水。他站起来,一抬手,我就骑坐在他的肩膀上了,他说:“小孩子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猴子的话题。每年这个时候,猴子都会下山。村里的人们很少议论它们。即便有议论,也是在遇见猴群的现场。惊讶他们多毛的脸,脸上生动的神情与人是如此相像。有些多愁善感的人,甚至为人有这样的亲戚一辈子风餐露宿于树上而啼嘘不已。这些家伙,它们和我们是同一个祖先啊!关于我们族群起源的传说中说,人与猴子是同一个母亲。因为父亲不同,我们才从树上下到了地上。但是,要是明天猴子再下山来,就会发现,远房的表亲们要对它们弄刀动枪了。
那天晚上,达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晚餐。在机村,达瑟是一个孤独的游魂,从来不在别人家里吃饭。但是,因为我的关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在我家火塘边喝着热茶与大家一起闲话了。
他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奇怪:腰板那么挺直,但背部接近肩头的地方却伛偻下去,所以,他支撑着脑袋的颈项看起来非常吃力。他就那样端着一碗茶,脸上浮现出心不在焉的笑意,端坐在那里。而我表姐的嘴巴闲不下来:“达瑟,以后你还回学校去吗?”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表姐笑了,说:“看啊,他说我不知道时就像个傻瓜一样!”
但大家都知道表姐不是这个意思。
表姐说:“我是要回去的,我走的时候,老师就说了,等形势好转,就叫我们回去。”
“那你就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我读书不行,读不过人家。我不想回去读书了。”
他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这个从城里拉了一马车书回来的人,这个整天在树屋上守着一箱箱书的人,居然不想读书!
“那你为什么整天还在看书?”
达瑟像是狗才从水里钻出来那样晃动着脑袋,狗这样做是为了把皮毛里的水甩掉,他这样是想把脑袋上的什么东西甩掉呢?
“你还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呢?”
“我就是喜欢书嘛。”
“那你又不喜欢上学?”
达瑟有些羞涩地笑了。好像是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困扰别人的难题而感到抱歉。
“明天你会去打猴子吗?”
“不会。”
“你的朋友呢?”
“他会。”
“你不劝阻他?”
“劝不住。真正要做什么事的人都是劝不住的。”有一阵子,大家都在对付嘴里的食物,没人说话。还是达瑟先开口了:“不只是达戈,猴子再来,大家都会动手的。”
“那是为什么?”
“全世界的人,到处都会对猴子动手。这些对猴子动手的人,曾经跟我们一样,也不打猴子的。可是后来,他们都动手了。”
“也许他们不像我们,不认为猴子是人的亲戚。”
“越是对猴子动手的人,他们越是知道。他们干脆就认为,猴子就是人的祖先。”
“就是这样他们也动手?”
达瑟点了点头。
“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的?”
达瑟脸上浮现出满足的梦幻般的神情,说:“书上。我的那些书上。”然后,他站起身来,也不向大家告辞,就是走到楼梯口那里,也没有转身向大家示意一下,就下楼离开了。表姐起身追到楼梯口,往下面喊道:“喂,告诉你的朋友,不能再打猎了,不然,他的癫痫病会要了他的命!”
下面没有回应,院门咿呀响过以后,我父亲感叹说:“这个人,要是在以前,在寺院里读经,可是能得道的人啊!”
表姐却说:“神经病!”她说出各种病的名称的时候,声音总是干脆而响亮。那种斩钉截铁的味道里,有着过去要活到七八十岁的老人才有的那种权威感。
“猴子要是真像我们人一样聪明,明天就不要下山了。”父亲说。
但是母亲不同意这一点:“猴子不聪明却不干什么傻事,人这么聪明,却怎么老干傻事呢?”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冒犯男人的尊严呢?所以,父亲马上梗着脖子,鼓起了眼睛。
但是爷爷发话了:“她说得对,说得对啊!”
天气晴朗。
晴朗的天空下,第一声枪响是那么清脆,电光一样掠过田野,掠过守护着田野的这个孤独的村庄。
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都收起前肢,半直起身子,呆立在田野中央。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枪声立即就响成一片了。好在机村人手里拿的都是原始的猎枪。第一排枪响过,他们必须停下来装火药、铅弹、扣上引信,然后,才能再次举枪击发。没有中枪的猴子,一下子就炸窝了。但它们不是立即向山上奔逃,而是在惊惧中寻找同类。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
于是,引来了第二阵排枪。
猴子又倒下了一批。
这时,猴群才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在猴王的带领下向着山上奔逃。身后,是祖祖辈辈就与之和平相处的人群,与之订立了沉默契约的人群。这些人这时都在莫名的鼓噪。因为兴奋、因为紧张,也许还因为羞愧。他们发出的声音,比起惊恐万分的猴群还要疯狂。而在它们的回望中,好几十只伙伴,已经躺在收割后的麦地里,汩汩流淌着猩红的鲜血。这时,早就在猴子逃命的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他开的第一枪,比刚才不知是谁对着猴群开出的第一枪还要响亮。
枪声响起的同时,挥动着长臂愤怒咆哮的猴王便蜷缩起身子,慢慢倒下了。
因为失去了领袖,聚拢的猴群再次炸开了。
这就给了那个老练的猎手充足的时间。他手上装药填弹,眼睛搜寻目标。等他再次举枪时,目标早已锁定了。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又是一枪!
每一响从容的枪声过后,就有一只皮毛漂亮的公猴重重地从树上摔落下来。达戈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而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枪又一枪击发着。枪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闷,就像重重的檑木撞在人心上。喇嘛江村贡布喊道:“天哪,如果他不是妖魔下界,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他就该住手了。”
大家只听得见枪声,却看不到他人影,于是,人人都看着美嗓子色嫫:“请他住手,请他住手吧!”连那些刚才还对猴子开枪的人也围了上来,对着色嫫乞求。
达瑟脸色惨白,却对这些人说:“他犯的是他的罪过,他的罪过你们也同样犯过了。”
色嫫跑过来,拼命地摇晃着达瑟肩膀:“求求你,只有你能让他住手!求求你让他住手吧!”
达瑟摇摇头,说:“你知道,谁也不能让他住手。”
枪声仍然响着。每当经过足够的间歇,大家以为再不会有枪声响起的时候,枪声偏偏又响了。每一声枪响都使人心头打颤!每一声枪响都引发出叹息与诅咒。
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
十六枪,十六只猴子!
人们陷人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好像这枪声再也停不下来了。最后一只猴子的身影循人树林,消失了。达戈从田野与森林之间走了出来。所有人都中了咒语一样呆立着,看他慢慢走近。他把枪口朝下的枪夹在腋下,手指仍然扣在扳机上面。下午的太阳迎面照着他,他半眯着眼睛,拖着长长的身影向我们走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当他迎着村里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去的时候,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他细细的眼缝里透出轻蔑的冷光。
就这样,他走到了伐木场那些兴奋地观看着这场屠戮的蓝工装中间,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王科长带头鼓掌,蓝工装们兴奋地起哄叫好。但他只是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
“你不是还没把猴子弄到我跟前来吗?”
达戈拿着枪的手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我看到你打倒那些猴子,但是,你得把皮剥下来,把内脏掏干净,这才算完,我马上就把电唱机给你。这才是我们全部的交易。”
达戈夹在腋下的枪一下抬起来,枪口刚好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枪口还散发着火药爆发后的余温,但他的口气却冰一样地冷硬:“那些猴子你自己去收拾!马上把电唱机给我!”
“我马上去拿!”
“不,你就在这里,叫人送来。”
等待电唱机到来的时候,那枪就一直顶在王科长的下巴上。电唱机来了。达戈才把枪口垂下。达戈把枪背在背上,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人们以为,面对这情景,色嫫肯定会逃之夭夭。她好像也准备逃跑了。但是当电唱机在达戈怀里发出了声音,一个女人曼声歌唱起来的时候,她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达戈怀抱那个歌唱着的机器,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眼里的泪水像檐口上的雨水一样,大颗大颗地淅沥而下,她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在这个背着枪的沉默的男人身后,人们的议论声嗡嗡地起来了。电唱机的发条走完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满耳的苍蝇一样的嗡嗡声。色嫫紧抱着她的机器,大叫了一声:“不要脸啊!你们!”
很多张脸凶狠地逼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