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人讲了鱼,先讲这一带河里有多少种鱼。其中多少是土著,永远在某一段河里世世代代待着不动。听众就点评,是机村人。还有种类不多的鱼,每年一定的时候,从几千里远的大江里一路回游,回游到比机村的河流还小,还远的沟沟汊汊,然后,又在一定的时候顺流而下,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那个地方,江海相交,水与天连。听众议论,那就是这些修路人,修电站的人吗?不对,他们来了也会离开,但不一定回到原来的地方,更不会在一定的时候定期归来。那是女博士这样的人吗?但她神出鬼没,也没有准确的时间。大家想想,这么循着一定线路准时来去的,就只有邮递员了,但也只是开着小卡车从县城到机村不断来去罢了。而那么一条鱼却在几千里路上来来去去。想想那样的漫漫长途,机村不禁都要对那鱼的宿命叹一声。这么来去的生灵,机村人熟悉的春秋季都会途经他们头顶的候鸟。过去,机村半山有湖的时候,一些飞累的鸟群会落在湖上休息几天。那个湖消失后,它们只是某个季节里飞过村子上头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机村真的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视无睹的水下,竟然有那么多的鱼悄无声息艰苦卓绝地秋去春来。
鱼类学硕士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拖长了声音说:“可惜,水坝一起来,阻断了江流,那些鱼就再也不能回游到产卵地了。”
老五说:“那有什么,反正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们。”
索波说“这些可怜的家伙可以少走些路了,早些转生了。”
气象学硕士又谈了水库修起来后,当地的气候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并不知道,他说,这种评估要在电脑上建立一个模型,运转很长时间,要很多人,更要很多钱,所以,他并不知道变化的结果是什么。但他说变化是肯定的。
“万一变好了呢?”这话是达瑟那个已经幡然悔悟的浪荡子说的。
硕士很有力地反问:“万一变坏了呢?”
大家笑了:“妈的,到时候,我们的村子都没有了,还管这个干什么!”
拉加泽里心里本来是靠在女博士一边的,他也不喜欢这个水电站。因为路桥工程指挥部属下的公司一开工,连续的爆破和机械巨大的力量,使这些年恢复了植被的山体重新变得百孔千疮。他的小公司这些年来栽下来刚刚成林的树,大部分都在公路线下,未及被未来的水淹没,已经被炸,被挖,被崩塌的土石方掩埋去六七成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施工区里滚滚的尘土遮掩,失去往日里那青翠可喜的颜色了。虽然,每一棵树都得到了赔付。前提是他要用这些赔付在将来的淹没线上栽更多的树。但是,他并没有打算栽一辈子的树,想到那些新栽下的树还要好多年才能长大,他内心就非常焦躁。
但他们不谈这个。
他们谈鱼,谈自己也说不准的天气,与他心中的焦灼毫无关连联。于是,他也就是一个机村人了。
女博士对他很失望:“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就跟他们一样。”他说这话时,不只是对女博士,也带上了对自己刻薄的恶意。
降雨人却对他这种表现大加赞赏:“这就对了,朋友!他们的话没用。这些人我见得多,最多写几篇文章,出个风头,弄点小名气,却什么都不能改变。”
拉加泽里觉得事情未必就是降雨人说得那个样子,但他也提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而且,即便有理由,他也不想反驳了。因为,像达瑟本子上说的那样,该来的东西“这么凶,这么快”,连停下来想想怎么招架的工夫都没有,就已经不容置疑’也无从更改了。
降雨人住在双江口镇上,是设计队队长。他经过机村时特意停下车来,交代拉加泽里,该是让那个消失的湖泊重现的工程开工的时候了。
“既然有那么大的湖要出现,还要一个小湖干什么?”
降雨人叹气,拍他的肩膀:“你他妈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
但他这阵子真的多愁善感起来了:“村子都要消失了,要个湖来给谁看?”
降雨人的口气斩钉截铁:“明天,你就带着人上山开工!”
那时,工作组怕余波未平,没有完全撤退,还留了一顶帐篷,四五个人,没有什么事情,他们就听音乐,看书,因为不受欢迎,不像刚来的时候,还到村子里去四处闲逛。但酒吧他们是要去坐的。所以,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听见了女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谈话。一天,三个人被请进了帐篷,两个小时后,他们从帐篷里出来,就一言不发收拾行装了。
然后,就是告别。
拉加泽里坐在屋子里看书,女博士眼睛红红地出现在门口。
“你哭了?”
“我哭了,我为什么要哭?”她走近拉加泽里,但没有像过去一样投人他的怀中,而是伸手轻轻转动着他胸前的扣子,温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吹拂着,有些幽怨地说:“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拉加泽里想伸手搂住她的肩膀,但他终于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
纽扣还在转动:“真是徒劳无功,谁能把你们这些人唤醒过来?”
拉加泽里心里的柔情消退了:“人只能自己醒来,被人叫醒,又会昏睡过去。
纽扣的线脚终于拧断了:“等我老了,要写一本书,要把你写到书里。
色嫫措工程开工时,已经将近冬天,村里人已经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如今的机村大面积种植蔬菜:这个节候下来的是莴苣、萝卜、土豆和洋白菜。这些都是为遥远的省城种植的反季节蔬菜。省城说远也不远,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宽阔平坦了,也就五六个小时车程,但一旦置身于机村,还是觉得那个地方比一千公里还要遥远。小乡村与大都会之间那种巨大差异,心理距离仍然超过了实际的物理空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机村人雇车把蔬菜运到省城出卖,内心里总有几分为难。但今年不同了,两个工程指挥部率几千人马来到机村,蔬菜还在地里,就已经被后勤处提前认购了。工程处不仅认购了这年的收成,把未来几年的收成也都全部预订了。这下,不必再过一个个关口去省城卖菜了,菜农们这些日子走起路来都觉得一身轻松。所以,拉加泽里刚带手下人把过去到色嫫措的旧路清理出来,工程还没有正式开始,村子里大多数的人都到齐了。而且,各家各户大多愿意把扩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贡献出来。
这完全在他在意料之外。开工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要忍受乡亲们的嘲笑。就像他对降雨人说得那样:“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个色嫫措干什么!”
“什么是湖,没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吗?”
可是没有人说这样的话。人们忙完地里最后一点活,在工程指挥部后勤处领了钞票,就陆续上山来了。他们一整天都在原来湖岸被炸开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席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黄草地上午餐。每家准备的都是最长力气的吃食。大块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气飘出很远,惹得狐狸从洞里钻出来,像被迷了魂蹿到人群边上,又吓得跑回林中,发出不甘的嚎叫。
原先以为,炸开的湖岸是坚硬的岩石,但开挖下去,却有厚厚的土层。大概有三米深才见到了岩石。降雨人交代过,重新封堤,基础一定要挖到岩石。不仅如此’基础还要尽量往两边扩展,要让将来墙体与牢靠的山体有更多的连接。一个星期以后,深挖到青色岩层的地基往两边延伸了。当地基往两边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时,降雨人到工地上来了一次。这家伙戴着一顶红色的头盔,手里提一把长长的尺子,不断地在地基的断面上这里敲厳,那里戳戳,那模样真是神气活现。
他说还往两边挖,下周六休息时我再来看看。”
下周六他又来了,依然是上次来那副神气活现的派头。他在地基尽头蹲下身来,对着土层左看右看。这么看了还不够,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详,甚至放在舌尖上尝了一尝。看到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跟在后头的机村人都哄笑起来。但他不管这个,把锄头塞到拉加泽里手上:“这里,对,往下挖。”
拉加泽里挖了几锄,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开,拿在手上是一块灰黑的碎陶片。然后,他激动起来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等回答,他又举起陶片:“老乡们,谁知道这是什么?”
谁都知道那是一只罐子的碎片,但人家发了问,要的答案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还是老五愣头愣脑地说“一个破罐子呗。”
“说对了!是一个破罐子。谁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吗?”
这个问题,就真的没有人答上来了。只有索波说:“过去在觉尔郎峡谷开荒地,后来景区盖房子修路,都挖出来过!”
“老乡们!”降雨人用手里的尺子敲击那个陶片,却是尺子发出了声响,灰黑的陶片反而闷声不响。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很快就止住了笑声。
“这块东西,起码三千年,知道不知道,三千年!”
人就一世一世地活着,既不知前生,也不理未来。三千年的一块陶片也无非是一世一世活着的什么人使用过的。
“很可能,三千年前,用过这罐子的人就是机村人的祖先!”
说到祖先,就像是念动了一道咒语,那块陶片就不仅只是一只破罐子上的某一个部分了。这块刚从厚厚的土层下刨出来的湿乎乎的陶片,就从一个人手上又传到另一个人手I:。有人抚摸这块陶片,有人拿到这东丙时,感觉自己身子都通上电流一样哆嗦一下。这是块被三千年前的人手赋予了形状,又让火烧炼得坚硬的泥巴。这块泥巴埋回到地里这么多年,又重新被时光和水分浸泡软了。每一只手触碰,都会让它掉下细细的一块。
于是,传递它的人都在叮嘱:“小心。”
“小心。”
“小心。”
降雨人又让人把刚才挖出陶片的地方用浮土掩埋起来。他用尺子戳着地基断面上的土层,对拉加泽里说:“朋友,看出点什么名堂来没有?”
拉加泽里看见了,土是一层一层的。每一层的厚薄松紧与颜色都不太一样。
“看看这一层。”
拉加泽里看了,是细密的黄土。
“朋友,我知道你看书,但你没看过考古的书,这层土是夯土,是人工的,又夯实的。”
“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是墙!”
“墙?”
“说明这里可能有过一个古代的村庄!”
拉加泽里和众人转身四面环顾,脸上依然一片茫然。此地过去是湖。湖的四周密布着生长了千百年,仿佛与天地同在的茂密森林。后来,湖水消失了,原始森林差不多砍伐殆尽。如今新生的树林正苗壮成长,林下依然满布着三四十年了尚未完全朽腐的桌面大的树桩,很难想像在这样的地面下曾经存在过一个村庄。
好多人都拿起了工具,要把土层打开。如果地底下掩藏着遥远的过去,那么,就把地层打开,把那个秘密揭示出来。但是,他们的行动被制止了。
降雨人摇晃拉加泽里的肩膀:“你知道这必须由专业队伍来干。”
这个道理拉加泽里是懂得的,他说了一句话:“时光的宝盒不能就这么随意打开。”
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句很他妈装腔作势,但他妈很有劲头的话。达瑟的儿子言简意赅,说:“这话说得好霸道。”于是,机村人重现湖水的工程停顿下来了。消息通过工作组上报到县里,大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吧等待。机村有俗话:山里的野物是狗撵出来的,肚子里的话是酒撵出来的。酒水下肚不多会儿,闲聊声就嗡嗡然弥漫开来。突然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村子都要消失了,还要去让湖水重现,明明是一件糊涂事嘛,为什么偏偏是拉加泽里这样的聪明人带头去干?
酒吧寂静下来,没有人能够回答,有人回答也不会开口,要听那人自己说出答案。
“天意!”
“天意?”
拉加泽里对着天空高擎起酒杯:“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祖先的村庄!”
坐在初冬和暖阳光下抬头望天。天就那么样的蓝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就那么样的浮在天上。初冬时节晴朗的天空都是这个样子,不像有什么特别意思要暗示或显现。尽管如此,好多人还是把脸仰向了天空。因为他们只是受一种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愫的促使,和拉加泽里去干让已经干涸了二十多年湖泊重现的事情。村子的确是要消失了。十几公里外的双江口镇上,过去机村人叫做轻雷的那个地方,那么多钢筋编出了水坝的骨架,浇铸下去的水泥迅速凝固,那坝体就节节升高。那个坝升多高,关起来的水就能升多高。以后的这片天空下,这样的阳光照耀着的就是一片银光闪烁的浩渺大湖了。那么,还要那么一个小湖干什么?让那些南飞的候鸟在那里短暂落脚?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回答为什么要如此这般,那自然就只能归咎于上天的神秘指引了。
但是,也有人不去望天’他们觉得拉加泽里应该知道。拉加泽里说:“我和索波、达瑟闲聊时想起来的,他们也说是个不坏的主意。”
“就是让色嫫措重现?”
“对啊,我想,那会让重新有了森林的机村更漂亮一点。”
“但是后来……”
“后来,我也没想过不干。”
“为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事情。”
他侄子凑过身子来,俯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降雨人没对你说过什么?”
“他觉得我的主意很好,只是催促我早点动手。”
他侄儿哈哈大笑,宣称自己知道了。他说,因为降雨人手里那些勘测仪器早就照到了地下的宝贝。所以才这么热心,帮着画图,催促开工,还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工地上。侄儿终于推导出了自己的结论,得意地提高了嗓门:“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有能耐的朋友!”
拉加泽里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侄儿。过去是不喜欢哥哥,而哥哥的儿子也不能让自己喜欢。而他们是自己在这个村庄仅有的亲人。一股悲凉之感袭上了内心。
侄儿又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但又有意让旁边人听见:“叔叔,你要小心,你的朋友是不是借我们的手挖他的宝贝。”
拉加泽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抬手给这自作聪明的小子一个重重的耳光。他没有抬手,只是心中觉得寂寞而悲伤。他坐着不动,让达瑟的儿子回家把他爹留下的百科全书搬来。有两三个小时,他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翻看那一本本厚重的书。他手里拿着土里挖出来的那块因为失去了水分而变得灰白的陶片,不断和书中的图片对比,翻到某个词条时,口中还低低地念念有词。当傍晚时分峡谷里冷热空气迅速交换而产生的风开始呼呼劲吹的时候,他啪哒一下合上了书本。然后,直起身来,走到廊前。他冷峻的目光把想凑过身来的侄子逼回去了。
还是索波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就算那些土罐子一点没碎,也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说这话时,他语气凶狠,他这话是说给谁听呢?索波说:“伙计,你知道我没有问你这个。”
他缓了口气,说:“降雨人说得对,如果下面真有一个村庄,那可能就是三千年前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