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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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2)

盗伐买卖木头的风潮过去,差不多陷于疯狂的机村平静下来也不过十年出头,又一次陷人了一种特别的疯狂。连多年浪荡在外的达瑟家两兄弟都回来了,给药材老板当帮手的老大开着老板的车回来,他竟然在一辆只能乘坐五个人的车中塞进了八个石匠和四个木匠外加他弟弟!

如今在酒吧里,每个夜晚,人们都在计算,当水电站的堤坝筑好,蓄积的河水倒流回来时,每一家人会拿到政府多少钱的赔付。房子、猪圈、牛栏、土地、果树,一项项算下来,有人舌头伸出都差点缩不回去了。乖乖,到时候政府要赔那么多钱!这笔账算下来,政府要赔机村人几千万元!乖乖,花大钱筑高坝把一个村子淹掉,等于是用水来淹掉几千万元!拉加泽里的酒吧生意爆好,不等晚上,座位就被机村人占满。那些从隧道那头的风景区过来体验异族乡村风情的游客都没有了地方。

这么一来,拉加泽里的工程就不能如期开工了。家家户户都在修房子,他已经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了。除了他自己,惟一按兵不动的就只剩索波一个了。林军开上小卡车去远处找石匠去了,老五自己还没动作,就被几个兄弟叫来叫去,忙得不可开交了。细想起来,这情景甚至不像是真的,就这么十来天时间里,方圆两三百里的石匠和木匠都集中到机村来了。请到手艺人的人家,都在杀猪宰羊,整个村子突然就一派热闹兴奋的节日气氛了。喇嘛们也结队出现在村子里,虽说现在人对宗教已经没有过去虔诚,但遇到破地修屋这样的大事,也还要按老规矩办上一办。那些匠人晚上也往酒吧里来。拉加泽里的酒吧真还就没有了地方。还是更秋兄弟主意多,当下就在老五的小卖部前搭起雨篷,摆上桌子,开张卖酒了。那就成了匠人们临时的酒吧。老五还来找拉加泽里借了一百个酒杯。

这情景让索波很生气,叫拉加泽里拿纸笔来,他要写一封信给县里,反映这个严重的问题。他真的非常愤怒,他说:“要是放在以前,这是什么?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说,你写!”

拉加泽里坐着不动。

老头用手敲着桌子“你为什么不动?”

“我不想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你还想让全村人都恨你吗?”

索波嘴还很硬:“好吧,你不敢写,我会找人写的!”拉加泽里给他倒杯酒,不再理会他了。拉加泽里走到一边去,明白降雨人说他修那堤坝将会赚到大钱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举目望望高处青翠山坡上那片伤疮似的豁口,难道将来电站的回水会涨到那么高的地方?如果到了那样的高度,不要说机村,连山上的刚刚建成的隧道也要被淹没了。他想,降雨人这个朋友也不过是给他一点暗示,让他也像村里人一样加盖房子,以便获得更多的赔付罢了。他想,这个朋友的暗示也太转弯抹角,让人无法明白过来。再说,他在村里没有自己的房子。这个公司宿舍、仓库兼酒吧是从林业局借来的。这些天,侄子也被叫回家去扩建房子了。他摇摇头,说“疯了。”

他不太相信,机村人真的能从政府手里拿到他们盘箅中那么大笔大笔的赔付。政府像神一样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政府里的人。那些觉得自己法力无边的人怎么会甘心情愿就让一帮愚蠢的百姓给敲诈了呢?神是好的,给神当翻译的喇嘛们就不一定了。政府是好的,在政府那么多高位上坐着的人就不一定了。林军请了匠人回来的那个晚上,拉加泽里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林军说要是政府真的赔了呢?

“你是说明天早上升上天空的不是太阳是月亮?”

“那你说怎么办?我就什么都不干?”

索波敲着桌子对林军说“想想,你父亲是什么人!他活着是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可是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林军说,但他又转脸来对拉加泽里说,“也许,他老人家真要不高兴了。”

这意思是要让拉加泽里来拿主意了。拉加泽里犹豫了,万一到时候真的又赔付了呢?他只能说“这样,你就备石料,但不要下地基,也不砌墙,等等看。要是政府不管,你再盖。要是政府管,这些石料我买下来,反正山上建坝用得上。”

工作组又来到机村了!

如今的工作组前面加了两个字:联合工作组。县、乡两级联合,国土、水利、农委、公安部门联合。工作组进村居然没有了住宿的地方。因为四乡请来的匠人把各家各户都挤得满满当当。联合工作组又撤了回去。三天后,重新进驻机村,自己带来了宽大的帐篷,带了煤气罐和铁灶。两顶帐篷四周是床铺,中间是长条的会议桌,会议桌上还摆上两台电脑。还有一顶帐篷是厨房兼饭堂。

不止是工作组名字跟过去不同,工作方式也大不相同。来了,也不开群众大会。前几天,只干一件事情,从村口开始,一家一家给房子拍照录像,一家一家地不管你新地基开在哪里,拿尺子把旧房子四围丈量了,晚上,也不去酒吧,而在帐篷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敲进电脑。这样干了一个星期,就已经弄得村里人心里七上八下了。这才通知村委会的人,也不交代什么,就叫他们按派出所的户籍登记本一个个点户主到帐篷里来谈话。

谈话也很简单:打开电脑,你家有效的宅基地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前丈量下来是多少平方,你家房屋的有效面积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是几层几间,现在正式确认,并将据此由国土部门颁发有效证件。现在请签字,不会汉字,会藏文也可以,藏文也不会,那就按上手印。反正签了字的也要按上手印。签字或手印用扫描仪扫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请确认,这是你的字迹或手印吗?确认,请按这里。电脑叮当一声,谢谢,这份记录已经正式生效了。

联合工作组每个人工作都一丝不苟,也不像过去的工作组要么疾言厉色,要么热情洋溢。他们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们提出又一个问题:你从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听说要把机村淹没在水库底下?但你要不想回答,也不会逼你,还会说,关于这个问题,你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吗?那也就签个字,谢谢。这回签字是在派出所的询问笔录上面。接下来还有问题,而且是一个问题紧跟着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决定扩建房子?看见人家也这么干?那么是看见谁先这么干?最后一个问题:扩建房子干什么?家里突然人口多得住不下了?不知道?请在笔录上签字。谢谢。这么一来,虽然谁都不敢在口头上吐露一个字,扩建工程就停下来了。那些匠人整天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又过了两天,那些匠人突然就从村子里消失了。更秋家老五来拉加泽里的酒吧归还杯子。

拉加泽里说来一杯。

老五摇手,神情却有些惊惶不安。他说“我又犯错了,他们不会把我抓回去吧?”

拉加泽里说:“是啊,假释并不是真正的刑满释放。”老五说请给我一杯酒。

“你说请?更秋兄弟也会说这个字了?”

“我两个哥哥说,你现在不像仇人,倒像个朋友。”

“哦?”

“但是还有兄弟说仇人就是仇人,仇人不能变成朋友。”

拉加泽里倒了酒,说“那就还是仇人吧。”

“你说他们会把我抓回去吗?”

“你该问派出所监管你的警察,我不知道。”

“我想立个功,也许这样政府就不会怪罪我了。”“你他妈能立个什么功?”

老五就放低了声音对拉加泽里说:“有人想闹事!”

“谁?”

老五就说了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也有他兄弟在中间,领头的是那几户在县里州里有干部的人家。“他们不在这里闹,他们到州里省里去闹!”

“那你还怕什么?”

老五笑了:“政府都取了那么多证据了,还想去闹事……我那么多年牢就白坐了。”

“你也不劝劝你的兄弟们?”

“劝不动啊!哎,你说我该不该去向政府汇报?”“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就请你拿个主意!”

“这样的事我没有主意!”

后来,拉加泽里也不去过问老五有没有找工作组反映这个情况。但联合工作组却没有什么动静。也没见老五说的那些人走出机村。倒是工作组忙活了一段时间,就消消停停地放了假,好多人回了城里,留下的人,拿鱼竿下河垂钓,游客一样拿了相机四处照相。晚上,放松下来的他们也到酒吧来坐坐。喝了酒,有那么多人想请他们,但这些家伙都平心静气地自己付账。有人交谈,也不拒绝。谈酒,谈天气,也谈村子里的事:反季节蔬菜的销售、隧道那边景区游客溢出到周边作乡村风情游的数量、新恢复植被的长势、年轻人在外面混世界的种种传闻,就是绝口不提电站的事,更不提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村里上点岁数的人就说,现在的工作组,其实比以前那些厉害多了,并且因为他们如此的不动声色而内心忐忑。也有会错意的,觉得工作组这么故弄玄虚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以为这么一来就把胆小的乡巴佬们吓住了。可要知道,如今的农民也不是他们想像的那么没有见识了。于是,又有话流传出来,说:“法不治众,大家都干,上面把谁都奈何不了,法律管坏人,却不是制服全体老百姓的。”

甚至有人把这话拿到酒吧里来说,当着工作组的人说,人家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有人因此更加不安,有的人宽慰:“他们出了两招,没把人吓住,想不出什么新招来了。”

索波因此很生工作组的气,他说:“要在以前,他妈这些想占国家便宜的人,哼!”

拉加泽里不高兴他这么说话:“大叔,你还想念以前哪?”

索波不好意思了:“哪是怀念从前,是这些人把我气昏头了!”

见工作组半撤半留,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睡了一个晚上醒来,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有十多户人家又一起开工了。之前,那些消失的匠人又回到村子里。这已经是七月近底的事情了,高原峡谷中轰轰烈烈的夏天已近尾声。这天早晨有霜,村子里村子外那些花草都裹上了盐晶一样的薄薄霜花。在如此清新冷冽的空气里,斧子斫伐木头的声音,锤子敲击石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脆,也传得特别遥远,连河岸对面的崖壁都起了空旷的回声。工作组又出动了,他们脸容不再平静,有被藐视的愤怒,有临战时的兴奋与紧张。他们拿着摄像机照相机把这些场面都拍摄下来了。

不到一个小时,工作组就忙活完了。他们回到帐篷里洗脸吃饭。整个村子也突然一下安静下来。起了大早的匠人们到主人家里去吃早饭。早饭都很丰盛。这是匠人们一天力气的最初来源。整个村子也在等待,看看工作组有什么新的动作。直到太阳升起老高,把花草上的薄霜晒成了晶莹的露珠,村子还被一种特别寂静笼罩着。

索波来到了酒吧的廊子上,前面不远,就是工作组的帐篷。帐篷门开着,里面好像有人影在晃动,但他们就是不肯露出脸来。索波对身边的林军说:“你怎么不干了?”

林军笑笑,说“不能干了。”

老五也没再干,他有些莫名兴奋,说:“要出事,要出事,要出事了。”他还跑到帐篷跟前偷窥了一番,回来,在桌前坐下,双手抱在胸前:“他们都这个样子坐在桌子跟前。”

索波不服气他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干?

老五鼓起眼睛:“我怎么知道。”

这时,村子里某个地方,锤子又落在了石头之上,发出一声响亮。然后,又静止了一阵,然后,又是两声,三声。就像是野兽探头出洞,伸出来,缩回去,再伸,再缩,没感觉危险,这才钻出洞来伸展开肢体。如此这般,一阵小心翼翼的试探后,那十几家人就算是正式开工了。这时,却听得轰然一声,像是地雷爆炸,然后,真的有一片烟尘从村子里某幢房子背后升了起来。

全村人都往那个地方奔去,原来是达瑟家那座失修多年的老房子有堵墙,因为挖新地基而失去支撑,轰然倒塌了。两个雇工半个身子被埋在乱石下面,大呼小叫。那两兄弟一身尘土,一脸呆傻。还是工作组的人指挥着把这两个人刨出来,简单包扎了,护送往城里医院去了。

一阵忙乱过后,人们的注意力才转移到房子上面。塌去的是大半堵西墙,从一楼直到三楼洞开了,就像是一个人被揭去了小半个身子的表皮,把里面的五脏六腑裸呈在众人眼前。而且,那些裸呈出来的部分都空空荡荡,就像是一个人身体打开,却缺少了很多的东西。这房子就是个空壳,不但没有家家户户这些年都添置下的电视机、洗衣机、奶油分离器,连照例有的传统家具也都破旧而且残缺不全了。全村人都知道已经往生的男主人心思多半不在过好眼下的日子,也知道这两个儿子四处浪荡,未能使这个家重新兴旺,但当一座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还要老旧,还要残破不堪的房子呈现在大家面前,还是吃惊不小。

不要说外人了,就是两兄弟看到房子内部破败萧索的景象也惊呆了。弟弟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他又突然站起身来,穿过人群,加快了脚步,然后,开始奔跑,越跑越快,穿过村子里那些曲里拐弯的石头巷子,从围在那座令人难堪的房子的人群眼前消失了。他奔跑着经过了村子里的其他人,经过了村中广场,经过了已经兴旺了好几年的酒吧。他拼命奔跑,像是逃跑,又像是追逐。他跑到那条从山上隧道口那里飘逸而下的公路上,早上的太阳把路边的金属护栏照得亮光闪闪。他站在公路中央,伸展开双臂,跳上急停在他面前的卡车,从机村人面前消失了。

哥哥站着没动,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反复向天空举起双手,然后他独自一人,不是从门口,而是从墙壁倾覆处,走进了离弃许久的家。突然,他又举着双手,张着嘴喊叫着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让众人都很难过,可怜这小子刚刚走上正道,遇上这么一档子事,疯了。他跑出来,脸上悲喜交加。他摇晃着索波的肩膀书!他的书!

“书?!”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被他未曾往生的魂灵附体了。

他跑到每一个曾经对他父亲友善的人面前:“书,他的书。”以后的日子里,每一个被他摇晃过肩膀的人都在人前感到某种荣耀。林军、老五、索波、拉加泽里都在这些荣耀的人中间。他拉着拉加泽里的手从缺口处跑进屋子里,然后,大家都听到这小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过了一会儿,拉加泽里一脸的尘土走了出来,他手里真的捧着一大本书。他站到阳光下,用衣袖慢慢拂去书上的尘土,书本封面上烫金的字样又放出了光彩。

于是,很多人都想起这座房子曾经的主人,禁不住眼眶一热,落下了泪水。

郝天;所有人都敛声静息,从屋子一道夹墙里把达瑟当年藏在树上的书搬到楼上,他那痛哭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儿子伸出手臂,想把那些书都深揽在怀中。这时索波拿起铁锨,往开挖的新地基里填土。于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加人进来。清理塌下来的碎石与木头,从别的地方把新的石料运来,这回机村人不要请来的石匠与木匠。他们自己往腰间拴上了围裙,拿起了匠人们的工具。那墙很快就一层层往上了。到了一定高度,人们把已经新做好的窗框抬来安上。各家各户备下来招待匠人的美食都搬到了这有着庄严气氛的工地上。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不到太阳落山,那堵倒下的墙就砌好了。那豁口最后封口时,大家看到,那小子已经从父亲留下的那堆书旁站起来了,一本本翻看那些书。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子,你可不像你老子认得那么多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