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4086500000040

第40章 (10)

大家开始说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讲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国家干部,讲他读了很多读不懂的书。特别是讲到他失去书本后的困窘療倒的种种情状时,都笑了起来。

都赞叹:“是个奇人啊!”

“奇人!”

这些年,本土佛教的崇拜慢慢有些退潮。但论到生死,人们脑子里基本还都是佛教因果轮回的观念。所以,大家都相信,一个灵魂,在无尽的轮回中以这样的方式到尘世上来经历一遭,是有一种特别意义的。大家相信,这样混沌而又超脱的活法,一定指向了生命某种深奥的秘密。佛法某些隐晦的指引可能就包含在了这样奇异的人生中间,只是我们依然蒙昧而不得真解,而经历者本人,在他靠喝着清净泉水存活的时间里,已然显现出了悟某些秘密的样子,他却并未与我们分享。但是,大家还是因此感到欣慰,能够与一个奇人同时生活,也是一种难有的功德。

听了这些言论,女博士很兴奋,她奋笔疾书的同时,不断地清着嗓子,都知道这个调查者将要发问。这天,她清了很多次嗓子,才终于发问:“你们说他……”

“他?”

“也就是达瑟……”

“喔——”大家用这种声音表示抗议。

女博士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安地看了那个还安坐在乡亲们中间,却已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一眼,说:“对不起,是‘那人’你们为什么觉得那人的一生可能比你们更有意义?”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女博士用手中的笔指向我:“都说不上来,那你来说说。”

我想愤怒,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于是我说:“我也说不上来。”

“这么说吧,”她移动屁股下面的坐垫,与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那人不是什么都没做,更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做成,为什么这样的生命会被大家看得更有意义?”

我的愤怒有点力量了:“你觉得医学院的教授会在葬礼过程中解剖逝者的尸体吗?”

我以为这句话很有力量,会让博士羞愧难当,但她口气很平静,她说:“如果你认为这个时间不太恰当,那我们另找时间来讨论。”

喇嘛们到了。我们退出屋子。

我看了达瑟最后一眼。我是一个怀疑论者。虽然我也有慈悲之心,希望一个灵魂能以不同的生命形式永远轮转,但我同时还会想,即便真有轮回之事,但我们不知前世,更不知后世,那这样的轮转对只能感知此生的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可以把那个失去生命的肉身仍然叫做达瑟。而在心里对他说再见,心里不禁对他,而且也对我们本身脆弱无常的生命充满了悲悯之感。

喇嘛们正在摆开神秘而古怪的法器,我对那具依然端坐不动,面容苍白僵硬的肉身说:“达瑟,再见。”

因为,当我们回来,他的肉身就会被收拾成另外一番模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真地清洗他,给他穿上新的衣服。因为经常摆弄尸体的人并不像我们一样对尸体那么恭敬。他们会将尸体盘曲成僧人们打坐的那种姿势:双腿盘坐,两手下垂放在膝盖之上,然后,用崭新的白布包裹起来。如果这个尸身已经僵硬了,据说喇嘛掌握一种专门的经咒能使尸身立即柔软。但现在他们处置的这个死人,本来就是坐着吞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空气的,想来包裹起来不太费力。

索波对我说:“这是一种好的死法。”

“那以后你就坐在那里,不断给自己灌凉水就可以了。”老五是想开个玩笑,但他那张脸不会做什么表情,一点也听不出玩笑的味道。

索波看他一眼:“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说好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凶狠的表情。”

然后,大家就到河边草地上搭帐篷去了。待会儿,喇嘛们做一通法事,就会把那具尸体移到帐篷里来。一个灵魂捐弃了肉身,那么,这具肉身就不应该再占据活人的空间,所以要尽快从生人还要居住的房子里搬出来。这边刚刚搭好帐篷,他们就把那具白布包裹的东西搬出来了。

老五说:“他妈的他们也太快了。”

“太快是什么意思?”

“太快就是喇嘛没把该念的经念完。”

“喇嘛是念经度人的。”

“如今念经不是度人,是挣钱。”

“老五,你还是管住嘴巴,积点功德吧。”

老五说得没错,在帐篷里一角安置好尸体,喇嘛们围圈坐下,击鼓朗吟,自有能干人替他们安排膳食,筹措给喇嘛们的报酬。

表姐从尼姑庵回来了,达瑟的老婆没有回来。她捎回来一句话:“这个人心地善良,却一生受苦,须知受苦也是一种功德,惟愿这对他来生是有益的。”她还捎回来几斤茶叶和两百块钱,是给喇嘛们的布施,叫他们多多念经,帮过世的苦命人早转来世。

可是已经到了第三天,出去通知他两个儿子的人还没有消息。正是大夏天,那肉身再放就要腐坏、臭不可闻了。现在,已经需要不断在尸体旁点燃气味强烈的薰香,才能使讨厌的苍蝇稍微离开一点。这个晚上,全村人都来了,替达瑟守灵。天将黎明,启明星刚刚升上地平线,那具肉身就被搬到了林军的小卡车上。如今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能读书的上了大学,上了中专,上了职业学校。不能读书的,也在村里待不住,贩药、当保安、当饭店服务员、司机,在城里民俗村里唱歌跳舞。最后,卡车里坐上了村里的十多个男人,就是这些人送那人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天葬场去。

车摇摇晃晃开动了,女博士背着一个登山包追来,非常利索地攀上了卡车。她显得非常兴奄,对拉加泽里说:“去天葬台,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弃。”

拉加泽里把脸别到一边,他知道大家并不欢迎女博士来送人远行。

女博士也感觉到了不太友好的气氛,她辩解似的指指倚在车厢角落的那个柳条筐,说:“我也是他的朋友,他活着时,机村的事情数他跟我说得最多。”

车厢一角,柳条筐里,那个白布包裹的躯体也像我们一样随着卡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他是不是就这样摇晃着身子给你讲那些他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这句话让大家都禁不住低声笑了。

女博士很生气:“你们这是对死者不恭敬。”

“我们喜欢他,想让他也跟着我们笑笑。”

好像是应和这句话,车子颠簸时,白布里的人又使劲摇晃了两下。

大家又笑了。这时,天已经大亮,虽然是夏天,但高原的清晨,空气相当冷冽,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都变成了一股股白烟。女博士转过身去看远处清晰起来的风景,她有些生气,所以,嘴里冒出更浓烈的白烟。

驶上过去叫轻雷,现在叫双江口的河口地方,一辆飞驰而来的越野车戛然一声刹在了桥的中间。达瑟的一个儿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攀上车帮,伸头看看白布包裹的那个人。随即跳下车去。他围着车转了一圈,又攀上了车帮,脸上惊疑与迷茫的神情交相出现:“真的?”

索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小伙子跳进车厢,眼睛谁都不看,也不去碰那个死人:“我找到工作了。我一边给药材老板开车,一边学着做生意。学会了,我就带着弟弟一起做。”他说:“我真蠢,我以为他会一直活着,一直等到我们正经做事。”

拉加泽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能这样,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了。”

小伙子终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越野车里的老板也攀上了车厢,看看那筐子里倚坐的那个包裹严实的人,问:“他的父亲?”

老板对着那人抬抬帽子,说:“这小伙子要是能用心,又跟着我,能学好,能学到本事!”

“那我们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死人听了这话也会高兴的。”

老板要小伙子留下来送父亲一程,但机村的风俗,亲人是不会去天葬台看到亲人肉身的陨灭的。

小伙子咬咬牙,哭了,说:“我还要把弟弟找回来,让他学做正经事情!”

小卡车又重新启动了,车开出好一段,开出了桥头上曾经的那个镇子,穿过群山,开往北方空旷的高地,小伙子才从车上跳了下去。大家看到,他抱着路旁的一棵树,头撞着树干,树上的鸟都惊飞起来。

拉加泽里对女博士说:“你会把这故事写下来吗?”

“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样的题材,生离死别,浪子回头,这样的故事太老套,我关心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女博士回头对我说:“也许,这是你感兴趣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女博士总是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说:“这是生活,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

女博士说:“嚯。”

我没有在说话,她又想张嘴说什么,我把手指竖在嘴边,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过于严峻,她把什么话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这是,那辆在桥上与我们碰面的越野车从车后的尘土中拱出来,紧紧跟随着,车子在山道上盘旋着,旋转,旋转,向上,向上,直到山口。我们停下车来,过去的驿道也从这里翻越山口,攀上这个山口的人,再往前,就算离开了家乡。所以,都会转过身子作短暂或漫长的回望。我们没有下车,只是让车子停下来,作片刻停留。后面相跟着的车也停下来。再往前,耸峙的群山渐趋平缓,几条高大的山脉伸展出去,渐渐融入平旷无垠的草原,仿佛深长的叹息,语音邈远。

小卡车又开动了,跟在后面的越野车没有在开动,就停在山口,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们回望山口,还能看见车窗玻璃反射着阳光。

终于登上了天葬台。等秃鹫们飞走,那个人真的就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该离开了,但是女博士没有回来。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葬师回来了,他捎来一个口信:“你们的朋友说让你们自己先走,晚上她到住的地方来找你们。”

我们在附近镇上的小旅馆住下来。大家都沉默无言,我推开窗户望天空,看见那些鹰正乘着气流盘旋而上。

这个晚上,女博士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问拉加泽里要不要再等等,他摇摇头,对林军笑笑:“把你的汽车开过来吧。”

路上,我和乡亲们分手,我将经过自治州州府,再回到省城。那天下午散步,我想去寻访一下当年达瑟就读过的民族干部学校,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学校了。学校的旧址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黄昏的天幕下,耸立着好几座高高的塔吊。回到酒店,在大堂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这个人抽着烟,和几个常在本地电视里露脸的人物寒暄,然后一起往宴会厅去了。这时,我想起来了,降雨人!当年,他们住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双江口镇上,穿着迷彩服,开着火箭炮车,向着天空停蓄起来的乌云嗵嗵地开炮,为的是河里多流一点水给下游那些缺水的地方。他们还在镇子上建起一座水文站,每天记录河水的流速流量,随时观察河流的涨涨落落。我知道他们到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后来,那个突然出现的镇子又突然消失了。

镇子消失了,但镇子上的一些故事却在附近的乡村流传着。降雨人也是这些故事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

我在大堂里徘徊一阵,如果降雨人吃完饭出来,我想跟他认识一下。但我又问自己,见这个人干什么?谈当年一个机村少年人对他们新奇而又神秘的印象?或者告诉他,拉加泽里已经服满了刑期,回到村子里来了。或者告诉他,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消失多年了。再想想,却又无趣,就回房睡觉了。

早上的车站,被黎明的光线和灯光照耀着,有种特别打不起精神的味道,我爬上车,把帽子盖在脸上,遮住那讨厌的灰蒙蒙的灯光,又睡着了。后来,有人用手指捅我的胸膛,然后,又揭掉了我的帽子。是女博士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嗨!真的是你!”

她和我的邻座换了位子,在我身边坐下来。见我老不说话,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对那件事情那么在意。”“什么事情?”

“就是天葬呀!我想不到你的内心里也有那么深的禁忌!”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既然有这么一种风习,让人看看又有何妨呢?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的人。录像、照片、文字,都有过了,在不同的媒体上都有过了。我能说什么,但是,她当时的那种难以抑止的好奇依然让人感到好像是受到了某种冒犯。

她说:“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表示歉意。”我:“看不看是一回事,怎么看又是一回事。”“怎么看?我对你们的文化一直是非常友好的,我想你看过我写的文章!”

我告诉她我的确看过她那些言过其实的文章。

“言过其实,什么叫言过其实?”

“就是赋予事实以并不存在的意义,即便全是往美好的方向理解,我也不喜欢。比如你怎么看天葬?”

她说:“除了过程有点残酷,其实很环保,想想中国这么多人,每个死人都占一块地,太可怕了。”

“还有呢?也许你已经写了文章。”

她的确已经写了文章。我打开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看见了这样的文字:“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

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我说:“灵魂在那些切得零零碎碎的骨肉里吗?那灵魂也是那么零零碎碎的吗?”我觉得自己显得凶巴巴的,就放缓了口气说:“如果按本土的观点,灵魂在肉身去到天葬台前就已经脱离了。”

她并不生气,只是显出很无辜的样子:“我也采访了天葬师。”

“他这么告诉你的?”

“我把文章的题目告诉他,他说,很好。”

轮到我叹口气,说:“算了吧,这样的讨论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笑了,说“你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我又把帽子拉到脸上,说:“你说,这时他们在干什么呢?”

女博士说:“拉加泽里告诉过我,回去,他要去看看李老板的坟,他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车回到双江口时,拉加泽里叫停车,大家也都随着下了车,站在那座漂亮的大桥上看了一阵两河汇合处水流相激涌起雪白的大浪。拉加泽里便掉头往曾经热闹的镇子去了。在那些荒草、灌木丛和残墙之间穿行时,他告诉大家这里过去是加油站、检査站关口、旅馆、他的补胎店,当然还有锯木厂跟李老板的茶馆。

李老板并没有那么快死去。他又挣扎着活了一年多,那时,镇子已经开始萧条了。临死之前,他给监狱里的拉加泽里去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大笔存款的凭单。简短的信里说,自己也坐过牢,所以不会觉得坐牢有多么可怕。信里还说,这笔钱不是送给他的。有了很多钱才发现钱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既不能拯救生命,更不能带来温暖。现在,那个爱钱的人就要死了,想想只能把这钱托付给他。

他们在荒草蔓生的地方找到了那座差不多已经平复的坟墓。站在墓前,拉加泽里说“我种树用的都是他的钱。他在信里说,总有一天人们会开始在山上栽种树,那时,我希望把这笔钱捐出来,捐给栽树的人。”

他点了一支烟放在那土堆跟前:“我现在开了公司自己栽树了。已经栽了好几万棵树,那些小树长起来,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

大家离开那坟墓的时候,林军说:“按汉族规矩,应该把这坟墓修整一下。”

“他已经不在了,留个土堆干什么呢?”

“好让人想起他来。”

“想一个已经往生的人干什么?”

“记住他。”

“记住他干什么?”

这样的追问方式,不要说老实的林军,就是哲学家想必也难以回答。

拉加泽里说:“但愿以后的人看见树时会想起他。”拉加泽里又去拜见崔巴噶瓦。

老人家身体还好,就是脑子里空空荡荡’差不多把一生的经历都忘掉了。他安坐在太阳下面,头颅像铜雕一样闪烁着亮光。

拉加泽里说“记得山上那有金野鸭的湖吧?”

老人笑着问:“你是谁?”

“要是那湖重新蓄满水,金野鸭会飞回来吗?”老人看看天空:“野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