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儿却把拿书的手背在了身后,说:“现在我晓得你该给我一个什么职务了!”他侄儿跟他在公司里干已经很长时间,早先,小伙子想当副总经理,他没有吭气,后来侄儿又自己想了一个什么主任的名头,当叔叔的也没有同意。但小伙子在这个事情上头一直是非常坚持的。“我帮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书!总经理秘书!”拉加泽里沉下脸,侄儿就把书递到了他手上。
是的,这本书里提到了机村,但着重说的是隧道那一头,那个古歌里的王国,如今名声越来越大的风景区。看了这些文字,拉加泽里想,妈的,要是没有那个地方,机村这个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样!仔细想想,机村跟四周山野里那些长久地深陷于蒙昧时代的村落一样,没有确切的记忆。是有一些传说,但那些传说,大多也是讲山那边那个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国。机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却连一点像样的记忆都没有留下。他想,要是那个时候的人也像今天这个时代的人盼望这个又盼望那个,并且因此而振奋复又失望的话,应该是有故事会流传下来的。比如,他拉加泽里的经历就已经变成故事在四周的村庄里流传了。当他走到镇子上,人们会在后面指指点点。
“哦,就是那个发了大财又进了监狱的人。”
“就是那个失去了女医生的男人!”
“听说那个女医生敢用电钻把人脑袋打开!”
想到这些,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对侄儿说:“那么,过去的人真的就除了传宗接代,吃饱肚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那还要干什么?”
“那就不会有故事流传下来了。”他差不多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侄儿却摇头,说:“这是达瑟问题。”
这是一个机村人自己创造出来,流传了二十多年的词:达瑟问题。意思是像过去在树屋上看书的达瑟想的问题,也是一个泥腿子不该想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造成的后果必定是:非疯即傻。
侄儿因此有些忧心忡忡,拉加泽里丢开书本,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
这时,达瑟又出现了。
他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的。索波第一次出现,他就声称有账要算,索波也承认有账未算,人们则等着看这账是怎么个算法。想不到两个人却朋友一样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离了。
想看台好戏的人们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接受了两个仇人变为朋友的现实。这件事情固然有些离奇,但要是因此就大惊小怪,那这个时代让人惊奇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虽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拉加泽里跟索波两个机村的传奇人物彼此间并不熟识。所以,刚刚见面两个人都有些生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要么眼望着别处,要么一心对付杯中的啤酒。但那只是刚开始的时候,等索波跟达瑟来酒吧多了,这种生分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一天,三个人坐在门廊上,气氛早不再像开初那么尬尴沉闷了,大家也不说话,但那种闲适松弛的意味就像风中起伏的麦田,那起起伏伏的美丽,不用睁眼都可以看到,就像这看花节期间四野里流溢的花香,猎狗一样轻轻掀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到。还是达瑟想起什么,嘿嘿笑了:“妈的,说起来有谁会相信呢,这么屁大一个小村子,你们两个大男人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
拉加泽里说:“我在监狱里。”
“我在保护区。”索波说。
两个人同时说:“所以,始终不得见面。”
索波又说:“好多年都有人在说你在消失的镇子上开的小店。”
“补轮胎的店。”
“那你差不多就是以前的铁匠了。”
“你到底还是回村子里来了。”
索波脸上突然又出现了愤激的情绪:“妈的,这个世道,但凡混得好的都离开了这该死的地方,只有我这样的人,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来了。”
达瑟说:“不是有那么多城里人到这里来吗?”
“你他妈闭嘴吧,伙计,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会回到村子里来,回来把一身肉慢慢烂掉!”
拉加泽里的侄儿过来插嘴:“不对!我叔叔这么成功怎么也回来了?”
索波笑笑:“小子,我不想说得罪你叔叔的话,那样我们就没地方喝酒说话。要是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一个,那真是没劲透了!”
这些话让拉加泽里听了,不禁有些心中悲凉。挥挥手让侄儿干活去了。
人们说,要不是这个酒吧开张,索波同志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是的,他们称呼索波的时候,用的就是“同志”这个词,明显的是语含讥刺。甚至当外来的游客坐到这个酒吧来领略乡村风味,某个因为喝多了显得过分热心的家伙一一向外地人介绍机村人物,介绍到索波的时候,他会很郑重地说:这位是索波同志。
游客会很奇怪:这么多人怎么就一个同志?
对啊,机村就他一个同志。
即便这样,索波也不说话。尽管他第一次坐到酒吧来是相当艰难,但他毕竟还是坐在酒吧那宽大的门廊上来了。尽管坐在被酒精,被不时变换的话题弄得激动不已的人群中间,他还是一副遗世孤立的样子。连领他来的达瑟也不知道怎么样让他融入到这种热烈的气氛中。
每每遇到这种情形,达瑟就找拉加泽里:“不要让大家把他晾在一边。”
“没有人能把一个人晾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自己?”
“难道不是?”
这差不多是每次索波一脸落寞坐在酒吧时,拉加泽里和达瑟都会有的一番对话。
当然,每到这个时候,拉加泽里会叫人再给他加一瓶啤酒,还有一句话:“这瓶是我们老板赠送的。”
这样如此往复十几次后,一天,等客人都散尽了,总是率先离去的索波却还待在座位上,他掏出一卷钱放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才开口:“小子,每晚一瓶,有好几十瓶了吧,算算,这是钱。”
“那是我赠送的。”
索波突然笑了,学着风景区游客中心的侍应的腔调,用普通话说:“先生,这是我们老板赠送的。”
“是我赠送的。”
“少在老子面前玩这些学来的新花招,烦!”
“是啊,当年虽然玩的是政治,阶级斗争,也是学来的新花招,他真是一点也没有少玩。于是,拉加泽里弯下腰说是,是,不是老板赠送,是晚辈请前辈的。”
索波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凶狠:“要是今天你不收这钱,就每天晚上都要‘赠送’了。”
“没问题。”
这时,达瑟却插进来拍手称快:“好,好,索波终于跟人说话了。”
本来,索波说出那些话来,全仗着那么一股凶巴巴的劲头,给达瑟这么一搅和,那股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气焰瞬间就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立即就显得局促不安。再说话时,神情已经很犹疑了:“你还是把酒钱结清了吧。以后,我不想来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一个老头子来凑什么热闹呢?”
“我喜欢上年纪的人来这里坐坐。”
“上年纪的人故事多,有意思。”
“我可不想说什么故事给人开心,算钱吧。”
拉加泽里就真把酒钱给算了。
索波起身时,似乎有些不舍,走到门廊边,脚都踏上了九级木梯的最高一级,却又回身过来问道:“我去觉尔郎峡谷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吧?”
“我看到过你在社员大会上……讲话。”
索波眼里迅速的闪过一道亮光,警惕的也是兴奋的:“你是说骂人吧?”
达瑟又插进来:“你不要生气,他不是这意思。”
索波伸手把站在两人中间的达瑟划拉开:“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拉加泽里说:“那时候,你骂人可真是厉害。”
索波回到村里,已经从一个大家记忆中的厉害角色,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家伙了。他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在机村就他孤身一人了。所以,过去的事情尽管人们还耿耿于怀,但也没有人忍心再跟他理论了。他们假装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而在机村很多流传下来的故事中,相当大一部分就是关于复仇的故事。复仇的意思就是你干了什么坏事,就有人不会把你忘记,就像干了什么有功德的事情,上天都看在眼里,最终会赐你福报一样。只有像是拉加泽里兄长那样不好不坏的人,才十分容易被人忘记。索波做好了准备,那些当年自己开罪过的人会来找自已理论。机村人的理论其实非常简单,打上一架,或者,干脆,锋利而坚硬的刀从人柔软的身体刺进去,血流出来,被刺的人以更柔软的姿势倒下,然后,眼睛望着天空,身子慢慢冷下去,从柔软变得僵硬了。这个倒下的人,从恩怨当中解脱出来,而那个把擦干净的刀插回刀鞘的人明白,一个新的故事重新开篇,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眼下这个人一样倒在地上,天空的流云在失神的眼中慢慢旋转。
其实,机村人更愿意把他忘记掉。愿意他永远地待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峡谷里,孤独地看护着那些当年辛苦开垦出来的庄稼地,日复一日,与鹿群争夺地里的庄稼。人们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因苦行而清赎自己罪过的人。这个时代,仇恨也变得复杂,变得暧昧不明了。这个人待在那与世隔绝的峡谷深处,是惟一能使事情变得简单的方法。但是,这个时代的力量是那么强大,谁曾想像过,设计院有那么精妙的算法,施工队有那么强大的机器,两三年时间,就钻出了这样一条长长的隧道,那峡谷成了一条坦途上游客云集的地方。游客一来,这个苦行人就无法待在那个地方了。
索波长叹一声:“是,现在我回来了,等着大家来骂我出气,却一个人都没有等到,反倒有个小子天天请我喝酒。”他还说:“唉,要是过去,人家一刀把我宰了就痛快了。只是现在不兴这个了。”
“现在兴请喝酒。”
索波又重新回来坐下,敲敲桌子:“小子,那就请我喝一杯吧。”
喝得多了,他说:“我都想哭一鼻子。”
“那你就哭吧。”
达瑟说:“你不能哭,你是男子汉,你怎么能哭呢?”
“你是说我是个硬心肠的人吧,是啊,那时候我的心肠怎么那么硬,现在却又硬不起来了?”
“你变回你自己了。”
“呸,一个人走了背运,走在下坡路上时,反倒是变回自己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时少数人走运,大多数人不走运,天下也没有那样的道理!”
“我想不通……”
“其实你早就想通了。好,好,就算你没有想通,那也请天天过来喝酒,慢慢地想通吧。”
从此,索波再来酒吧,遇到投缘的人,他的话也就一天天多起来了。
而且,就算达瑟把他第一天回到村子里那手脚无措的样子当成笑话来讲,他还是安然地坐在硬木椅子上,只是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罢了。
一杯清凉的酒下肚,认死理的达瑟,说话不知轻重的达瑟对拉加泽里开口了:“对我们说说你在监狱里的事情吧。”
拉加泽里转脸去着不远处的麦田。麦苗刚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无的绿色轻烟:“我不想老去回忆往事,不如看看手边有些什么事情可干。”他拿过啤酒瓶,把每个人的杯子续满,“索波大叔,你说对吧?”
索波笑笑:“你在里面念了不少书?”
拉加泽里点头:“念了不少。”
达瑟摇晃着脑袋:“告诉你,在机村,念书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他曾经有过很多书。大家都知道,他有过那么多书,把它们装在马车上,拉了几百里路回到机村,然后髙藏于漂亮的树屋之上。但他并不能深人地研读它们。那些书只是他一份特别的骄傲。这份骄傲足够他来到拉加泽里的公司,大模大样地坐在门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们老板赏杯啤酒!”足够他喝了一次,又来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时,他自己也觉得这底气有些不够用了,他对自己有点生气。靠着那点愤怒的支撑,他用指关节叩着桌子说:“干脆开个酒吧,这样,我们就有聚会的地方了。”
拉加泽里摇头。
“小子,不,老板,你是怕我付不起钱?”
这个老头可能真掏不出常来喝酒的钱。但他自己把这话说出来,就是不让人提这个茬。再说拉加泽里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村里这个前辈。于是他说:“我是种树的公司,开个酒吧干什么呢?要想喝酒了,过来喝两杯就是了。”
“你不挂个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来了。”
拉加泽里说:“再说这也不像个开酒吧的地方。”
的确,除了这个后加的门廊上的几张原色木桌和靠墙的长条靠背椅有点酒吧的味道,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仓库。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间轩敞,支撑房顶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处用粗大的螺栓拧紧。大房子中还有几间向南向东开着窗户的小房间,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办公室。这几间屋子最多占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堆积着化肥、草帘、喷雾器、树种……这天,他们喝酒的时候,拉加泽里手下的人正在屋子里给临时的雇工分发工具:一只篮子、一把锄头或一柄弯刀,外加一双帆布的劳保手套。领到工具的人,每个人报上领取树苗的数字:一百,两百。管事的把数字填人表格,再发给每人一张条子。雇工们拿着条子来到门廊下面的装满小树苗的卡车跟前,凭条子领取树苗。成捆的树苗根上围着新鲜的黑土,稚嫩的针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机村周围当年那些泥石横流的山坡,早巳绿意益然,但都是自然生长的灌木与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乔木。国营伐木场撤销后,曾留下部分工人在采伐迹地上种植树苗,成效却不明显。除了交通沿线,有些连片的小树林作为样板。很多年过去了,机村四周的群山并未见他们栽种的树木连缀成片。后来,营林队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拉加泽里下决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计划是三万棵。县林业局送了一万树苗,剩下的两万树苗他自己掏钱。
发放完树苗,自送工人们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宽大的门廊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头房子就矗立在他后面。
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时,县林业局借给他的。房子闲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经生出虫子。那时,公司没有雇一个人,除了哥哥与侄儿偶尔过来帮忙,他自己凿开柱头,往虫洞里灌注药粉,然后,他像在监狱里工作时一样,用报纸折一顶帽子,手拎着一只罐子,往封闭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几天时间,借来喷雾器,撬开地板往下面的夹层间喷洒鼠药。然后,他锁上房门,自己也消失了。几天后回来,不仅虫子与老鼠消灭了,刺鼻的油漆味与农药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时,这座房子还没有他现在坐着的这半圈带雨棚的门廊。
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固定的职员,更有眼下招募来栽树的临时雇工,五天时间,已经栽下去一万多棵树苗了。
拉加泽里安坐廊子上,背后方正的木头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阳晒得雾气腾腾,那里屋顶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发。
看看廊子边沿几张也凝结了一点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还是一个酒吧老板。想到这个,他从屋子里拎出油漆罐子,在黄油漆的门上写了三个英文字母:BAR。
他想,达瑟再来的时候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身后就响起了他的声音:“喂,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的意思。”
“我要的什么意思?”
“英语,酒吧的意思。”拉加泽里不是要显摆他懂得一点英语,而是想,反正机村也没人懂得英文,写上这几个字母,算是遂了达瑟的心愿,但对别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为他开了酒吧后,达瑟又老是要他挂上一个正式的招牌。
“英语,好吧,英语就英语吧,旅游的人在游客中心有酒吧。他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隔着玻璃……”
拉加泽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还有人鼻子上插着氧气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