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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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一路的杜鹃花开得真是好看。”

“你们好像不是来看花的。”拉加泽里想起日本人的旅行团,偶尔会在这样的季节出现,导游手里舞动着一面小三角旗,上面写着某某雪山花之旅的字样。

“我们来人工降雨。”

拉加泽里指指不远处麦地里茁壮生长的青翠麦苗,而且,昨天晚上还下过一阵小雨,土地潮湿润黑,空气中漾动着雨水淡薄清芬的味道。

“不是给这里降雨,给下游降雨。”

“下游?”

那人告诉他,因为大量砍伐森林,上游这些河流水量年年减少,现在正是平原上庄稼需要大量灌溉的时候,水量不够,除了在当地采取措施抗旱,还需要到上游来人工降雨,增加河流的水量。说到这里,那人有些忧心忡忡,说:“朋友,你们不该再砍伐这些森林了。”

这话对拉加泽里有些触动,同时又让他不太高兴。他想说:“我们才砍了多少?真正让这些森林消失的不是我们。”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处呢?大片的森林早就消失了,湿润的空气变得干燥,过去淹没在水底的滚滚砾石,曾经长满细密的水苔,石头之间的空隙与通道,是许多回游鱼群的乐园。现在,这些砾石都从河底显现出来,在强烈的高原阳光下,闪烁着灼目的金属光泽。拉加泽里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些悲伤,也有些挑衅的味道,他说:“我刚去过你来的地方,要是那里的土地需要这里的水,那你们那些地方就不应该收购这么多木头。”

降雨人伸手挠头。

倒是拉加泽里,心里突然升起无名的怒火,他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凶狠的表情:“你们不能又要木头,又要水,还要因为没有水怪罪我们砍了木头!”

降雨人伸手来拉他:“嗨,朋友,你怎么生气了。”

拉加泽里很认真:“我凭什么不能生气。”

“天哪,砍树也好,降水也好,这些事情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生气有什么用啊!来,再抽支烟吧。”

拉加泽里想想也是,解嘲般笑笑,又坐了下来。

一支烟没有抽完,天顶上的云团便慢慢降低,颜色也渐渐加深了。几个身穿迷彩服的降雨人立即登上炮位。调整方向,确定标尺,然后,开炮。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钻进云层,沉闷地爆开,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雨水就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这里下着雨,不远的地方,却是大片明亮耀眼的阳光墙一样壁立在雨幕的后面,使所有雨脚都在闪闪发光。很快,带雨的云团挂着晶莹透亮的雨脚飘走了。天空中一泻而下,是更加透亮的阳光。麦苗上挂满了晶莹的露水。降雨人开着拖车追逐着云团离开了。这么一点雨水下来,片刻之间就被大地吸收得干干净净,并没有汇集起来,汇集到低处,使河水上涨。黄昏时分,从机村还可以看见,在十几公里之外,降雨人还在向晴朗天空中小团的乌云发射催雨的火箭。

拉加泽里从不多话的母亲有些激动,终于不能自制,开口道:“儿子,你不能跟那些降雨人说话,雷要打死这样的人。”

“妈妈,雷不会打死他们。他们懂得科学。他们用避雷针把雷电的愤怒引入土里。”

老太婆不但激动,还有些愤怒:“避雷针也是太聪明的东西吗?人太聪明神会发怒的。”在机村,有些顽固的老人,把一些新发明归类为“太聪明”的东西。电话太聪明。发电机太聪明。收音和录音机太聪明。降雨的火箭当然也太聪明了。他们不真正讨厌这些东西,但害怕“太聪明”的东西多了神灵会被忘记,害怕人太聪明,神灵就会生气,因而降下灾难。拉加泽里告诉母亲说,在很远的地方,神灵老不给那里的农民下雨,他们无法种下果腹的庄稼,我们这里下了雨,多一些河水流下去,哪里的人就可以浇灌他们的庄稼了。

老太婆因为自己一下对长大的儿子说了这么多话而感到不安了,她的声音低下去:“真是这样吗?”

拉加泽里说:“妈妈,正是神灵看顾不到,人只好聪明起来,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哥哥和嫂子都来劝阻:“那么大声讲这些道理,妈妈不会明白的。”

母亲却小声抗议:“我明白。”

“妈妈,我们自己也应该聪明起来。”

母亲笑了:“从小就有人夸你是个聪明的的孩子。”

第二天,拉加泽里坐降雨车人回到镇上。拉加泽里说:“雨是催下来一点,可是河水并没有上涨。”

降雨人承认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森林砍得太多,不但地面无法涵养水份,空气的潮湿度也太低了。拉加泽里说:“妈的,你们不能两样的东西都要,必得在水跟木头之间选一样。”

路上,他们还停下车来,对着天空中小团的乌云发射火箭,催下来的那么一点雨水,迅速渗入地下,而河床上,水流枯瘦的身子仍然未见丰满。

拉加泽里离开镇子不到一周时间,这些降雨人已经在镇上扎下根来。检查站在镇子东头,他们在镇子西头搭起了一长溜活动房屋。门口还钉上了一块牌子:双江口水文站。降雨人告诉他,他们拉着火箭炮到处跑,只是临时措施,解决根本问题,要在河上建水库,调节水流。拉加泽里参观了水文站,其实也很简单。在双江口两条河流交汇处竖立固定的标尺,一天三次记录读数。他们还在两江之上架起了一道钢索,靠一个手动也可电动的绞盘,把测量仪降在河心的水中,获取水流量与流速的数据。活动房子中一台发报机把录得的数据发送出去,同时,也存在水文站自己的计算机里。宽大的桌子上,计算机蓝色的屏幕在大叠大叠表格之间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伸手动动健盘上任何一个键子,屏幕上的蓝色隐去,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些填满数据的表格。

那天,他跟降雨人一起吃饭。

降雨人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但他笑笑说:“我喜欢就叫你降雨人。”

“为什么?”

“喜欢。”

“为什么叫降雨人?”

“我不知道,以前,这里没有降雨人,只有驱雹师。他们是喇嘛或巫师。他们对着聚集的乌云念动咒语,用手中的法器指出方向,让冰雹降到没有庄稼的地方。”

降雨人想想,笑了:“你是说我们也跟驱雹师差不多。”

拉加泽里也笑了:“我母亲担心雷电会劈到你们。”

降雨人仍然每天开着他们涂着迷彩的卡车,牵引着火箭炮四处寻找含着雨水的乌云,但从淡薄云朵中轰下来那么一点雨水并未使河水有所增加。这个季节,群山里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树木都苏醒过来,每一棵树都在拼命伸展地下的根须,都在拼命,通过树身内部的每一根脉管,把水份送到高处,送到每一根重新舒展的柔软枝头,供给每一片萌发的绿叶,供给每一颗绽放的花蕾。溪谷里的水因此显得枯瘦清浅。

不到半个月时间,李老板给拉加泽里的单子就用完了。但他还没有从城里回来。茶馆服务员也不知道老板一点消息。拉加泽里算算,竟然赚到手十好几万。他送了打点检查站的钱去。本佳不收:“你是要长做这个生意了,你不能每次都这么干。”

他请本佳指点。

本佳不说自己,他说:“人家刘副站长都代理站长了,是真心帮你忙,也不是为了这么收你的钱。”本佳话说得很在理。检查站的人都是拿国家工资的国家干部。工资不高,但每个月都有。不能这么拿别人的钱。本佳说,“你要有心感谢刘站长,就到银行用他的名字开个户头,折子放在你手头,他有什么事情了,盖房子嫁女之类,就把这个给他,朋友之间嘛,互相帮忙。”拉加泽里立即就领会了,他押货去了一趟省城。刀子脸去卖木头,他找一家银行给本佳与刘站长各开了一本存折。他还买了两张地图,把那家银行所在的地方在地图上勾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