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情景只是使他感觉迟钝,麻木不堪。
刀子脸跟着几个表情横蛮的人回来,验货,谈价,抽烟,开玩笑,称兄道弟,他却坐在驾驶室里流汗,犯困,没有动窝。交易完成了,那个人称老大的家伙,还拉开车门,仔细地把拉加泽里打量了一番,转身对刀子脸说:“这里还有一段木头嘛。”
刀子脸挥挥手,没有说话。
直到卸完了货,在一个带着巨大停车场的旅馆住下来,吃了饭,睡觉。起来,又吃饭,喝了不少啤酒,刀子脸带他去洗了澡,又倒头睡到第二天早上,换上新买的单薄清爽的新衣裳,拉加泽里才恢复了感觉,能够开口说话了。
刀子脸心情不错:“说吧,想上什么地方去玩玩。”
从别人嘴里,他知道这城里很多地方的名字。公园、百货公司、电影院、舞厅、酒吧、有小姐的宾馆。他也知道,医学院就在这个城里最漂亮的地方。他还想起了一个地方:万岁宫。他听驼子啊,索波啊这些正在老去正在过时的一帮人说过,机村最初砍伐树木,就是为了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建一座万岁宫。那时,不是成片砍伐,而是在森林里寻找那些最漂亮的树。桦树、柏树、杉树、落叶松。索波他们说,那万岁宫肯定是城里最高大雄伟的地方。他不像刀子脸那样什么都喜欢向爱理不理的城里人打听。他从一个香烟摊子上买了一张市区地图,但手指在上头划拉半天,都没有找到万岁宫三个字。还是刀子脸从一个戴眼镜的老头那里打听到了:“年轻人,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头从拉加泽里手里拿过地图,指出了那个地方。那地方就在图的中央,位置倒是符合想像。
“时代变了,如今叫这个名字!”老头手指很用力的戳向图上那几个字,差点把地图都捅破了。老头和善的脸上也浮起了凶巴巴的表情。
两个机村人前去那个地方。
两个机村人都有些心情激动,要去看看机村森林最初奉献出来的木材造就了一座怎样辉煌雄伟的宫殿。钻进出租车,刀子脸说:“这下,我们两个回去就有牛皮可吹了!”
没想到那个地方却是那么令人失望。那方正敦厚的建筑灰扑扑的,远没有竖在楼顶那些广告牌色彩亮眼,更不像邻近几幢玻璃幕墙闪闪发光的新楼那么神气活现。两个机村人进到这座建筑的里面。除了宽大曲折的楼梯,深棕色的栏杆,厚重的门,他们没有看到什么木头。他们看到的是水泥的墙,石头的柱子。万岁宫里也没有住着什么大人物,也没有进行着什么决定很多人,很广大地方命运的那种神秘而伟大的事情。现在,这个叫展览中心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商场。二楼,羊毛衫展览。全中国造毛衣的工厂都在这里支起一个摊子。全国各地不同的羊毛纺成的线都织成了毛衣,全部悬挂在了这个地方。一楼,家俱展览。全国各地的森林里采来的木头,甚至还有外国的木头,人造的木头造成差不多的家具:衣柜、书柜、碗柜、鞋柜、床头柜、文件柜、古董陈列柜、双人床、单人床、婴儿床、沙发、椅子、饭桌、麻将桌、书桌、办公桌……展览馆场地都不够用了,又在广场空地上搭起了很多临时性的房子,那些床、椅子、桌子、柜子同样充塞满溢了那些地方。
有好些摊位,特别把原木家具作为卖点。为提高可信度,还标出了原木的产地。两个机村人所来的那片地区的很多地名,都出现在了这个展销会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出了乱哄哄的展销会。坐在展览馆前领袖塑像基座宽阔高旷的台阶上,看着下面广场上熙熙攘攘人潮,拉加泽里突然说:“可惜我们机村的木头了。”
“是啊,现在不管他们用木头来做什么,我们还能换几个钱,那时候,却是一分钱也没有换到。”
“你说,要是让以前那些老家伙,驼子跟索波他们来看看这个地方,他们怎么想?”
刀子脸站起身来:“他们怎么想关你什么事?那时候他们一分钱都不挣就砍了那么多树,说明我们赶上了好时候,那就抓紧挣钱吧!”
拉加泽里笑了:“我猜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
刀子脸弯下腰,脸上又显现出凶巴巴的神情:“我看你只要弄清楚自己心里怎么想就阿弥陀佛了。”
两个机村人在那里坐了很久。身后体量巨大的领袖塑像正对的方向,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街道边的建筑,街道上的车流,越过江水的桥梁,已然符合了拉加泽里关于这个城市的想像。这是画报上的城市,是电影里的城市。从手里那张市区地图上,他知道,有一个机村走出来的姑娘所上的大学,就在这条繁华漂亮的街道之上,而这个姑娘是他曾经的恋人,想起这个,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一个乡巴佬,第一次进省城,而且赚到了钱,却心情沮丧,这是拉加泽里自己没有预想到的。
李老板却因而有些高兴,他说:“这就对了。”
“不高兴就对了?”
“人当然该高兴,也要看为什么高兴。”
拉加泽里拿出赚到的九千五百块钱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该付你多少钱。”其实,他知道行情,知道该付多少钱,但他还想听到李老板再说句“这就对了”。
可是李老板没说这句话,也没有碰放在桌子上的钱,他说:“小子,你不动脑子时很可爱,记住,做生意做事情,不要太动脑子。太动脑子,人家就不喜欢你了。”
他不喜欢这句话,但他却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平时和颜悦色的李老板这一天冷峻得要命:“不是记不记得住,而是做不做得到。有多少话我们记住了却不会去做。”
“什么话?”
李老板脸上露出了有些讥讽的笑容,指指对面房子上白漆刷成的大字标语:“多得很,比如说那些话!”
标语是:保护森林资源!严禁乱砍乱滥伐!
“这句话人人都记得,可谁会去做?”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拉加泽里笑了:“我来付你钱,乱砍滥伐得来的钱。”
李老板没接这个话茬:“这笔钱够你回去读完高中了。”
“我回不去了。”拉加泽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那就就是说,你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于是,李老板从那摞钱里点出自己那一份,从腰上解下钥匙,打开柜子,端出一只铁盒子,从里面又取出一纸批件,他一看那数字,不禁吓了一跳,是一张一百二十立方的大单!虽然李老板提醒过他不要太动脑子,但他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做好这张单子,再依靠检查站的关系,做点手脚,至少可以赚到十万元钱。
“算清楚了?这回,可不是卖指标,这是我们两人的合伙生意,你跑腿,搞收购,我出本钱跟指标。”
拉加泽里心里的阴霾的情绪一扫而光,他爽利地说:“你是我老板!”
“记住,不能对人说指标的来处。”
“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和气生财,做生意,特别是我们这种人人都做,其实并不合法的生意,不要跟人斗气,不要跟人结怨。”
“记住了。”
李老板摇摇头:“小子,你答应什么事都太快了。”
“因为我愿意听你的。”拉加泽里这句话是非常由衷的。李老板也因为这句话的真挚诚恳而有些感动,“我相信这是真话,但我还是那句话,真要做到就不容易了。”
“我会……”
李老板摇手,打断了他:“今天晚上,我请老王喝酒,你来作陪,怎么样?”
“……”
“看看,有问题了吧。小子,其实只需要记住你是在做生意就可以了。”
“我去。”
“这就对了。”
出了门,拉加泽里去找本佳。他已经把本佳当成朋友了。他从省城给本佳买了一套英语听力磁带。到了检查站,他心上却有些忐忑,自己把人家当成朋友,但人家也会把自己当成朋友吗?毕竟身份的差异是巨大的。一个是修补破轮胎的小店主,一个,是手握检查大权的国家干部。果然,本佳见了他却表情平淡,但一切都在他拿出那套英语磁带时改变了。
“我给好几个木头老板打了招呼,让他们买,都没有买来,录音机倒送了好几部!”
本佳当即把一台没有开封的录音机送给了他:“你拿去用吧。”
他只想到自己应该送检查站的人钱,没想到人家还要送东西给自己:“我要付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