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州在东海之北,同东胜神州隔着浩渺的海水。
我总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到东胜神州去。
那是世间最美丽的世外桃源,有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阿爹承诺过,待我满五百岁,他会领着我到东胜神州,瞧瞧开满漫山遍野的曼陀罗花。
众神时期,释迦成佛之时,大地震动,诸天神齐赞,地狱饿鬼畜生三道的众多苦厄,一时体息,天鼓齐鸣,发出妙音,天降一种极为美丽芬芳的花,不论昼夜,没有间断地从天上落下,满地缤纷,那便是曼陀罗花。
至此,释迦成就道果,遂开始传到授业解惑,广收门徒。每每现身传道,必有满天曼陀罗花。
众神的身影如今已遁入虚空,唯有余下曼陀罗花,似乎在倾诉着那消失的岁月。
自我得了阿爹的承诺后,兴致勃勃跑到最靠近东胜神州的洄洛峰上,望断秋水,只盼能瞧见零星曼陀罗花的痕迹。
东海浩渺茫茫,水雾重重,浅海中的礁石都模模糊糊,更遑论东海之南的曼陀罗花。我不死心,接连去了两三遭,终是绝了这念头,打算踏踏实实等着阿爹领我去。
正当我失魂落魄走下山,偶然间一瞥,似乎瞧见水雾重重中,从东海之南隐约有一片扁舟徐徐漂来。
时值寒冬,雾凇沆砀,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海上影子,惟扁舟一芥。
我飞速赶到海边,好不容易等到扁舟近了,纵身一跃,船身轻轻往下吃水。这小舟破损得厉害,摇摇欲坠,若不是运气好,恐怕早已被眼前这片海吞没。
舟中横卧着一人。月牙色的袍子,双手袖口处绣着七片柳叶。衣服的样式是我未曾见过的款式,即使那上头沾了血迹,下摆之处亦是乌黑不堪,破破烂烂,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衣裳。
许是因他从东海之南飘来,我便下意识地认为那是东胜神州的东西。而那时的我,认为只要是东胜神州的什物,那一切都是好的。
说来也好笑,那时的我只顾着打量他的衣裳,压根没发现他脸色苍白,双唇发紫,竟是气息奄奄,只余一口气勉强拖着。
若不是我不小心触了禁制,唤醒了昏迷的他,恐怕等不到我发觉他还活着。
那人腰间的玉坠似玉非玉,好看得很,我好奇地伸手打算扯下好好瞧瞧。
谁料那玉坠竟施了禁制,一碰,华光一闪,我吓得慌乱地后退几步,不慎被他的手臂绊倒,踉跄之下跌倒在地。这才发现他竟还活着。
我将他带回竹林,阿爹救回了他的命。
可他却没有醒来。
我问阿爹,他是不是东胜神州之人?
与我的兴奋不同,阿爹显得忧心忡忡,点了点头答了我的问题,眉头皱着,脸色微沉,竟自顾自地发起呆来。
我不敢吵阿爹,乖乖地出去玩耍,等着那人醒来。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
我每日早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瞧他,盼他睁开双眼,恢复清醒。
一个月过去了,他脸色红润,呼吸沉稳,却一直沉睡。
我有些急躁,问阿爹他是不是永远都醒不来了。阿爹只是沉默,脸色越发沉重,没有回答我。
我突然明白,是阿爹不愿他醒来。
他是东胜神州的人,来历不清,又身受重伤,怕是惹了一堆麻烦。东胜神州虽说景致极美,却独为人世红尘之所,为人魔妖三族混居之地。救他容易,怕是有无尽的麻烦。
“阿爹,你救救他罢。”我趴在阿爹膝头,求着阿爹,“他是我第一个救的人。他来自小九最喜欢的东胜神州。小九不想他死。他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就没人给我讲东胜神州是什么样的地方。阿爹总跟我说曼陀罗花开了极美,我想象不出来。
我盼着他醒来,就可以告诉我开满山野的曼陀罗花是什么样的景致。
若是他死了,那,我就只能苦苦挨到五百岁后才能知道。
一想到要等到五百岁,不由得悲中从来,眼泪刷地留下来,“阿爹,小九不愿他死。阿爹,你救救他罢。阿爹。”
翌日,待我醒来,阿爹告诉我,那个人醒了。
我喜极,来不及穿上鞋,光着脚跑到他房里。
阳光透过屋外的紫竹,在他素白的衣裳上留下斑斑竹叶痕。
听见我的脚步声,原本看向窗外的他回过头来,冲我一笑。
我莫名地觉得欢喜,也冲他一笑。
他,便是柳风华。
在西牛贺州之南,有山在虚无缥缈间,远近山峦,兀立隐现,在云烟幻灭之中宛如仙境,其中以中峰景色最佳,也便是洄洛峰,乃是这西牛贺州最高之处。
柳师傅的药庐便在这洄洛峰中深处。
他孑然一身,从东胜神州飘洋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西牛贺州,其中艰难自不必说。
西牛贺州民风淳朴,对于外来人还是多少有点防备心理。可柳师傅却赢得所有人的尊重和喜爱。
他喜静,又爱极了海,定居在洄洛峰上。洄洛峰地势险要,幽深难辨,但景色着实悦人,实乃一清心养身之地。若不是乡人敬他爱他,万万不能容他在洄洛峰上安家。
柳师傅虽不是西牛贺州之人,但自他来后,对乡人倾囊相授,教了乡人许多知识,他的医术更是折服所有人,包括阿爹。
平日里修炼完,我总往柳师傅那里跑,缠着他给我讲东胜神州的事情。
先前,灵希还笑话我,故事能有什么好听,迷得我几乎天天往那深山里钻。
我信誓旦旦地打包票,柳师傅人不仅故事讲得极好,脾气也是很好的,人又温柔又好看。
“有你阿爹好看吗?”
上天素来偏爱灵狐一族,族人个个生的一副好面孔。阿爹阿娘更是其中翘楚。灵希这一问,本是为了笑我将柳师傅夸得太过,特地损我。
若我夸的是旁人,这一回只能讷讷不敢言。可我夸的是柳风华,是师傅。
“若是不信,你随我去瞧瞧。”
那天以后,灵希去得比我还勤。
而我,因阿爹去了南赡部落,阿娘不懂药理之道,阿爹只能将药草放给我打理。
我对阿爹的药园窥视已久,此番难得的机会,我自然不愿离开药园。
灵希隔三差五地会来同我说说话,神采风扬地转述她从师傅处听来的故事。
往昔阿爹在家时,师傅偶尔也会登门拜访,与阿爹探讨药理。自阿爹离开后,师傅便不曾上门过。我便不曾见过他。
偶尔外出,也只是在周遭戏戏水,晒晒太阳,捉弄下小白,或者直奔某处,采集我所须的药草后又匆匆而返。
也曾想过许久未曾到洄洛峰,兴许应该去拜访下师傅。一忙起来,又尽数忘却。
一年前,我曾想过去探望柳师傅。阿娘告诉我,师傅闭关不见客已经一年有余。闭的又是死关,若无突破,定不会出关。
故此,我已三年未曾见过师傅。
洄洛峰一如往昔,云雾缭绕。
想到许久不见灵希,许久不见师傅,心情难免激荡。若是这般模样被他俩瞧见,少不了取笑我一番。
站在药庐前,我深深吸了口气,将微微的喘息声平复,这才推开竹门,唤道,“灵希,师傅。我来了!”
静悄悄的药庐。一遍遍回荡着我难以掩饰的欣喜的呼唤。
竹屋房门紧闭,环遍四周,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我怔怔地立在远处,满心欢喜扑了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呼呼呼。小九,你跑这般快作甚。师傅和灵希不在这啊。”小白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都在弱水旁。”
我一听,立马转身,奔至弱水。
桃花开得极艳,像极天边的火烧云。桃花深处,弱水之畔。我终寻着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