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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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做人(6)

当然,抗议残酷是应该的,但仅仅抗议这一种而不抗议那一种是不应该的,到了无可挽救的时候再来抗议,尤其愚蠢。波兰(特雷布林卡和奥斯威辛二地)集中营的惨剧,公布于世已有两月,不曾听到苏联和受难国同胞以外的人哼过一声;原子炸弹一颗,却把数万里外的教皇从深宫里惊醒!人类真是既聋且瞽,以至于此吗?

真正的人道,应该是彻底消除战争。一有战争,什么国际公法,人道主义,都是自欺欺人之谈。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杀千万人者为民族英雄!这样算得人类有理性吗?枉杀不究,虐害不问,新兵器的出现方才惊心动魄;这样算得慈悲吗?

消弭战争的大问题,自非单讲人道所能解决。但若人道主义的精神能渗透政治和教育,弭战也就增加了一分希望。随时随地遏止残暴的兽性,纵谈不上建立永久和平的基础,至少比在全人类发了疯的时候再来痛哭流涕,有效得多!

所以,慈悲虽是人类最圣洁的感情,但单纯的感情绝不能产生实效:即使抢天呼地,也要赶上适当的时间,而这一点就需要理性来决定。理性存在一天,人道也跟着存在一天,仁人君子所要注意的,所要努力的,还是在此而不在彼。

以直报怨

日本降伏以后,吾国政府屡次告诫国人,对日本俘虏及侨民须以宽大为怀,不念旧恶,与人为善。这种数千年的传统德行,在战胜之余,当然需要阐扬。且八年抗战,我们被俘虏的将土,以及徒手的平民,惨遭敌人屠杀之数,不可胜计;此时难保国人不积愤填膺,乘机报复。所以政府的谆谆告诫,更显得是贤明的措置。

可是德行也不能越出中庸之道。我们一面怀柔,一面还得警戒,否则狼子野心,祸贻后世,为患有不堪设想者。例如,日本在八月十四日正式宣布投降后,驻华日军即暗中毁弃军需物资,为数甚巨。这种违反停战条件的行为,足证日本军人的怙恶不悛。我们主张不但其主犯及其负责长官应当严加惩处,而且毁弃的物资也当责令日政府赔偿,列为吾国将来要求赔偿项目之一。

其次,日本解除武装后之拘留及侨民之处理,报端虽有披露,但略而不详;甚望我国各地受降长官克日详细公布,以祛群疑。至拘禁条例之实施,与乎随时随地之监视戒备,尤须严格,勿稍宽纵。

上述种种,绝非我们的过虑。美国舆论及军方领袖即对日本国民性之欺诈、伪善各点,大声疾呼,警告世人,五旬以来,不绝于耳。如太平洋美海军司令尼米资上将,远东问题专家拉铁摩,名记者密勒等之言论,尤足发人深省,足供吾国今后对日政策之参考。

以德报怨,固是美德,但连提倡仁恕不遗余力的孔子都要问:“何以报德?”他主张“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直报怨!”一语点破了大国民风度也有限度的这个原则。

是宽大还是放纵

且不说一八九四以来日本侮华的历史,单是近二十年的血债,也就打破了世界上任何两个敌对民族间的残酷记录。新加坡一带华侨被杀十五万,时间仅仅三年半。沦陷了十四年的东北诸省,八年的华北华东,五年以上的华中华南,我们被屠杀的同胞还有数目可计吗?

物资,占领时期被攫走的,和平以后公然销毁的,沉于海洋的,偷卖的,移转于无耻奸商叫他们顶名的(据纽约《前锋论坛报》驻平记者报告,半个月前在华北还干着这种勾当),恐怕永远无法知道数字。只要听听伪币和日军用券神话般的流通额,就可知道被劫被毁物资的总值如何巨大。

说这种滔天大祸因为降服而可一笔勾销,等于否定了人类的法律和正义。嘴里说应该膺惩而实际上事事放纵,等于养虎贻患,慢性自杀。把日本的侵略、破坏、残杀,认为只是军阀的而非日本人民的罪过,简直是故意替凶犯开脱,或者是短视之尤,近乎尼采所谓的“超人以下的”一流。退一步讲,即使承认只有军阀是主犯,死心塌地做军阀帮凶的便可免予追究了吗?法律上从犯二字又怎么讲?日本朝野为了避重就轻,躲避严厉的处罚,保存天皇体制,保全国家元气以图东山再起,当然要假撇清,故意叫军阀做负罪的羔羊。可是我们怎能轻易被他们瞒过,从而附和?谁都知道一·二八事件以前,一八九〇年以后,日本久已实行民主立宪。那四十年间的政府是对议会负责的,即是由人民选举的。而侵略中国,虐待华侨的政策,早于九一八,早于五四,早于甲午战争就开始,由所谓自由主义派的元老一辈决定了的。他们不是日本人民的代表吗?不是被民众拥护的吗?军阀的丰功伟绩不都是日本人讴歌的吗?前者所犯的血淋淋的罪行,后者决计脱不了干系,操纵五十年来日本教育的,并不是军阀,而是日本国民爱戴信仰的思想领袖。最近盟军占领日本土,战争犯相继被捕之后,日本小学生还在学校里穿着护身甲,用竹刀决斗,继续训练武士道精神(见本月二日美联社电)。试问:这也是日本军阀的责任吗?没有这种教育,今日的军阀绝不会凭空跳出来。

故凡与国民性不可分割的,有历史背景的残暴行为,必须由整个民族来补赎,方才公道。日本人民的盲目服从,自大,迷信神权,崇拜军国主义,残忍野蛮,比普鲁士人有过之无不及。明治维新后他们事事模仿日耳曼,便是气味相投的明证。所以联合国怎样对付德国,就得怎样对付日本。而联合国怎样对付日本,我们也不该有所例外,拿子孙的命运当儿戏。

然而按诸事实,我们不但始终抱定大国民风度,更有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的倾向。虹口的日本商店到双十节前两天才贴上封条。日侨在“集中区”里满街逍遥,有的还在犹太人地摊上挑选东西。这种闲情逸致的生活比起集中营来差得多远,比起他们本国的同胞来尤有天堂地狱之分!手挽手的青年男女,衣冠端整,面色红润,连臂上缠一方布这种委屈都不会受到:他们真是何幸而流浪而被俘在中国!就说进了集中营的战俘吧,军官随便可和英美记者谈天(一个美国记者却气愤愤地对人说:他们胆敢!他们胆敢),存着大量的威士忌酒,上等的罐头食物,还被允许保持少数的枪支以便自卫!呔!但愿外国的史学家不要信笔所之,把这些空前绝后的奇闻写上了历史!不幸,精彩的节目有的是:浦东集中营里忽然飞出一颗子弹打伤了美国水兵。结果,该管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以失职与藏匿凶手二罪被判徒刑两月。审判犯罪的战俘而不用军法,不知军法定来何用?用了普通刑法而复拣条文中最轻的罪刑判决(刑法第一六四条规定判两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更令人有莫测高深之感。这仿佛告诉日俘:一枪的代价,仅是长官拘囚两月,罪犯本身仍太平无事。可是九年前,藏本不过在紫金山背后躲了几天,下关日军舰立刻卸下炮衣,炮口对准了我们的首都,差一点把中日战争提早开场。两相辉映之下,可见以感情言,国耻被忘记得太快。以理智言,司法的尊严被看得太轻。而在盟军云集的都市里,尤未顾到国际间的威信。有什么理由,战胜国要为一个敌俘付偌大的代价呢?我们要问。

话说回来,这些还不过是枝节。主要在于我们的对日政策有问题。说和平来得太快,来不及准备吗?美国也坦然承认这点。但麦克沃塞在一个半月的时期内,解除日本土的武装军队已达四百万名,同时封闭了同盟社,释放了成千的思想犯,促成东久迩内阁的解体。以这样的成绩,美国以及全世界的舆论尚且不断地在四下里督促,唯恐他不够严厉。

假如有一个中立国人,把我们对敌俘的态度和措置,同麦克沃塞的来一个比较,从而把我们今后的对日政策诠注一下,我们忝为战胜国的人民又当做何感想?

两千四百〇七年前,正当勾践降吴,把吴王奉承得心满意足,一心想对越人表示宽大的时候,伍员向吴王夫差谏道:

“越在我,心复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济其欲也。不如早从事焉。”吴王不听。而伍员“挟吾眼,悬吴东门上,以观越寇之人灭吴也”的愤激语,竟成了其中的预言。

这段古老的历史,愿政府诸公重新读一读,想一想。

国民的意志高于一切

正统观念在民众的心日中早已消灭了,否则辛亥革命不会成功,袁氏称帝不会失败,而北伐也不会胜利,国民党也不会有今日。老百姓分辨顺逆邪正的眼光非常简单,非常准确,极容易改换,也极不容易改换,只看政府的措施对他们有利还是有害,从不理会堂皇的文告说得怎样的天花乱坠。

所以当前的内政问题,国民只认为政府党与在野党的争执,绝不承认主奴的成见可以成为相持不下的理由。尽管大多数的民众谈不到政治意识,“家天下”的念头究竟和他们离得很远了。国民党“还政于民”的口号,说明它也并无永久当家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之下而事态仍会像今日这样的恶化,推本穷源,还在于正统观念在党员心中作祟,也由于双方竭力造成既成事实作为党争的手段。

冲突的近因可以简单地归纳为三点:军队的国家化,这是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否认眼前的中国还是一党专政的局面。故若两党老抓着这一点来争,而且作为解决其他问题的先决条件,那么只有加增彼此的猜忌和疑虑,绝没有好结果。解放区行政长官的分配,国民党在原则上已经接受;但对“统一”,“割据”,“分裂”这些名词在现代政治上的定义,双方的了解并不一致,于是不但意见越离越远,而且淆乱了全国的听闻。受降和复员是现局中最微妙、最重要、最迫切的两件大事,也是最近两党冲突的导火线。一方面要单独负责,一方面要和旁的军队同等参与。一方面怕对方割据,一方面指对方借端扩张地域。背后还各有更微妙的国际背景,使事情格外难于解决,同时也因投鼠忌器而阻止了事态进一步的恶化。

然而这些症结真的不可解决吗?并不。在原则上只要双方把党的利益和国家民族的利益分清,必要时肯把前者为后者牺牲。在实践上,只要双方愿意听从国家主人翁的意见,举行一次公民投票,一切的纠纷都可从根解决,中欧各国最近就不乏这样的例子。倘说现在情势紧急,公民投票远水救不得近火,那么先来一个包罗各党各派,无党无派的全国性的政治协商,仿最高国防委员会的成例,组织一个最高复员委员会,实地监督一切受降与复员事宜。这该是防止内战最彻底、最公平而有效的办法。因为不论国内或国际的争议,没有第三者出面仲裁,和平友好的谅解绝不可能,尤其这里的第三者是国家真正的主人翁。以常理言,当主人出来表示意见,监督执行的时候,公众的仆人纵有天大的争执也当完全消释。难道全国人民的保证还不能祛除两者的猜忌心理吗?

八年的抗战,证明我们的民族是不可征服的,不问是外来的强敌,是国内的任何党派。谁蔑视了这一点,谁就失败。所以组织调查团一类的提议是文不对题的,因为我们并不需要追究启衅的责任,而要根本消弭内战。只有街头的打架才以谁先动手来互相推诿。天天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非打不可的最明显的表示。以近百年的时间,千辛万苦好容易缔造起来的中华民国,遭逢了千载一时的复兴机会,也临到了万劫不复的危机:在此生死关头,一切的党派都该服从国民的最高裁判。历史上兴亡起复的是朝代和党派,不死的是民族;而全民族的意志只有一个:不许打!

十一月十日。

历史与现实

古人说“冬日读经,夏日读史”;小时候完全不懂这两句话的道里。长大了,生活体验所得,才知夏日头脑昏沉,不易对付抽象而艰深的理论,非离开现实较远,带些故事性的读物就难于接受。而历史,究其实也是一部伟大的冒险小说。别说史前史所讲的是货真价实的神话,即近古近代史都有野人记与《封神榜》的风味,一方面是荒诞怪异,令人意荡神摇;一方面又惊心动魄,富有启发警戒之功。在临危遇难的时节,历史尤有抚慰鼓励的作用。

整整八年,全国人民仿佛过了一个冗长酷热的夏季。在悲愤郁勃、苦闷难宣的时期,的确是历史支持着我们,是历史激发了我们的民族意识,加强了忍辱负重抗战到底的决心:置生死祸福于度外之后,反而增添了挣扎的勇气。翻翻古今中外几千年的陈账,真正干净的能有几页几行!而这几页几行还是以杀人盈野,流血成河的代价换来的。那么,我们的流亡迁徙,妻啼儿号,或许也能换得来日的和平安乐。至于日常琐碎的烦恼,悲欢离合的刺激,一比之下更显得微末不足道了。

现实使人苦闷,焦躁,愤激,绝望;历史教人忍耐,明哲,期待,燃起我们对明天的信心和希望——这是我们八年之中真切体验了的。

人,先天地受着历史决定,后天又从它学得对时空的观念。随着近代史学的发展,小我,大我,物我的界限,都逐渐泯灭了。单是地球年龄和生物进化年代的数字,就够警破我们营营纷扰的迷梦,唤醒我们被利欲熏糊涂了的心:陶朱公三聚三散而不知所终,郑通钱布天下而寄死人家,岂不显得聚敛无厌,藏金异国之徒的可笑可怜!一朝视野扩大了,从名利中解放出来,自大狂消失了,连人为万物之灵的虚骄气焰也灭杀了:个人固然万虑俱清,脱然无碍;社会也多一片干净土,少一批野心家,不至于谁都自命为亚历山大与拿破仑,谁都想做煤油大王汽车大王。再如人种起源史,宗教发展史,以及多多少少的战争史,更可破除迷信,摆脱偏见,祛除猜忌仇恨,揭穿投机分子与爱国宣传家的面具,消弭一切愚妄而残酷的斗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威尔斯便想借公共的历史观念来促进公共的和平与全体的福利。——可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人类刚恢复平时生活而要确保未来的安宁时,现实的改善,幸福的追求,人类的进步,都需要历史的启示。

现实与历史原是互为因果,彼此衔接,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历史是前人生活过的现实,现实是我们生活着的历史。而当前的事态,在吾国比过去任何一个时期为紧急危险,民情惶惑,民怨沸腾,分不出是非黑白,分不出人兽鬼神:在此外患方去内忧未已的时节,我们更需要照照历史这面镜子。它将指出孰是生路,孰是死路,何者当生,何者当死。首先历史告诉我们:五胡乱华亡不了中华民族,辽金元亡不了中华民族,满洲人长久的统治亡不了中华民族。所以日寇纵横于十三省者八年,我们的信心未尝有一日的动摇。同时,历史告诉我们:暴君的专制,官吏的贪污,诏狱的残酷,党祸的惨烈,只能断送一姓一家的朝代,只能影响一个民族进步的迟速,却不能毁灭它的生机。过去的现实够艰苦了,我们不曾灰心;将来即使再艰苦些,我们也不能灰心。因为我们的历史特别长,黑暗时期特别多,应该早把我们训练得如野蛮人一样,能在黑夜里见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