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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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格尔底寺的日子(2)

哥哥个子很高,加上衣服那么漂亮,走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他自己也显得得意洋洋。尼玛跟在哥哥身后,自己也觉这一切很有光彩。他觉得钱也会和喇嘛的学问、活佛的威仪一样闪烁出耀眼的、叫人评然心动的光芒。

他愿意受到这光芒的照耀。

哥哥在市场上把一些人的东西收集起来,问明他们要换什么东西,换多少,并叫已经识文断字的弟弟记下来。他把这些东西拿到坐商的店铺里讨价还价,换了东西,叫那些人高高兴兴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自己还赚了几个银元。这一连串动作,就像一个戏法。哥哥又变戏法一样,把一个银洋一吹,放在弟弟耳边。尼玛立即就听到了一种快乐的震颤声在嗡嗡作响,像这个季节花上的蜜蜂飞舞的声音一样。那个银元落人他怀中。

“给你了。”哥哥说。

哥哥还说:“你这么聪明,以后可以做个好济娃。”

济娃是寺院中专门经商的僧人,同时参与一些寺院的管理事务。罗让尼玛却说:“都说我会成为一个好格西。”

格西,意思是指“清静生活,好品质,好学问”,可理解为博士或者教授。在藏传佛教中是最髙级学衔,即按格鲁派的学制循序修学五大论典之后才可取得。格西又分为拉然巴格西,曹然巴格西,林瑟格西,日让巴格西等四个等级。

哥哥又给他一个银元,说:“当格西可是很难的了。”

“我不怕。”

回到寺院时,跳神已经开始了。

尼玛看到母亲也在喜气洋洋的人群中间。哥哥嘱咐他:“不要对阿妈说我们赚了钱。”

“阿妈不喜欢钱?”

“今天不喜欢。”哥哥笑笑说:“她操心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

“那我就不说,也不告诉叔叔。”

哥哥笑笑说:“告诉叔叔倒是没什么。”

这时,音乐声中,跳神的人出场了。两兄弟就挤进人群去看表演。

这是一个劝喻故事。

先是三个化装成猿猴的人戴着面具出场。跳跃一阵退出舞台。继之两个高大的猎人出场,反穿羊皮袄,用树叶草绳等遮掩着下身,佩戴着弓箭长刀,两个小孩在其后背着口袋,里面是炊具和粮食与肉干。两只猎犬也是人戴着面具示意的,跟随在两个孩子后面。

尼玛说:“他们要打猎了。”

哥哥说:“看样子也不是去割青稞。”

说话时,两只小孩化装的鹿出场了。随即被猎人和狗追逐,很快就像是无路可逃了。这时忽然出现一个喇嘛端坐在岩石上念经:“人要行善不可伤生。”鹿听见这声音坐在喇嘛面前。

猎狗赶到,听见讲经,即忘了咬鹿,与鹿共坐在喇嘛膝下听经。猎人见了,作不满与惊异状,引弓欲射,两小孩劝阻,一同去听喇嘛讲经,听后四人心中大有所悟,从此不再狩猎而从事畜牧。

表演一完,场上里嗡嗡然一统尽是诵经的声音。

尼玛觉得这故事有些荒诞不经。并且想到寺院里一些僧人披着袈裟,却也未必一心向善,而他接受的所有的教导都叫他懂得,有这种想法,就是心存不敬,吓得吐了吐舌头。他也赶紧净心口诵真言,自己的声音就汇入到大家的声音中去了。

这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问题是:如果人人都去寻求安全的感觉,就很难产生一个对于民族历史与未来,对于自身价值的思想者。没有思想者的民族会在一种看似千真万确的唯一途径上走上死路一条。

但一个思想的人,一个敢于探究的人,也并不是与生俱来特立独行者。

热闹的庙会和亲人短暂的团聚很快就结束了。

寺院又恢复了它的宁静与肃穆。虽然它内部所发生的事情中有一些并不与这端庄的外表十分相称,但喜欢精进学问的人都在自己个人的道路上或快或慢地前行着。

因为时间的关系,罗让尼玛对时轮金刚有了兴趣。因为其中包含了藏族的历法。虽然时轮学院供奉的时轮金刚已不是释迦牟尼那样慈眉善眼的模样。他的身子是一片海洋最深处那样的蓝色。有着蓝、红、白三种颜色的三个头颅,身上装饰繁复得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倒是能激发起另一种美感。

只是一般人很难懂得其中众多的象征。

也是因为时间的关系,那种流逝带给人心灵上的冲激,叫罗让尼玛和诗歌亲近起来,因而步人了音韵的殿堂。

这些东西,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在宗教神学中所包含的文化。

《大唐西域记》说印度佛教教授学徒是在“七岁以后渐授五明大论。”所谓五明即指:(1)声明,声韵学和语言学;(2)工巧明,即工艺、技术、历算算学等;(3)医方明,医药学;(4)因明,逻辑学;(5)内明,即佛学。

罗让尼玛已经看到一扇扇知识之门正在开启,来自雪山的圣洁光芒把眼前的境界照耀得一片光明。

他从一本论述时轮的书中抄下几句作者写在论著前的礼赞中的诗句:

“并无前贤未说义,

谨怀一腔利他心。

尽我愚鲁所知者,

撷摘精要便初学。”

这是他抄录的可以励志的诗章。而以下一首就更多关注辞藻的华丽美妙了。

“君不见!上流高风正士们,犹如池中白莲香。

尽管那月光照射浊世界,白莲将含苞紧闭不吐芳。

在缄默不语的时间里,强说史实心作难。

反成为徒劳无益感神伤!

特别是总说学处大小分明,

如大海般那样的宽深。

希求解脱的末学,我今仅以小慧去探寻。

怎能通达解脱理,熟练知识因。

何况匆匆著称文章和言论,将令人难以置信。”

就这样,罗让尼玛在当时社会所能提供的条件下,深深地在文字的海洋中潜游了。从这时开始,每一片树叶的萌芽与黄落,每一朵花的开放,门前的草地在四季中颜色的变幻都变得耐人寻味了。许多僧人都预言他的将来,是一个不平常的将来。

而将来是什么样子呢?

青藏髙原已在雪山的环抱中锁闭了上千年,人们设想将来必然是以一种不变的眼光。在那样的眼光下,一个僧人,学问道德达到相当地步,就会成为一个有转世的人,成为活佛。可以补充一句的是,在格尔底寺采访时,就有僧人要我向政府转达他们的一个请求;给罗让尼玛寻找一个转世灵童。

那时我站在寺院对面的山坡上,瞩望着对面的寺院。那个喇嘛叫我注意看罗让尼玛故居。

我看见屋子修在谷底一个隆起的小山包前。小山包上长满了茂密而挺拔的云杉。这是庙里最漂亮的一片树林。

我说:“树很好看。”当然,我也可以从中挖掘出一些象征意味,但我没有。

喇嘛可能有点嫌我愚钝,他说:“那小山包就是一只海螺,你知道。”

我知道海螺是一种法器,有时也是吉祥的象征。

“尼玛他的房子就在海螺口上,所以成了一个气远声宏的人物。”

果真,那山形就变得像一只海螺了。这就像寺院对面山上,那些因为铁质氧化而变成赭红色的突兀岩石一样,你说他像什么,就真的像了什么。

那时,男性大多出家。铁布、卓尼两个农区每当秋收季节即缺少劳力。而格尔底寺庙僧人多来自这两个地区。所以,每到秋忙季节,寺即放长假一月,有劳力的人都回去帮助生产。来寺院几年,尼玛不仅长了知识,也长了身体,可以回家帮助劳动了。

他回到了阿米塘。

秋天的田野里飘荡着麦子的芬芳。整个寨子的人都聚起来了,收割完了一家的庄稼再去收割另一家的庄稼。休息时,青年男女们就在禾草堆中嬉戏打闹,只有僧人们坐在一边,注视着这俗世的欢乐。尼玛还看见表妹在混乱中被别人亲吻。

这种情景中,很多年轻僧人总有些微的失态。而他能摆出一个僧人应有的姿势,微笑着看见了一切而似乎又一无所见。这也在他已有的一点名声上增添了新的光辉。

父亲母亲都为他感到了骄傲。

直到假期将满,做生意的哥哥才从外地回来,他穿着光鲜的衣服,新皮靴上闪烁着耀眼的亮光。

他要弟弟代他和纳摩市场上的一个回族商人做一笔生意,并且教给他办法。他回到庙里几天才想起哥哥托付的事情,就到山下的市场上去了。他得到了比哥哥预计还要多一点的钱。恰好那天一个从甘肃洮州过来要去松潘的商队经过纳摩,在和他做生意的店铺前歇脚。他们的驮子上有许多铜器。

整理驮子时,一只制作精致的铜酥灯落在地上。

他就想到叔叔的经堂里可以添几个这样的灯碗。铜器竟然熠熠地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他灵机一动,把哥哥的钱全部用来买了铜器,拿回去就在寺院中悄悄推销,很快,那些东西又变成了钱。还了哥哥的,还剩下了一些,他用来给叔叔买了一块三尺见方的相当高级的羊毛地毯。上面的各种吉祥图案十分鲜艳。

罗让尼玛开始做生意了。

要说有什么诀窍那也十分简单。那时做生意,民间大多是实物交换。而他先把一种东西变成钱,再把这钱变成另一种东西。在这种游戏似的变幻中,出现了奇迹,两手空空的他,居然就有了钱。

不到一年时间,他和叔叔的居住环境有了明显改善,屋里有了许多的地毯,有了充足的铜器,甚至开始拥有银器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简直在这种能增值的游戏中乐而忘返了,并到了荒疏功课的地步。虽然扪心自问,他知道绝不能长此以往地下去,但他刹不住车。

他希望有人来制止这件事情。果然,寺院方面出面干涉了。叔叔也说:“够了,反正我们不会再因为居室简陋让富有的喇嘛瞧不起了。”

一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只是当以后,一股全民经商的风气刮遍中国大地,他却在为教育事业四处呼号奔走时,偶尔受了委屈,他会提起这段往事,感慨地说:“赚钱的事我可不是不会啊。”

说尽管说,如果晚年,传播知识给他一种持久的欢乐,在早年,寻求知识不会令他夜半梦醒时感到空虚。

他又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了。

在纳摩寺的日子是他开始的阶段。从1933年到1942年。从一个蒙昧幼童成长为一个有了远大抱负的青年。

前面说过,格尔底寺当时共有三个“扎仓”,“参理扎仓”主要传授佛教教理,主要学习佛教基本的认识论五部经典。“丁可尔扎仓”主要教授藏族历法。“居巴扎仓”是密宗学院,主要是师徒间口耳传承,是技术性的个人修持方法,核心是各种瑜伽。对于一个追求知识、的人来说,到一定时候就开始显示出它的局限性了。传统教育中的藏族人,接受知识的方式也像中国古代汉族的知识分子一样,首先是所有各个学科的广泛涉猎,再在广博的基础上在某一方面或几个方面学有专攻。他们的成才过程不如现代教育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性。促使一个人成长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罗让尼玛每次从扎仓里修习出来,都会抬头仰望西方的天空。

他是在渴望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更加丰富的人生。

他不再是阿米塘那个少年人了,望着天空幻想外面的世界。

他现在知道,更远的天幕下是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他要游历1众多名寺,以求广大闻思。

他不禁朗诵起这样的诗句:

“诸取舍处辩不清,

正闻明灯复不明,

若不识途欲前往,

侈谈达到解脱城。

以故当于慈氏论,

六严二胜诸论述,

片面粗略不为足,

一切钻研应细分。”

这是宗喀巴大师在四处游学时所著《本生善愿篇》中写下的励志诗章。罗让尼玛吟诵时,内心的庄严如山一样耸起。

我就要离开了,他想。

心到口应,他喊了一声:“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在没人在旁边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