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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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墙之内(2)

三个扎仓上面还有崇德(会议)统辖。崇德会议共30名成员,负责寺院宗教方面的重大事务,如各种教规的确立与革新。在旧中国,这些佛学殿堂就是雪域藏民与任何一个民族一样景仰的文化所在的地方。本能使人智慧,眼界高远而且利益众生的文化就这样深藏堂奥,在香烟的帷幕背后,被许多繁文缛节层层捆绑,让神学和迷信所淹没了。如欲一窥堂奥,清规戒律,和一级级严格的晋进阶段,也叫人视为畏途。

寺院作为一个政教合一的实体,并不仅仅是由这些纯宗教机构所构成的。

寺院同时行使着世俗方面的行政权力。

格尔底寺的世俗行政方面权利掌握于大廊厅的温布手中。该寺温布一直实行世袭制。温布又通过襄佐及管家进行管理。襄佐算是总管家,为温布管理财产的助手,三年一换,由温布委任。管家分别分为银钱、外事、民事三种,分司寺院的财务、外交、民事、司法、带兵等方面的事宜。

形式上,温布受活佛节制,实际上却往往独揽世俗大权。

活佛却又是寺院神权的象征。

这也就是所谓政教合一制度在其机构方面的体现。神权的崇高神秘支持了世俗权力的稳固与扩张。而世俗权力往往又过分扩张,崇高处的神权就只好保持沉默了。如果神权不甘于名分,那么所爆发的斗争就不是个人修持时与种种心魔的斗争。

要斗争,神权就必须先自降地位,从圣坛上下来,和别人在世俗的地面上施展拳脚,与人交手。先就失了一着了。所以,翻开某些宗教史,总见神权披着袈裟在暗地里委屈。这是历史,由不得我们另加旁白。历史不会因长吁短叹而改变。

如果有一天,历史重演,我们也会发现,它绝不会因为有人窥出秘密而有所改变。说不定反而会变本加厉呢。

1992年6月的一天,我在尼玛先生的弟子陪同下到了纳摩格尔底寺。

原来仿雍和宫的寺庙建筑早在动乱中平毁了。那地方变成了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鸾鸾地清浅,仿佛经过人工的修剪。草地中央几株云杉可能是很早前就有,没有随建筑一起毁灭。云杉投下的树影中,闲坐着些年轻扎巴,其中一二个还在练习唢呐。当然都是庙堂音乐那种庄严沉闷的曲调,小扎巴运气已经很见功力了,我禁不住向他竖竖拇指,他眨眨眼,为我这个俗人吹了一句流行音乐的调子。

我的表情说明我领会了他的幽默。

他满意地低头运气去吹他的庙堂曲调了。

就在这群年轻扎巴的背后,是这十多年中重新恢复修建起来的寺院。

一大片僧房和几个金碧辉煌的扎仓修筑在原寺右边的山坡上。寺院的原有规模已经基本恢复了。更有意思的是一个门巴扎仓(即医学院)正在修建之中,主持人却是一个还俗格西,本文主人公尼玛先生,在技术学校培养的弟子。这个中年僧人对我说,他跟尼玛先生学习有六年之久。

我们到达的这一天是香浪节。僧人们大多没做日常课诵。喇嘛们大多打了赤脚坐在毡垫上在自家门廊地板上和院中草坪中享受阳光和难得的闲散。我们得以和他们从容交谈,并分享他们的美食一一浓酽的奶茶、乳酪和小笼包子。

无风时,四周一片寂静。

一股风起,寺院周围长列的转经筒就隆隆地转动起来。把人类的美好祈愿与对命运的祷告送到上天。

就是在这个地方,来自热尔部落阿米塘村的俗家子弟帕巴觉剃度出家。

按教规,叔叔作他的宗教师,另一个有名望的喇嘛作他的轨范师。

他的法名是罗让尼玛。一个人的名字中总是包含着命名人美好的愿望。他的师傅给他的名字意思是“智慧的太阳”。他会如希望的有所成就吗?他会有资质与力量使一个平凡的生命在草原上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吗?有许多人都叫过这个名字,却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连自己的躯体也不能照亮。

有了罗让尼玛这个名字,过去的一切立即变得遥远了。那个叫帕巴觉的孩童就变成一个记忆,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了。

命名的同时,是受戒。

一般僧人出家,在格鲁教派中是受符合阶进秩序的沙弥戒,共三十六戒。

受戒完毕,亲教师引领他给释迦牟尼佛叩头,给宗喀巴大师叩头,又对着一幅表示本门派传承脉络的唐卡画叩头。那幅画上大多是些头顶黄色僧帽的人头像。再走出庙堂时,他已披上紫红的袈裟了。而他已成了佛、法、僧三宝中的僧。从髙髙的台阶上一步步往下,他能感到寺院的建筑在背后高高地耸立着。

庙前那道清浅的溪流是白龙江的上源,这时,已经突破了坚冰的封锁。

两个师傅又带着人游历寺庙周围的自然环境,这是一个必须的最初过程。

我到格尔底寺访问,一个老格西也建议一定要去看看那些地方。一般认为,瞻仰了那些圣迹,凡人也会得到福祉。我就暗含了让佛法保佑我这本小书能没有什么关碍完成的意思去了那些地方。也算是一座房子开工前那样一种仪式吧。

在藏族的文学传统中,替大德们作传的人开篇时都有虔诚的祈祷,用优美的偈颂写成。礼赞和祈求神扶助事业:

堪礼胜田大宝前,

接受敬信之礼品。

愿以具义善妙语,

妙花美鬟饰顶严。

这首偈颂的意思是说著者在值得礼敬的最胜福田大宝上师座前,接受了敬信大众因请著作而送的哈达、曼遮等礼品。因此,发誓以具足大义的美妙词语,如妙花鬉供于诸大师的顶上,以作庄严。

我想我也许不会供奉如仪到这样的地步。内心一种洁净而庄重之感却是无出其右的。

新受戒的学僧罗让尼玛跟随在亲教师和轨范师的身后,向着那些圣迹走去。

一块岩石突破了草皮凸现在地面。

师傅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尼玛就看,左右端详,却分辨不出这像个什么东西。

他被告知那是神龟的脑袋。

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动物,怎么会知道这就是神龟的头和一段脖子呢。虽然这块石头确确实实非常像龟探在甲壳外边的头颈。后面几步远,一迭页岩更像龟甲的边缘。原来,这座山整个都是这龟负于背土的。它走到这里,这里地好水好,呈现吉祥’就止步不前了。龟头左边是一片蓊郁的森林,哺育了一条清澈而又源源不绝的溪流。仿佛为了对称,大片的寺院建筑就在龟头的左边,保持了一种美好的平衡。

龟头后面,突兀而起一片石崖。石崖上有个平旷的洞穴。洞穴在过去曾有老虎栖止,钟乳石上还清晰地印有老虎的爪印。钟乳石借造化之功,竟然日积月累在洞中塑成一个纳摩(即仙女)骑着毛驴的形象。传说某个高僧曾每天骑了毛驴来洞前证悟修持。师傅手所指向的地方,罗让尼玛真的看到了一个个圣迹:高僧在岩石上留下的手印,放置法铃和金刚杵的形状。

附近,向山神敬献的箭杆上经幡飞扬。

当然,他们还参观了洞中可以贴上去治病的石头。

洞中有一个缝隙,叫地狱关。说有罪孽的人是穿不过去的。尼玛小小的身躯轻易就钻过去了。他天真地笑了起来。

师傅严肃地说:“笑什么呀!不是身子小就能过去,身子大就不能过去。活佛那么胖,轻轻一下就过去了。有瘦小的人却怎么也过不去的。”

尼玛想,今后要验证一下这些说法。

但,他慢慢就会忘了这个想法。

这样,他在红墙之内的僧人生涯就开始了。他得到了他用以学字的黑板。三十个字母变化组合,构成一个奇特而无穷的世界。但这也包含了两种途径。一是穷经皓首,相信自度即能度人。大多数僧人,而且是好的僧人都是这样在不断求学的修证中断了一生。但也有可能在宗教所能许可的范围内掌握尽可能多的知识,走出庙堂,利益众生。

要做到后一点,我始终相信必须有一个强劲的外力推动。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回顾一下当时的社会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