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节诗句是我终于有一个机会深入若尔盖的各个角落时写下的长诗中的一段。那是一次丰沛而又难忘的情感经历。
而这次诗歌之旅却成了这本书的缘起。四年之后的春天,我坐在窗前,写这段文字。看见阳光渐渐照亮了大地。我就又想起我怎样在草原上一次次聆听人们用敬重的神情提到一个名字:阿古尼玛。
我还不了解这个人做了什么。但却第一次发现在所有人口中,说到这个名字都加上了敬词。发现一个敬词在所有人口中都有一样深醇的味道。我开始注意搜集他的事迹。直到我相信这是一个伟大的人,值得我们永远记住的人,才对泽巴足州长谈了我最初的想法,并立即得到了有力的支持。
州长说,不论是作为一个政府州长,还是一个既爱国、又有民族自尊心的藏族人,都有理由为解放以来民族教育的发展感到欢喜,也为它的前景感到忧虑。
他谈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有关体制方面的问题。“升学教育”的传统教育模式严重束缚基础教育的发展。中小学毕业生中能升入大中专的仅占很小的比例,绝大多数学生回到农村,却又在现有知识的基础上接受劳动技能和实用技术培训,从而造成大量浪费并导致农牧民对文化科学技术缺乏认识。
其次,农牧民子弟进得来、留得住、学得好的问题未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再次,职业技术教育和成人教育还未普遍开展,形成系统,缺乏统筹、协调的整体教育功能。
这是在我们教育体制上存在的需要改革而叫人难以下手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存在于一种表象繁荣的下面。我们对教育成就的估价方式统统不是以这些可以考察实际成果的角度人手进行的。我们更多对统计学意义上的东西感兴趣并寻求安慰。许多庞大的数字能X才今天进行证明,但不能对历史证明。
体制的问题,避重就轻的思维定式都会把我们导向一个可陷的文化误区,这就是文化的贫困。
所以,我们才有必要重温一个故去者的故事。
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个伟大的人物,鲁迅和郭沫若,都是从学医而转向警醒时代,从灵魂上拯救中国人而建立文化功勋的。
他们就是《圣经》中那种先知式的人物。
尼玛也是这样的人。是我们藏民族的先知,一个真正的觉者。
他没有完全放弃他的医学,但在教育上的功绩却渐渐叫我们忽略他作为卓有贡献的藏兽医学创立者这样一个事实。
在这个阶段,他于20世纪70年代末整理出古典藏医著作《医方四续》,获全国科学大会科技成果奖。
他在兽医实践中,与人合著《藏兽医验方选》《髙原中草药治疗手册》,主持编辑了《藏族民间常用兽医药物》《藏兽医药物理论及研究》《藏族民间常见畜病诊治》等共五种著作在民族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
国家级的农业出版社又先后出版了他的《中草药治疗牲畜疫病的几个验方》《藏兽医经验选》两本专著。
并于1979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
又相继出任省中兽医特约研究员,省畜牧学会理事等职务。
就是在这个时候,经过近二十年不懈努力,红星及若尔盖全县畜病防治已建立起了一个稳固的体系,牧业生产稳步发展。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一个崭新的、利益众生的领域。
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重要,但又未必真正予以重视的问题。
或者说,这是个人人都觉得应该解决而不能解决的问题。
1.藏文中学的创立
1981年7月10日,阿坝州人民政府正式批准了州教育局《关于建立阿坝州藏文中学》的报告。
这所学校一经建立就有着自己的鲜明特征。与一般的普逋中学形成了明显的差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该校的教学主要语言是藏语文,而不是仅仅把学习藏语作为一种象征性的课程设置。汉语文的学习成为一种辅助课程。该校的特色还在于除了以普通教育中那种文化知识教育为主的同时,辅以一定量的面向农牧区的职业技术教育。从而保证了既向高一级学校输送优秀的学生,又能保证不能升学的学生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获得一定的生产技术,回乡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型农牧民。
在过去的“五七”学校的教育中,尼玛也进行一些文化教育,但这种教学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帮助学生掌握他所传授的科学技术知识,为农牧区培养大量初级的实用人才。经过二十年努力耕耘,社会对于这种人才的需求逐渐趋于满足。促使他把人才培养的目光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为藏民族培养一批具有更高素质的新型知识分子。如果“五七”学校主要还为解决生产的急需,到藏文中学的建立,尼玛的思想向更深广的方向发展了。采访中,熟悉他的人都说,在晚年,先生更多地谈到民族素质与民族在现代世界上实际所居的地位这一类问题。我想,这可能只是他丰富思想的一些点滴的泄露罢。可惜他没有留下什么实际的文字叫我们学习,只有那些学生、那所学校留在身后让我们去揣摸和遐想。
藏文中学建立了,这只是一个开端。这所学校主要是着眼向更高层次的大中专输送人才。这所学校也是全国第一所完全用藏语教授主要课程的普通中学。国家没有正式颁发的教材。甚至没有一个简单的教学大纲。当时各种大中专学校招收藏文专业都是在普通中学课程之外加试一门藏语。这样,学校在课程设置、教材编写方面都必须既保持和原来“五七”学校办学思想那种连续性,又要考虑和上一级学校的招生方式接轨通车。尼玛先生就这样对自己提出了新的挑战。
当这一切有了头绪时,他又离开简朴的书斋,四处奔走了。有了正规的普通教育,他又记挂起他一手创办起来的“五七”学校。在人们印象中,那个学校就是现在的藏文中学了。正规了,但却丧失了某些灵活性。
经过他的努力,加上各级领导的支持。1982年,在藏文中学旁,一所还保持“五七”学校特色的更具职业教育特色的学校建立起来。到1984年,这所学校正式由若尔盖县人民政府命名为“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尼玛兼任这个学校的校长。
兽防站、藏文中学和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三位一体构成了后来被总结为一种独特教育模式:“尼玛教学模式”的外在条件。
2.居高声自远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20世纪80年代,尼玛无论在藏兽医学上的独特贡献和他兴办民族教育的远见卓识越来越得到人民的拥护和上级各个部门的鼎力支持。一时间前来投师取经者络绎不绝。
尼玛兴奋地看到,人民的需要和民族振兴正在成为少数民族地区各级党委和政府部门当务之急的主要课程。
更令他兴奋的是,1982年,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十世班禅大师视察藏区,还未从甘肃进人若尔盖地区,就决定要来视察这所在民族教育之路上大胆开拓创新,走出了一条新路的藏文中学。
这之前,州里一位主要领导干部提前到藏文中学进行安排。尼玛没有想到这位草原上成长起来的藏族干部经过了轰轰烈烈的20世纪70年代末和20世纪80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还对本民族文化抱着那样一种偏激的态度。那人说,我看叫这么多年轻人来学藏文没有什么好处。
在平常,尼玛肯定会耐心地进行说服工作,但一来忙,二来让自己给一个本民族也算身居高位的领导讲这种道理,可以说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他压抑不住愤怒,就问藏文不好,你又懂什么先进的文字,好请你给学生们上一堂课。”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金色的十月,草原上拂动的是金黄的草浪,山顶上那些新雪,在阳光下晶莖耀眼,仿佛传说中武士们剑刃上的锋芒。在过去藏族诗人的吟唱中,知识总被喻为无敌的宝剑。
初升的阳光照亮了远处的雪山。尼玛更衣,一次次洗濯那双结实的大手,站在门口,望着身穿节日盛装的学生们,他想,自己也是在武装一支会向愚昧和落后和狭隘开战的军队,一种自豪的感情油然而生。
他在校园中巡视,們然一位将军的胸怀。
当班禅大师的座车抵近校门时,整个学校沸腾了。
学校的一切,叫大师感到十分高兴。欣然留宿在藏文中学。听了尼玛的汇报后,他非常满意,当即捐赠现金1万元,给藏文中学增添图书设备,并作了重要指示。
大师说:“藏族文化虽然有较丰富的内容和悠久的历史,但教育基础差,质量低,在实际教学中主语和副语的关系处理不恰当等原因。”
大师高兴地指出:“我今天看到这所藏文中学的办学方针、办学方法、办学形式和教学内容上都体现了民族特色,又能紧跟现代文化发展的步伐,更体现了党的民族政策的优越性,这是一所民族自治的好学校,如果在藏族地区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藏文中学,我们的经济文化一定会有大的发展。”
大师还对尼玛的功绩充分肯定,慰勉有加。他说:“我知道尼玛同志很辛苦,他是我们藏族学者中的好格西,为藏族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大师的话,使全校师生备受鼓舞,也使尼玛的信心更加坚定了。
1986年7月,省委宣传部长韩邦彦和省教育厅长任贵禄到藏文中学实地考察,也认为藏文中学是一所有特色、有生气的民族学校,走出了一条健康的民族教育之路。
韩邦彦对尼玛说“你们这所学校办得很不错,数、理、化等都用藏文来开课,这不仅是藏语文教学’而是已经非常正规了。我们非常感谢尼玛老师对草原教育工作作出的卓越贡献。尼玛是草原上的孔夫子,我们要特殊支持。”
任厅长也激动地表示:“我今天在草原上亲眼看到了第一所很正规的普通藏文中学。这与尼玛老师和教师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培养年轻有为的领导班子,也培养了很多民族人才,将来一定会成为更高的一所民族人才培养学校。”
而尼玛这时已经成竹在胸,为把藏文中学从初中升级为一所藏文中专或者完全高中而奔走呼吁了。
他的想法,立即得到自上而下的大力支持。1984年,若尔盖县委、县政府从紧张财力中挤出5万元资金,文教局资助1万多元,技校自筹1万余元,修建校舍,正式挂起了“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的牌子。
而在这之前,藏文中学筹建伊始,1981年,州教育局拨款15万元修建校舍,若尔盖县则无偿供应了建筑用的全部木料,折算现金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1982年州又下拨基建款17万多元,扩建校舍。
1983年又为学校购置了生活用车。
藏文中学最初招收初中三个班,共90名学生。到1985年,即开始招收高中生。技术学校也维持在2~3个常设教学班。
两校在1985年以前,都使用尼玛自编或主持编撰的自编教材。据统计共有用于技校文化课的小学文化程度教材5种,中学教材13种,职业技术教材12种。前述尼玛公开出版的几种教材,即是在职业技术教材基础上进一步加工整理而成的。到1985年,藏文中学又在全国藏区首先使用五省(区)藏文统编教材,从而既保证了教学质量,又保证了和全国招生考试的对口衔接问题。
而这时他已经疾病缠身了。
而且患的是胃癌。
1985年,沿红军长征路线采访的《经济日报》记者这样写道:
“这所藏文中学是一座具有浓厚民族特色的学校,四周绿草如菌,院内鮮花盛开。记者来到一间教室门口,高大魁梧的尼玛迎了出来,他穿着草地藏民的紫红衣服,满头黑发,面带笑容,两眼充满活力。但面色有些苍白,右手经常捂住自己的胃部。尼玛对藏医的造诣很深,对自己的胃病更是了如指掌。目前他已不能正常进食,病情越来越严重。在县委领导的再三催促下,今年五月十六曰他到解放军第四军医大附属医院诊治,医生要立即给他动手术。尼玛相信医生的诊断,更感谢医生甘冒风险,为他动手术的决心。但他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谢绝了医生的好意。立即赶回草地。人们埋怨他不该这样做,他笑笑说,自己有好多事情没有安排,要争取时间。”
他确实有许多事情,他给工作留下了充裕的时间,而没有给治病留下时间。
让我们看看他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吧。
他于1981年倡议,并得到县委和县政府等部门大力支持,建立了“若尔盖县藏兽医学会”,并出任理事长。1985年夏天,学会筹备举办一个为期两月的藏兽医理论培训班,一切事情,无论巨细他都亲自过问指点。并且负责教材编写工作。
这仅仅是他众多工作日程中的一项工作。
也是这一年,他还为县志撰写了1万多字的材料。
他还担负着草场寄生虫研究的课题。
这些都是在他日常的工作之外承担的各种任务。更多的他有兽防站、文化技术学校和藏文中学的具体的行政、教学和兽病防治的工作。而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作为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他的才能是多方面的。只是到他把某一个方面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就让人们过分注目而几乎忽略了他另外的成就与精深造诣。
事实就是这样,包括在本书行文过程中也是如此。
当他在民族教育上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时,我们也沉浸在这事业的辉煌中,而忘记了他更是一个高级畜牧兽医师,几乎忽略他从曾被全盘否定的传统民族文化遗产中研究整理出了藏兽医这样一门独立系统的学科。当我们回溯到他这卓越的成就时,才不得不记起正是他在藏人医方面的精湛学识和技术,才为他移植这种理论到兽防工作上建立功勋奠定了基础。在他身边的人估计他诊病的病人在5万人次以上。他的学生们叫我看看他生命最后几年中寓所的门槛。厚实的门槛确实已经快要给一双双脚掌给磨断了。
谁也不会怀疑这个数字。
从1964年他走上工作岗位,他生命的1万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平均每天诊治5个以上的病人。考虑到本乡就有设施齐全、药物充足的卫生院,加上草原上地广人稀的特点,就可以知道这个数字有多么不可思议,他医术的高明和医德的高尚就可见一斑了。
他的学生们都说:“老师不是胃上得病,而是别的地方那才是怪事呢。”
都说,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是他的休息时间,而这个时间却被他用来处理那些他认为会干扰他正常工作的杂事。比如找人谈心,见见前来的亲戚,更多是用这个时间给人看病。有些时候,不是病人前来,而是什么东西包来的排泄物一类很脏的东西,他却立即就能放下饭碗就仔细分析,找到症状与病根,给人开方拿药。所以人人都说:“难道阿古尼玛还会得别的什么病吗?”
让我们容后再谈这叫人痛心疾首的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