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辆卡车驰来,他扬扬手臂,卡车疾驰而过。他扬手投出手中的石块,尘土又一次把他吞没,随即听到货厢上发出“眶啷”一响。但那声音远不如汽车的喇叭声响亮。
尘土散尽之后,他重又回头打量身后的影子变短一些没有。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
“懒狗。”他骂影子。
“懒狗。”
我催动跨下的牲口。
回程我们只驮了些药材。大捆的麻黄与五加皮在驮鞍上悉率作响。轻快的蹄声混杂着三个伙伴呷呷哦哦的吆喝声。奥达逆着阳光斜跨在马背上的身影显得十分威武有力,风鼓起他杏黄色的宽大衬衫的后背,那顶细呢的宽檐礼帽,那只不提缰的手放在宽大的刀鞘上。
其余的两个同伴也一样把帽子前扣,露出后脑勺,身躯有节奏地耸动。
一个村小的教师和一个勘探队的女医生和我们同行。
女医生马骑得很好。
老师竭力装出骑惯牲口的模样,做作地在马背上颠动着身子。
老师高叫一声:“啊哈……”牲口轻轻一颠,他就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穹达大声说:“知道吗?原来那个高所长的女儿都生孩子了。可那个所长还年轻得很哪!”
“多快的日子!”奥达在队首说。
“老了!老了!”阿措感叹道。
“那年刚进村,就在溪边那溜核桃树下碰见他了,不是吗?”
“他是我们在这里相识的第一个人,对吧。”
“对!”
“哦呀呀,时间这个东西!”
洪亮的对话声在静寂的谷地上与杂沓的蹄声、鞍桥的咕吱声混在一起,在阳光中旋舞。我们走过一条道路,三五趟后,我们就不得不去寻找新的货源,但我们只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结交一些朋友,然后又平静地分手。老在一条道路上你不容易感到宝贵的时光流逝。但在三五年以后,回到一条旧貌依然的老路,总有些人事变化使我们感到许多时光风一样飘散了。
空气变得燥热了。
空旷的河谷中突兀起一座岩石嶙峋的小山峦。撕开心中的思绪,我下了马对付脚下的道路。灼热的空气像石头一样梗塞在喉头,牲口的两肋很快被汗水濡湿。我把挽着漂亮花结的马尾交到女医生手中,她在雪青马的拽动下加快了步伐。她转脸对我露出感激的笑容。
一条银蛇躺在岩石上,一下弹开盘缠的身子,钻进岩缝去了,大家的眼光都落在石缝中潮湿的泥土上。
只有老师忍不住频频回头。望着被我们抛在身后宽阔浩荡的水流。周围的岩石上热浪起伏,牲口的蹄铁在岩石上叩击的声音,再强烈一点儿,就会引爆轰轰作响的空气。那个大家都想着的字眼,终于由老师说了出来:“水。”
这个字眼若是由女医生说出来,必然会得到更多的照顾。这个家伙这一来,可就完了。我们都加快了步子,脸上露出鄙屑的神色。
爬上山顶,河水又奔人眼底:“多美的一条河!”我说。我想戏弄一下这个懦弱的男子汉。
医生远望一阵,看看我,眼神分明是说:“是的,是一条美丽的河流。”
“审美的功利性。”老师对医生说的话我一点不懂。
一只鹰在晴空平伸翅膀滑翔,那巨大而稀薄的影子在短暂的一刻笼罩住我们全部,人,马匹和邻近的几块巨大岩石。
穹达举起双臂,抖擞着,长长的衣袖对空挥舞:“你呼唤风!你!禽中之王!”
“风!”老师叫道。
“风。”阿措也低低咕哝着。
那巨大的鹰的影子移到一块平顶的石岩上方,那岩壁上凿出的佛龛中供养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以及一段很少有人明白意思的经文。穹达举着双手旋转几圈之后,在佛前跪下。
我、奥达、阿措只是近前几步脱下帽子。
老师仍眺望河流。
女医生眺望鹰。
最后两个同行者的目光都落到穹达的后背,他开始出声祈祷,祷词中可以听到辽远的路途、财源以及粗壮的牲口等字眼。他光光的脑袋深深地垂下,下巴抵到粗大的喉结上。等他站起身来,他突然又说:“山上能建房,可是个好地方。我看了,河水正往门首涌。那可不是水上的阳光,那是银子。”
“有公路就好了。”老师说。
“快了。”医生说。
“公路”,奥达一拍鞍桥说,“你们的公路都像驮队一样爬上这石山!”
女医生犹豫一下,说:“打一个两里长的隧洞,或者把公路用桥引到对岸的山脚。”
尴尬地沉默一阵,牲口颈上的铜铃在下山道上悠然荡开。
很久以来,我们都在为公路勘探队运送物资,得到了相当优厚的报酬。奥达却难以接受在他面前提起公路这个字眼。
女医生却仍像穹达念祷告词一样,说得入迷。“……公路哪里需要上这山,顺河绕弯,多美的一个孤线,翻晒图纸时你看那道蓝色线!”关键是她那样子并没有引人反感。相反,我对我们的奥达隐怀了一点怜悯。这条公路一修通,穹达就要回到他原先学法的庙里做一个取水的和尚。那庙在草原上的一个县城。庙里缴了五百元,请自来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三天,就断了。再说吃素吃得味觉特别灵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经亡故。女儿长得像一个男人,她购置了一台拖拉机,大半年还清了贷款。那笔钱超过我们四条汉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儿早就要阿措回去养老了。我则打定主意跟定父亲一样的奥达。但那个侨胞的出现,打乱了我内心的平静。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怜悯奥达。
继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初是他把你的命运投入这使人傲岸的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条能够热爱,能够痛恨的硬汉,养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笼上身来的树影又十分清凉。仿佛刚刚走过的是另一条道路,而不是眼下这一条。刚一上道,奥达就把口还很嫩的雪青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
筛过茂密树叶的雨水沉重地坠落在头顶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雾气在粗壮的树干间游动。
雪青马昂头跺蹄,亢奋地喷出粗重的鼻息。这是一匹从撤销的军马场买来的军马。奥达花了一千元买进这匹牲口,爱不释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调教步伐。
后来,我们宿歇于一个叫做色尔米的村子时,晒场的晾架上挂着电影银幕,许多人告诉我们还要再放一次骑马打仗的故事。
“我们的小伙子骑的也是战马!”奥达把我推到人堆中间。雪青马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一个小孩突然说:“那个骑马的官打了败仗。”
“他是好人。”另一个小伙子低声呵斥。
“反正他败了。”
“好人怎么会打败仗。”谴责声群起。
奥达看看雪青马,又看看那孩子,这二者之间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游移,不愉快地皱紧了眉头。
穹达又开始装疯卖傻。他伸出两只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坏人?”
见众人茫然莫解,他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来电影机换片时,他把双手合拢,举到幻灯那一束光明中,变换手指,做出叫驴的形象,吠狗、啼鸣鸡的形象自己在轰然的笑声中紧绷着面皮。
散场后谁也不说话。
“冷冰冰的铁。”只有阿措说。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现出那些骑手英武、马匹矫健的骑兵队在钢铁机器的碾压下陈尸累累的惨景。那个英勇的马上将军的尸首被扔进装甲车的钢铁躯壳下,消失于初春萧条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国。”你安慰同伴们。
奥达变得怜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时候,他总要把一把草料亲手喂到雪青马口中。你几乎忘了这匹马是奥达所赠,你的感觉像是一个自己钟爱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奥达这种特别的感情,已是马队被公路追击,被迫离开苟尔达、冲、玛卡牟尼等富饶的河川地区之后了。你们转入了贡布、阿古卡玛和嘎博等贫瘠的山沟。这时,只要回首望望铺满腐叶或积雪茫茫的来路,心里都会潜进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与豪壮。
这是一种苍鹰凛然翱翔于冬日,翱翔于冬日晴明而寒风凛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来的那种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里,你和奥达并躺在地铺上。他那平稳的呼吸声使你心情平静,使你生出美好的想像。从他赭色额角上刀切一般的皱纹,以及那坚定的下巴下开始联想。你不断想到的是胯下的马匹,和缠在腰带里的金钱。突然,梦幻一样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婉转歌声,这调子是熟悉的,是你家乡柯洛地区打场时对歌和麦子收获后,即将临盆的妇人和即将上马远离家门的男人的歌谣。但我从未听过母亲唱歌。她只是终年憔悴着。奥达睡到母亲那边去了。母亲继续歌唱。入梦后。我还听到隐约的啜泣,以及奥达笨拙的安抚牲口那样的呵呵声。
早晨,母亲为你挂上香符,奥达把你扶上马背。
只过了三天,他把雪青马的缰绳交到你手里时,他说:“我是你师傅了,师傅像父亲一样,你要向我学许多东西。”
“赶牲口?”
“还有其他事情。”他严肃地说。
穹达嘻嘻地说:“女人。”
奥达师傅说:“道路。是的。还有女人,还有男人,我们辽远宽阔道路上居住或流浪的男人与女人。”
阿措扯扯你的衣角,你赶紧说:“是,师傅。”
“你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它是你命里该有的一切,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阿措和穹达都严肃地重复了他最后的话语。
奥达有力的大手最后一次扶你上马,并拍拍你并不结实的膝盖。细雨在肥厚的核桃树叶上汇积成硕大的水珠,啪啪哒哒沉沉坠落。你们仿佛是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黄昏中穿行。这时,你非常想透过树叶与雾气眺望到将要翻越的第一个山口。
我在树影中搜寻奥达的身影,并对适才对他产生怜悯而感到愧悔。我的眼光和女医生探究的眼光碰到一起。笑容出现在她脸上,跟着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为赶马师傅都不苟言笑。”
“那你们修公路的昵?”
“我们,说得太多,不然,这条公路或许都通了。”
“哦哦”,我说,“可别对奥达说这些话。”
“奥达,你们的头头?”
“我们的头。”
“我以为你是。”
“我不是。”
“干部年轻化,你们没有搞吗?”她自己已忍俊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谁是奥达?”她问。
我正要告诉她,她却说:“不要告诉我,我会认出来。”
女医生固执地想自己认出谁是我们的头领,我想她认不出来。外行人怎么可能领会到我们内在的精神气质。
她的骑技倒还娴熟,她催马到穹达身边。穹达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夹峙的一线青空:“什么首领?我会叫我们结为兄弟。我们感谢上天。谁会倾心于一种深受制约的生活?我们只有一个兄长——奥达!”穹达经过精心修饰的话滔滔涌出。我走马在他们中间,把话翻译给医生听。心里却想到:他只是强调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隐去了生活本身无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归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个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个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奥达尊为兄长却令我感动。
在一片茵绿上休息片刻,我们又打马上路了。
女医生催马到阿措身边。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开了。他闭紧嘴巴,两条岩缝一般的皱纹笔直地从嘴角竖起,掩入鬓角,那一脸苦相显得更加明显,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实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热切的女人们总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们到麦玛河边接运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儿戴着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个男司机走在一起,阿措吓坏了,赶紧躲了起来。他害怕任何一个已经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黄毛小丫头总能得到他尽情的爱抚和馈赠。等到他们走远了,他才敢从藏身处出来。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听见那个男司机还在和女儿谈笑。门虚掩着,窗上没有帘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灯光中间,看到女儿薄薄的衣衫下无所顾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别样的目光。一阵风吹来,他在门的“吱呀”声与屋里人起身的响动中奔下楼梯。
女医生问道:“他是奥达?”
“奥达怎么了。”奥达一点不动声色。
“我不能告诉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队的。”
“哦……哦。”
“那个年轻的赶马师傅告诉我的。”
我涨红了面孔,奥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轻的女医生。
“噢……噢。”
“你也别告诉头领。”她叮嘱道。
“我就是奥达。姑娘,我们的道路是蹄铁的道路,你们橡胶轮子的钢铁机器是多么蛮横无理啊!”
说完,他策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的坐骑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那一种。他的个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给人一种精悍敦实的感觉。渐近的杂沓的马蹄声终于使他回过头来,敞开的衣襟被一阵陡起的穿谷风所掀起。我和女医生策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却越过我们肩头。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细小狭长而眼窝深陷。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河岸边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队为勘探地质情况实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从他脸上琢磨到他内心活动的丝毫影子。
我只能想像他内心的忧虑。想像有一朵乌云飘游而来。那忧虑是一只翅膀不断扇动的飞鸟。
前方峡谷中稀薄的雾气颤动着,从河面以及各种植物群落腾起。阳光闪烁得明丽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带的地形都是极其相似的。这道山谷也就像那个孩子在十余年前走过的那道山谷。再过三五年,在同样的烈日下,会有同样的散发浓烈汽油味的卡车,在同一时间疾驰而过,车尾扬起长长的一带尘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尘土会不会再抱住一个孩子孱弱而孤独的身影,充塞在他脑中的已不是学校灌输的种种有用无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阴凉这样一些字眼。这些字眼如水珠般从晴朗的长天泻人胸中,激起回响。
那辆抛锚在山弯的卡车是他上午没有搭乘的那一辆。他不顾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来。路转入一个山弯,那辆车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如此数次。他再看到那辆车时,司机正对着车胎小便,一个女人从路边的树丛中走出来,那辆车就开走了。
他疲惫地走到停过卡车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几圈淡淡的油迹。尘土散尽后,阳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劲头扑向地面,那个扔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袋中的饼干粉末已全部倒进了口中。他费了很大劲才用唾沫把这些饼干粉溶化,吞进了胃里。这是一块从路上不易望见的低洼草地,被几棵酸枣树所遮掩。洼地里辅开一条麻袋和几张报纸,居中那张报纸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错落间杂的黑体字也不能使那张纸显出一点生气。一群苍蝇麋集到报纸中央,苍蝇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摊鼻涕一样的东西,他一下便领悟了那是什么。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个女人屁股留在报纸上的汗迹,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乱的一些绿草。头晕目眩。他口渴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着学校在这方面给予他的惟一一个字眼:黄色小说。黄色小说。他顶着骄阳,轰轰作响的燥热地气从脚下蒸腾起来。他感到口渴难忍。
他转身又走进那小小洼地。看到苍蝇已经被几只蝴蝶赶走。他记得母亲就十分爱怜花间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美得难以形容的翅膀扑向那团粘液。
他想痛快地呕吐,但肚里却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荡荡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报纸和蝴蝶这些字眼交替着飞蝗般向他扑击。
身影渐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