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悲哀的是,汪端长兄汪初在此之前去世了,而且死在遥远的蜀中军队里,汪端没能送他最后一程,他也没能送汪端上花轿。父亲汪榆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沉痛伤心,忧病之下,没过多久也一同去了。她娘家荣煊一时,而今却逐渐零落,父亲一直坚守着对母亲的爱和对子女的期望没有再娶,辛苦半生,最后却没来得及分享她的幸福,汪端当然也很伤心。
好在陈府女眷众多,公公陈文述又一向对才女青眼有加,这就还算是一丝安慰了。
至于丈夫陈裴之,尽管早期他们有过一段“花落琴床春展卷,香温箫局夜谈诗”的岁月,被人看成是赵明诚李清照或是祁彪佳商景兰这样的绝佳配对,他们的婚姻还是埋伏着很多隐患的。这个,我们后面再说。
说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这么多诗,我并非是在如数家珍以展示自己的调研成果。只是想告诉诸位,接下来,这个即将和公子陈裴之产生爱情的小姐紫湘就是要迈步走进这样的一个大家庭,一个被浓厚的文化气息陶冶成艺术沙龙的大家庭,一个连小丫鬟看到花啊草啊都能即兴赋诗的大家庭。在这家庭里,女子无人不美,无人不有才,所以她脱身于风尘之后,一来要如董小宛那样洗去青楼艳气,学着怎样做一个良妇。二来,还要保持以前在勾栏里以诗词与高级客人来往酬答的习惯,并让才华以正规的路数施展。
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兰因
现在,让我们一起乘船回金陵一趟,因为女主人公紫湘小姐的籍贯也是金陵。
不过故事发展得还没有那么快,尚未轮到她上场,首先要露面的是她的欢场姊妹幼香小姐。这位幼香小姐的母亲是当时声色交际圈里的红人停云女士,大家对她的评价是“红妆之季布”。季布是汉朝的一位著名的游侠,这么说,是赞她豪爽仗义。这种性格的人大多明人不说暗话,直来直去。她听说了陈裴之的诗名,请晴梁太史申先生替她放出了话,说她有一位爱如珍宝的闺女叫幼香,打算择他为婿。
不过这个好事没成,因为我们的陈大公子和冒襄一样有着一颗超强的孝心。在此之前,他说了一下家里的现状,算是他久未纳妾的原因。
他说他父亲在嘉庆二十二年的冬天被免职回来了,官场上行走那么多年,老爷子自然是心力交瘁,一时便病倒了。
这时候不巧,龚夫人和陈裴之也生着病,都带病照顾陈老先生,而媳妇汪端更是吃斋绣佛,祈祷公公身泰体健。后来陈老先生吃了陈裴之从华佗庙里求来的几副药,身体渐渐好些了,大家也不敢怠慢,时刻悬着心。
这之后,陈裴之和汪端开始分居,而且一分就是四年。
面上的原因可能是为避却男女之情,能潜修佛道好求佑一府平安,但是事实上,他们夫妻可能过得并不幸福,最起码并不像外人看得那么幸福。
首先,不久前,汪端的姐姐去世了。
她母亲走得早,父亲和长兄又相继去世,娘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姐姐再一走,对她的打击绝非一般。再者,她和陈裴之的长子孝如亦在满月时就早早夭折了,而长子在过去的人心目中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的,不然王夫人一旦碰到难处也不会悄悄流泪哭喊“我早死的珠儿啊”。后来,汪端又生下了次子孝先,可惜她命不好,孝先没能像王夫人的贾宝玉一般丰盛俊美,相反,资质平庸外形孱弱。没有贾环那么多坏心眼,但是大貌和他差不到哪里去,不讨府上人的喜欢。
生养方面的差错,即便到现在,也是归罪于女人得多。他们的孩子排在“孝”字辈,显然是个讽刺。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出次品比不育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那时候的汪端可能也听了不少闲话。所以索性借着为老爷太太祈福这个理由退避三舍,分房而居,专心写书念经。
她长期负荷编选诗集,往往天亮了还未上床休息,导致恶性循环患上了失眠症,自此,汪端的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她在前线冲锋失败了,那就得找候补军啊,不然忝居其位不谋其政,还要得落一个“不贤”的坏名。或者找个人来替她分一分肩上的担子也不是坏事,因为他们的婚姻渐渐已经有名无实,形同虚设了。总之,汪端开始留心给陈裴之物色人选,还致信姨妈和嫂嫂,请她们帮忙看着点。
不久之后有了消息,汪端听闻姑苏的湘雨、伫云以及兰语楼的诸位美人都对她男人有意思,便恳请龚夫人为陈裴之纳妾。
如你所见,陈裴之的模仿范围绝不局限于“忆语”这个文学体裁,冒襄的水仙花一般夸张的自恋也顺着明山清水流淌到了他的血管里,并且得以发扬光大。
冒襄不过是多出了一个陈圆圆,他这里的场面大了,几家知名会所的姑娘都为他倾尽柔情,请跟着他的笔触意臆出那万花楼的中央,四面窗闼皆洞开,他站在朱红的楼梯中央,随着大家抛来的彩屑金粉手绢玉佩,缓缓回身,挥手致意。好一个红粉丛中游刃有余。冒襄不仅数量上不如他多,名声还传得不如他远呢,他可是跨省的,可是在姑苏金陵两大都会都吃得开的。
更了不起的是,她的正房夫人通情达理,丝毫不介意风尘女子的身份,积极促进这样的“良媒”。
真不知道这自信是从何而来。
要说冒襄有声名,我信,毕竟人家是复社四公子,作为那个时代最著名的文艺团体之一,江湖上有一二女子为之绝倒,这是正常的。可他陈裴之的能耐在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榜榜无名,四处游幕,看遍他的诗作,也多是华丽辞藻堆砌而成的泛泛之作,要说有些名声,除了借父亲的影响力上位,别的还真没有什么突破口。况且前面水军都说了那样的溢美之词了,民间传说的“神清似卫叔宝,才略似温太真,文章经济似贾长沙,风流儒雅似周公瑾”可信度有多少,我是真的存疑的。
不过人家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先信了吧,不然接下来想继续模仿冒襄就无计可施了。
冒襄为孝道拒绝佳人是《影梅庵忆语》的一大看点,他这里自然是要沿袭的,便滔滔不绝地对汪端说:“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蹋槐花,辄成康了,方思投笔,以替仔肩。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萱,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大意就是——不行不行,祖父和父亲都老了,我要扛起家庭重担。可是那些美人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不过就算她们美貌可以和绿珠碧玉鼎足而立也不行,回来不一定对我父母好,这事不能草率。
可一时之间,陈裴之笔下的自己八面来风,这边刚表完孝心,那边停云女士就传了话过来了。
陈裴之写了几首诗寄到了金陵去,谢绝了她的美意。
诗中一会说“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一会说“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反正就是千方百计把自己和明末的文人挂钩,分得一点韵事的风味,凸显出那种辜负女子好年华的歉意,尽管这歉意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一点得瑟。
幼香小姐本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这几首诗,其实看到也无妨,从后文看来,人家不久就出嫁了,从来没打算在他这棵树上吊死,或者她对他压根没有过什么意思,都是听凭母亲停云女士在做主。
而巧就巧在阴差阳错之间,这封信飞到了紫湘的窗畔。阅毕,她对他的才华大加赞赏。
后来回忆起这事,陈裴之不免感叹——絮果兰因,于兹始茁矣。
兰因,看起来是个很美的词汇,自然也是用来形容很美的际遇——人没有相见,先用诗句暗通款曲。而且她本就喜欢兰花,名字里又有一个“湘”字,合上湘君水滨采摘杜若的典故,于是看这个词,好像就能看到紫湘恭着衣袖在兰花的花心里遥遥走来,站在花瓣上迎着微明的天色浅浅微笑。
可兰因之前偏有“絮果”二字——如柳絮一样随风而逝的结果。这叫人原本一颗欢喜的心为之沉寂,似乎眼见她在花瓣上滑落,随着白昼到来前的最后一缕长风,融入暮春时节漫天的飞絮,日夜不息地飘向天边。
纫秋
纫秋。又是一个好看的词,又是与兰花有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叫做纫秋水榭。
正月下旬,一天快雪时晴,陈裴之准备游秦淮,经过了秣陵。
好友仲澜对他说:“你来得巧啊,之前说准备要许给你的那个幼香小姐要出嫁了。我们去看看她吧。”这情节和《影梅庵忆语》也很像,似乎文人们之间非常乐意分享女人的消息。
大概是抱着做不成爱人可以做朋友的态度,陈裴之便也去了。在那里,他遇见了他日后的爱人——小字紫湘的美人,王子兰。
紫湘,幼香,与停云女士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不太清楚。这个名叫纫秋水榭的地方是一个什么场所文中也没有交代。也许紫湘和幼香一样,是停云女士抚养的女儿。也许只是停云女士在即将嫁出幼香前,于纫秋水榭召开了一个晚会,紫湘作为圈内的朋友到场恭贺。
不过这些,都因为他们的相见而变得非常次要。
她大概本来正拥着狐领大氅倚着阑干看月光下尚有薄冰的水面,听到帘外有细碎的人语,便让丫头出去瞧瞧,不一会传了话来,说是杭州的陈裴之陈公子。
惊喜之中正欲整衣相迎,他却已款款走来。如沐春风。
他这样描绘当时的场景的。
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
香烛静静燃烧,漆绘的家什染上轻柔光影。画屏之下,梅花横斜,与之辉映。他们在这寂静也变得灵动的时候,唯有四目相投,不着一言。
仲澜在一边看了,只是和幼香二人窃笑,还拿《冒姬董小宛传》里面的话打趣他们,说:“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大概就是你们俩这样吧。”
惹不起躲得起,他们便相携着走到隔壁的碧梧庭院里饮酒去了。
树梢上是硕大的满月,树下是绿蚁新醅酒与红泥小暖炉。陈裴之说不胜酒力,紫湘便撤了酒具,煎上茶。水在壶中咕嘟咕嘟冒泡时,紫湘开始将自己对他、对他家的了解情况娓娓道来。陈裴之很惊讶。紫湘说:“天涯若比邻,很多事并不一定要等到互相见面认识之后才能有所收获。老先生弟子众多,名满江浙,我纵然身在风尘,但绮宴花席之下,那些女子的芳名也还是能有得知一二的机会的。再者,公子前些日子寄来了写给幼香的诗句,我也有幸拜读。不过容紫湘斗胆责备公子一句——幼香现在虽有所属,但毕竟是远嫁,之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千里迢迢去那人生地陌之处,不好说是幸福还是不幸。那么,公子说,这是不是该怪罪于公子你呢?”
她机敏善辩,他就只能微笑着哑口无言。
紫湘又说:“公子是诗书之家出身,写一首诗来铭记这个错误,对公子应该不算困难吧。”
不由分说,紫湘已经入了内室铺开纸张,研墨蘸毫。恰此时,远处的楼阁里传来幼香的一折《寻梦》。陈裴之诗兴浓起,执笔而题。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
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
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
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鲤鱼笺。
《香畹楼忆语》不是单纯的散文,它糅杂了大量的诗句歌赋,每一首都精雕细刻,作者力求达到一种华美无伦的境界。
而舍本逐末之下,和另三篇的直抒胸臆或者幽微婉转比起来,我个人觉得他处理的方式免不了要稍逊一筹。况且里面的诗词大多除了文藻辉煌一些,并无可取之处,读罢即忘,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那时,他为表对幼香的歉意又一连写了四首,上面这首我还比较喜欢。
拍到红牙共黯然,有种曲终人散的清冷之感。红牙,就是红牙檀板,奏乐时的一个打击乐器。它前半句就不用再解释了,是《牡丹亭》里的一句唱词。
幼香在那边的暖阁中低吟浅唱已如戏中人渐入佳境,这厢他写下如斯诗句算是慰解离情。而你很难说他是真的对这个初次谋面就将远嫁的女子心有所感,还是这类相思别离情迷惘然的句子于他来说是探囊取物。
倒是紫湘之举,颇有些意思。照道理,她对陈裴之早已倾慕,终于得缘相见,很该竭力把他的目光留在自己身上,况且从下文看来,她也早已有了以身相许之意,此时应使出浑身解数拴住他的心,而这样让他为别的女子分神似乎是不智之举。
其实不然。
一来,她要定一定他的心。
之前幼香要嫁他,他不要。现在幼香要出嫁了,他又来玩。紫湘作为外人不清楚他们之间的际遇,倘或他们有前缘,他仍对她有意,她这一番语带双关能给他提个醒——幼香佳期早定,木已成舟,如今在你眼前是我紫湘,若追悔,已不及,请怜取眼前人吧。
二来,她要试一试他的才。
前番传来的诗作,她虽喜欢,但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写的。冒名、代笔、抄袭这种事,可不光是现代文坛才有的劣迹。她这样做,不啻当了一回主考官。国家选贤要层层筛检,她择婿也不是过家家,说嫁就嫁的,大家最好来个双向考核,免得以后露馅不好给对方交代。
三来,她要验一验他的情。
这时候,她不是一个膜拜男人的女人,而是一个同情女人的女人,她与他暂且还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和幼香不是发小恐怕也算知交。她就是想看看,这个辜负了幼香和停云一番美意的男子,是不是真的对此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一个有情的人,对万事万物都有情。他对幼香无情,日后相交,未必不会如此待她。
怕是有人要说我小题大做,她紫湘不过是让他陈裴之写了几首诗而已,就说了这么一车话,或者紫湘就是天性单纯,想让他留诗为念呢?
我想解释的是,首先她不单纯,后面有诸多细节可以看出。其次,“单纯”这个词对于欢场中的人恐怕不是赞誉而是讽刺,这和高等学府培养出蠢材没有太大的区别。
读完了诗,紫湘很满意,发话了。
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
“疑为薄幸”四个字前面虽然有“人或”作为前提,但真心信任一个人只会沉默不说,她这么说,还是对以前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有过困惑,曾经怀疑他的人品,或者说“情品”。这也就证实我上面的第三点。
通过写诗的流程检验完毕之后,她大为放心。倒是这手段实在值得商榷,对于自负的文人来说,文字是最好的遮掩方式,写得比说得好听好看多了。
但是她信了,而且旁敲侧击,说了纳妾的事,说完了又写了一首诗给他——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
石城就是石头城,指金陵,而之前陈裴之在广陵逗留过,那里最著名的景色当属年年桥边生红药的廿四桥。所以,这“接”、这“几生修到”、这“同听”所包含的投送之意,不知不觉间已显山露水。
陈裴之什么态度?文中没说。
从后文的语句看来,很有可能是无可无不可的回答之类。他一会说月亮西沉了,乌鸦在啼叫,一会又说露浓马蹄滑,一会又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会又说内心黯然。大约是因为自己不能及时给她有力的允诺而怀抱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