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文正穿了一身破旧衣服,带上了父亲用过的安全帽和矿灯,脚上也专门买了双水鞋,一副矿工的打扮,在王润平的带领下下了井,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下井了,七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带他下过一次井,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感觉里面幽暗恐怖,犹如地狱一般,父亲当时是想让文正看看井下的环境,好激励他好好学习,以后再也不要下这阴森的黑窟窿。没想到文正即将上大学,去实现人生的辉煌时,生活又一次让他踏进了这让自己终生难忘的地下世界。
当眼前的光明渐渐远去后,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了地下巷道,头上的安全灯开始显得昏暗,这里的黑暗远非想象,比黑夜还要黑千万倍,比在白天闭着眼睛远甚。地上是坑坑洼洼,到处是积水,用矿灯照去,遍地的是长着白毛的骡粪,还有一些以此为食,同样长着白毛的老鼠蹿蹦,让你踏下的每一脚都是战战兢兢。另外还不住的有水滴从头上滴下,两边的木头柱子顶着巨石,压得吱吱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塌将下来,一些尖石如狼牙般突兀林立,随时都可能刮破自己的身体,越往里走,高度越低,只有一米有余,人们只能弯腰穿梭,突然一声巨响传来,震得周围石头颤抖,碎石从头上噼里啪啦落下,王润平慌忙拉住文正,告诉他这是在放炮炸煤,不必担心,以后这种响声会经常响起,文正不觉脊背已生冷汗,那些吱呀作响的柱子如何能够承受这轰鸣的爆炸,若是柱倒石下,那人会瞬间被夹成肉饼。更让文正感觉恐怖的是他原以为这井下就是直直的一条洞,没想到底下的巷道纵横交错,如老鼠洞一般,文正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感觉每一个洞都差不多,王润平给他讲道:“以后一定要跟着我,不能乱走,迷了路不但回不到地上,而且还会进入这些古巷道,从宋朝开始古人就在这里挖,这些古巷都有大量的积水,随时踏进去都会被淹死,即使不深,也会有大量的沼气,抬腿即死。”文正吓得直拉王润平的衣角,生怕一刻不留意而走丢。文正又听到远处的轰鸣声,就像是千军万马经过,谨谨地问:“王叔,这是什么?”
王润平指着一面墙说“哦,这对面是地下水的聚集地,估计就像湖泊大海,如果咱们不小心打通了,就会像灌耗子一样被冲的无影无踪。”
文正越来越闻到一股呛人的臭味,不禁用手捂鼻,王润平笑了笑对他说:“别捂了,以后干活就是在这气味中,慢慢就习惯了,这是瓦斯,聚集的多了就会爆炸,瓦斯爆炸引发煤层爆炸,到时这里面温度就会有上千度,一片火海。”
“啊?”文正惊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哎,娃娃,我为啥这么支持长生读书呢,就是不想让他走我的老路啊,有多少人死在这里面,连个尸骨都寻不回来,连灵魂都要留着这漆黑的世界里……你干上几天就算了,永远别再下来了,如果有半点奈何的人可千万不要下这黑窟窿啊。”
文正狠劲地点点头,他感觉这黑暗当中处处都是吞噬生命的大嘴,让他毛骨悚然,如同上了战场一样,生命变得如此脆弱,随时可能凋谢。
终于来到了工作面,一群人已经挥汗如雨的干开了,煤尘飞扬,好多人往煤溜子上铲煤,文正估计自己的活儿也应该和他们差不多,大伙儿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下来,发出一阵哄笑,“哎,来了个四只眼的,呵呵……在上面还看不清楚,这四只眼在下面估计就更看不清了,呵呵……”
王润平骂了一句:“都干活!这是沁德的儿子文正,也是我儿子的同学,马上就上大学了,下来挣点学费,大伙多关照关照。”
一阵说笑后,各顾各的忙开了,文正铲了一会儿煤就大汗淋漓,煤面和汗渍凝固在头脸上,仿佛包裹了一层硬壳,因为不能站直身体干活,腰疼的厉害,文正不敢想象,长年在这一米多高地下弯腰劳作,他的父辈们付出了何等的辛劳。不一会儿文正的手开始起泡,泡又被拧破,煤渣混在带血的伤口上钻心的疼。王润平大概觉察到了文正痛苦的样子,就让他从煤堆里面捡煤矸石,这样双手均匀用力,可以减轻手的疼痛,但是文正根本看不清这煤和石头的颜色,只能用手去试,搬起来发觉重的就是石头放在一堆,发觉轻的就是煤,再放回原处,这样的举动又引得大伙一片哄笑。
王润平又招呼一个叫“老绿”的矿工带文正去搬木头,其实这个活相对苦轻些,老绿默不作声,文正发现刚才别人拿他开心的时候,老绿也是没有任何表情,自顾干活,一个工人有些不平地对王润平说“组长,又来了一个像老绿一样不会干活的。”文正跟着老绿一起搬运木头,再用大锯锯成木柱子,文正有几次和老绿讲话,套套近乎,但是老绿一语不发,根本就没有一点搭理的样子,文正感觉这个人有些不通情理,名字也古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姓绿的人呢?
到吃饭是时候,大伙都拿出自带的馒头,用沾满煤面的手抓着大吃起来,馒头也瞬间变成了黑色,但大伙狼吞虎咽,没有一个人嫌脏,文正第一次来,没带干粮,王润平拿出一个馒头给了文正,文正一口也吃不进去,倒不是因为这馒头沾满煤面,而是他实在累的吃不进去,感觉连咬东西的劲都没有了。在这群人中间文正竟然发现老绿用水壶的水洗了洗手,然后才吃起来,显得与众不同,文正看得好奇,一旁的一个工人笑着对文正说:“怎么了四眼?觉的老绿的特殊了吧!老绿人家曾经是上等人,现在还每天早晚刷牙呢!你说我们这帮煤黑子每天煤里面滚,还刷屁个牙?”别人也一阵大笑,但老绿好像没听见一样,毫无理会。文正又问:“怎么还有姓绿的?”
那个工人捂嘴窃笑,低低的和文正说:“人家老绿可是市里人,据说还有工作,家庭也不错,后来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后,发现自己老婆正和野汉子在床上兴风作雨,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来了这里,下了煤矿,可是啥也不会干,咱组长老是照顾他,他也经常不说话,人们也忘了他的名字,因为他被老婆带了绿帽子,大伙就干脆叫他老绿,哈哈……”
文正觉得很不舒服,这些人拿别人的痛苦当笑料,对老绿的看法也有了改变,觉得这个人倒也是个可怜人。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文正拖着极其疲惫的身体往井口走,说实在话他真的走不动了,但是却不能停下,感觉自己的腿如灌铅一般,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费力,当看到头顶一片亮光越来越大的时候才深深的松了口气,终于又回到了地面,见到了天日,感觉就像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那种兴奋和畅快无以言表。正是半夜时分,满天的星斗看起来都十分刺眼,文正不住的抬头观望,感觉从未有过的亲切。
回到家里文正洗了好几盆的黑水,盆底一抓一把的煤渣,但两个眼圈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熊猫一样,满嘴满鼻腔都是煤面,吐出的唾沫也是黑的,长期以往,这肺里估计都是煤渣,难怪煤矿工人即使没有死于事故,最后也都会得矽肺病,往往寿命很短。当躺在自家的炕上的时候,感觉身体都已散架,浑身都疼,但是却觉得十分的踏实,以前从未想过,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原来也是如此的幸福!
第二天,文正又准时踏进了矿井,虽然他对那个黑漆漆的窟窿仍然充满了恐惧,但是他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他需要钱交学费,在钱的面前人的一切尊严、害怕都变得微不足道,这大约就是生活吧!日子一天天过去,文正开始熟悉这劳作,感觉身体也变得硬朗多了,但是有一个现象让文正颇为疑惑,就是他们有一个工作面上,五六个工人,从不上井,每天吃住都在里面,都是有人每天给他们送一次饭,也仅仅是馒头咸菜,他们也不和文正这个工作面上的人说话,看起来畏畏缩缩十分害怕的样子。文正偷偷的问王润平怎么回事,王润平有些难过又十分愤恨地说:“这几个人是四川大凉山那面的人,好像是别的井上出了事故,他们跑到这里,结果被大军他们几个弄到下面当了黑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