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 雨 (1)
“当珠宝商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尽管他这时心里已有怀疑，但这种怀疑是不能存在的，或是无法证实的。卡德罗斯的两手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金洋和钞票，而卡康脱女人则极力向她的客人装出最愉快的微笑。‘嘻嘻！’珠宝商说，‘你对于收进的款子好像还有点不放心吧，因为我走了以后你又拿出来数。’‘不，不，’卡德罗斯道，‘这笔钱财是来得这样出人意外，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所以只有把实实在在的证据放在眼前，我们才能使自己相信这次发财并不是一场梦。’珠宝商微笑一下。‘你们家里还有别的客人吗？’他问，‘没有，’卡德罗斯答道，‘我们是不留宿旅客的，我们离镇这么近，谁都不会想到要在这儿住宿。’‘那我恐怕会给你们带来不便的？’‘噢，天老爷，不！亲爱的先生，绝对不会的，’卡康脱女人说，‘决不会的，我向你保证。’那你们把我安顿在哪儿呢？‘楼上有房间。’‘但那不是你们的房间吗？’‘放心好了！我们在后房还有一张床。’卡德罗斯带着很惊异的神色凝视着他的妻子。
“这时，卡康脱女人已生起壁炉，以便客人把湿衣服烤干，那珠宝商也背向着火取暖，还哼着歌。卡康脱女人还在桌上的一端铺了餐巾，把他们吃剩的放在上面，另外又加了三四只新鲜鸡蛋。卡德罗斯这时又和他的财宝分手了，钞票藏进了皮夹，金洋藏进了钱袋，全部财产都小心地锁了起来。于是他带着一种忧郁阴沉的神气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时时瞟一眼那珠宝商，珠宝商这时仍在火炉旁边，身上直冒热气，烤干了一面，一转身又烤另一面。
“喏，卡康脱女人拿了一瓶酒放到桌子上，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随便你什么时候吃都行。’‘难道你们不和我一同坐下来吃一点吗？’蒋尼斯问。‘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卡德罗斯说。‘我们的饭吃得晚。’卡康脱女人急忙说。‘那么看来我独自一个人吃了？珠宝商说。‘噢，我们可以陪你坐坐。’卡康脱女人回答，态度非常热情，这种态度，便是对付钱吃饭的客人，她也是不常表示的。
“卡德罗斯敏锐的眼光时时射向他的妻子，但只像电光一闪那样的短暂。暴风雨依旧呼啸着。‘喏！喏，’卡康脱女人说，‘你听到没有？说实话，你回来是对的。’‘可是，’珠宝商答道，‘要是我吃完饭的时候风暴平息了，我倒还要去试试，看看是否能完成我的旅程。’‘噢，’卡德罗斯摇摇头说，‘风暴是决不会平息的，现在刮的是西北风，一定要到明天早晨才会停。于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那珠宝商一边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一边说，‘说来说去，那些在船上的人可真倒霉。’‘啊！’卡康脱女人附和说，‘碰到这样的晚上他们真够苦的。’
“珠宝商开始吃饭，卡康脱女人则继续向他献殷勤，像一个细心的主妇一样。她平常那样古怪别扭，这时却变成了一位会照顾人的有礼貌的模范主妇了。如果那珠宝商以前曾和她相处过，他对于这样明显的一个转变肯定会表示惊奇的，因而一定会使他产生某种怀疑。这时，卡德罗斯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像不愿去看他的客人，但当那个外乡人一吃完饭 ，他就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暴风雨好像过去了。’他说。但好像故意要驳斥他的言论似的，正在那时，打下了一个很响的雷，几乎把房子连根拔起，同时突然地刮起一阵夹雨的狂风，扑灭了他手里的那盏灯。卡德罗斯关上门，回到他的客人那儿，而卡康脱女人则到壁炉里冒烟的余烬上点起一支蜡烛。‘你一定累了，’她向珠宝商说，‘我已经在你的床上铺好了被单。你进房里去吧，祝你晚安！’
“蒋尼斯等了一会儿，看看那暴风雨有没有平息下去，但他看到雷声和雨点越来越大，于是就向他的两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楼去了。他正从我的头顶上经过，他每跨一级，我就听到楼梯咯吱地响一声。卡康脱女人用焦灼的眼光望着他，而卡德罗斯却相反，他甚至都不朝那个方向望一眼。
“这种种情形，虽然自那时起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但当我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时候，却对我并没有多深的影响，的确，这一切好像都是很自然的。那时我虽然累了，心里却很想等暴风雨一平息就上路，所以决定利用这比较安静的时间来睡几个钟头，以恢复我的精力。那珠宝商就在我的头顶，他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辨别出来，他先尽力布置了一番，准备舒舒服服地过一夜，然后就往床上一倒，我可以听到床在他的重压之下咯吱咯吱地叫。我的眼皮不知不觉中沉重起来，浓厚的睡意侵袭了我，我当时并没有怀疑会出什么事情，所以也就不想去摆脱它的侵袭。当我最后一次向房里张望的时候，卡德罗斯坐在一张木头小矮凳上，那种凳子是乡下常常当椅子用的。他的背对着我，我没法看到他的表情，即使他换了一个方向坐，我也是看不到的，因为他的头已埋在两手之中。卡康脱女人带着一种藐视的神色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耸耸肩，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正当这时，那垂熄的余烬引着了旁边的一片木头，壁炉里又吐出一个火头，于是一片火光照亮了这个场面。卡康脱女人仍然把她的眼光盯她在丈夫身上，但由于他毫无改变姿势的意思，她就伸出她那只瘦小的硬手，在他的前额上点了一下。
“卡德罗斯打了一个寒颤，那女人的嘴巴好像在动，似乎是在讲话，但不知是因为她讲话的声音很低，还是因为我的感官已被睡意弄钝了，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到。甚至我所看到的东西都像隔了一重雾似的，自己也辨不出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睡醒了。最后，我的眼睛闭上了，我就失去了知觉。到底我在这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停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被一声枪响和可怕的惨叫声惊醒了，房间的地板上响起踉跄的脚步，接着，楼梯上发出一种重浊的声音，像是有一样笨重的东西无力地倒下来似的，我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又听到呻吟声和半窒息的喊叫声混合在一起，像是有人在拼死地挣扎。最后的那一声喊叫比以前的拖得更长，后来越来越弱，渐渐地变成了呻吟，这一声喊叫有效地把我从昏睡的状态中唤醒。我急忙用一只手臂撑起身体，四顾周围，但周围一片漆黑，我觉得似乎雨水已渗透了楼上房间的地板，因为有一种潮湿的东西落在我的前额上，当我用手去擦的时候，觉得它是湿漉漉粘糊糊的。
“在那一阵可怕的闹声之后，是一片最深沉的，打不破的沉寂，只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头顶上走来走去。楼梯在他的脚步下咯吱地叫起来。那个人走到楼下的房间，走到壁炉前面，点起一支蜡烛。那是卡德罗斯，他的脸色苍白，衬衫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点亮了灯以后，他又急急忙忙地上楼去，于是我头顶上的房间里又发出他焦躁不安的脚步声。不久，他手里拿着一只鲛皮的小盒子下来了，他打开那只盒子，看清楚钻石的确依然在里面，好像犹豫不决，不知把它藏在哪一只口袋里好，然后，像是觉得哪一只口袋都不够安全似的，就把它包在他的红手帕里，把手帕小心地盘在他的头上。然后，他又从碗柜里拿出钞票和金洋，一包塞进他的裤子口袋里，一包塞进他的背心口袋里，匆匆地拿了两三件内衣打成一个小包袱，冲到门口，消失在夜的黑暗里了。”
“那时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拿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责备我自己，好像这件罪案是我自己干的似的。我似乎觉得还听到微弱的呻吟，满心以为那不幸的珠宝商还没断气，我就决定救他，可借此略微赎罪，不是赎我自己所犯的罪，而是赎刚才没去阻止的罪。怀着这个想法，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从我所蜷伏的地方撞进隔壁的房间去，我和里面房间只隔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板，我用力一撞，木板就倒了，我发现自己进到屋里面了。我赶快抓起那支蜡烛，急忙奔上楼梯，奔到一半，就踩着一个横卧在楼梯上的人，几乎跌了一交。那是卡康脱女人的尸体！我听到的那一声枪响无疑是向这个倒霉的女人发的，子弹可怕地撕裂了她的喉咙，留下一个裂开的伤口，从那个伤口里，从嘴巴里，血像泉水似的汨汨地涌出来。看到这个可怜的人已救不活了，我就一步跨过她，走到房间里。房间里的情形乱得一塌糊涂，床单拖到了地板上，无疑那是不幸的珠宝商紧紧地捏住了它的缘故。被害人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墙壁，浑身鲜血淋淋，胸部的三个伤口不断冒出血来，第四个伤口中，切菜刀只露一个刀柄。
“我又踩到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没有放过——可能是火药湿了。我向那珠宝商走过去，他还没有死，我的脚步发出了响声，听到响声，他睁开了双眼，看了我一会儿，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话，但还是断气了。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既然对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我都是无能为力了，我只想赶紧逃走了，我冲到楼梯口，两手紧紧地捂住太阳穴，口中发疯似地喊着，一到楼下的房间，我就看到五六个海关的人和两三个宪兵——一支武装的队伍。他们马上抓住我，我甚至没有任何反抗，我的神志已经不清醒了，我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喊声。我看见他们中间有人指着我，于是我低头看看自己，我浑身是血。原来从楼梯缝中漏到我身上的那一阵雨是卡康脱女人的血。我用手指一指我躲过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宪兵问。一个海关人员走到我所指的那个地方。‘他的意思是’，他回来的时候说，‘他是从那个洞里钻进来的，’一边还指着我撞破墙板进来的地方。
“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杀人犯。我感觉浑身又有了气力。我挣扎着摆脱那两个抓住我的人，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两个宪兵用枪对着我的胸口，‘再动一动，’他们说，‘就把你打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来吓唬我？’我喊道，‘我不是说了我是无辜的吗？’‘这事你还是到尼姆去对法官讲吧，现在，你跟我们走，告诉你最好不要抵抗。’我根本没有想抵抗，我已经吓坏了，我一言不发地让他们给我带上手铐，绑到一匹马的尾巴上，在这样的屈辱之下，我被带到了尼姆。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可能是有一个关员一直跟着我，跟到客栈附近就失掉了我的踪迹，他认为我一定是想在那儿过夜，便回去召集他的同伴，刚好他们到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枪响，就在这样罪证确凿的情况下，我被抓住了。因此我马上意识到，要证明我无辜是很困难的了。我惟一的请求是叫审问我的那位法官去寻找一位叫布沙尼的老人。因为凶案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他在邦杜加客栈住过。如果关于钻石的故事是卡德罗斯自己编造出来的，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布沙尼长老这个人，我就没得救了。除非能捉到卡德罗斯，他便会招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