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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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绝交碑(1)

听到苏八娘自尽的噩耗,苏洵倒在椅中,一时竟说不出话,转瞬便号啕大哭起来。众人亦站着痛哭拭泪。巢谷愤怒不已,飞身冲到家门外的街道,一把抓住送信人,不由分说,提拳便打。苏轼忙追出,哭着制止道:“巢谷兄住手,不关他的事!”送信人拼命挣脱着,颤抖地说:“壮士……莫打,这……这是少夫人生前托我送的信!”巢谷甩开送信人,接过信,一看更是伤心不已,连声叫“大姐啊大姐”,亦大哭起来。众人赶上来,听说消息后都大怒,围住送信人就要动手。苏轼制止住众人,和巢谷走进屋中。送信人抱头鼠窜,跌跌撞撞地跑了。

屋内一片哭声。苏洵倒在椅中,捶胸顿足,哭着说:“女儿啊,都怪父亲啊,这么快你就随你母亲去了。我后悔啊,当初你不愿走,是我非要将你送走!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爷啊,你不公啊!”采莲站在一旁,边哭边劝道:“老夫人多次要把大姐接回来,可程家不让。这怨不得老爷和老夫人。”

巢谷走上前,将信递给苏洵,擦干眼泪,说:“老爷,这是程家送来的,是大姐临终前写的信。大姐生不能回来,死了也不做程家的人,要和伯母葬在一起。”苏洵匆匆接过信,看罢又大哭起来。

巢谷收泪道:“哭有何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们程家逼死了人,我这就要他们偿命来!”说完转身就走。苏洵叫住巢谷,冷静下来,说:“且慢,不得惹事。你姐姐若说是被逼死,也是礼法所逼。说程家逼死她,哪里有证据?”巢谷抢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苏轼也收住眼泪,对苏洵说:“即使不要程家偿命,也要把姐姐迎回来,和母亲安葬在一起。”众人点头称是。

苏洵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轼儿,这样做于礼不合,程家的人岂会愿意?”苏轼心中不平,说:“父亲不是历来蔑视俗礼吗?再说,程家失大礼于先,我家不循小礼于后,怎能怪我?”苏洵摆摆手,厉声道:“轼儿、辙儿不可去!”苏轼、苏辙一齐问道:“如何不可去?”苏洵沉吟片刻,低头说:“此事将来传到朝廷,恐怕不利于你兄弟……”苏轼正色道:“父亲,情理之事,礼法不能禁,就是传到朝廷,我也敢冒这天下大不韪!”

巢谷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抢上前道:“伯父,不烦子瞻和子由出面,由我带人去把大姐抢回来。”说完,转身就走。苏轼、苏辙不由分说,也喊着追上去。苏洵见此状,自知不能勉强,遂大声叫道:“巢谷,不要用强!”

巢谷急匆匆地走出大门,门外围了许多家街坊邻居。巢谷愤怒地对众人说:“天杀的程家,逼死了苏大小姐,我们今天去迎苏大小姐回家,有愿意去的,跟我来!”众人听此,纷纷附和道:“我们都去。那程家是恶霸,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要程家偿命!为苏大小姐报仇!”大家拿上棍棒、镐铲,气势汹汹地朝城外程家村奔去。

苏轼和苏辙跑出大门,看着远去的人流,着急地大喊:“巢谷兄不要莽撞!”说完也追着人群跑去。

巢谷领众人来到程家村,只见庄园内并未挂孝,巢谷更加生气,想到程家连死去的人都不能给一点同情,真是太过霸道了。程家家丁见来人气色不对,慌忙关上大门。巢谷以拳砸门,大声叫“开门”,听不到应答,便纵身一跃,跳过院墙,从里面将门打开,随行众人便一拥而进。

此刻,众家丁拥着程之才来到院中。这程之才即是苏轼的姐夫,也是苏轼母亲的侄儿,但仰仗着程家财大势大,异常顽劣,连苏家也不放在眼里,在眉州名声极坏。当年苏八娘因母亲的缘故,嫁入程家后,一直受到公婆和丈夫的虐待,以至今日含恨自尽。

程之才素来骄横成性,看到巢谷竟越墙进得院中,不禁大怒道:“青天白日,谁敢越墙抢劫!”巢谷亦怒道:“今天就是要抢回苏家小姐,还要你偿命!”程之才不屑地“哼”了一声,转即正色命令家丁:“谁敢进屋,乱棒打出!”说完,看都不看巢谷一眼,转身欲走。众家丁得了命令,气势大增,轰然答道:“是,少爷。”便举起棍棒,围成一圈。

巢谷更加愤怒,还怕这小小眉州的一个乡绅纨绔吗?想到此,也顾不得苏洵的嘱咐,不由分说,一阵拳脚,便将众家丁打得东倒西歪,很快来到程之才面前,提拳要打。忽听得门外传来苏轼的声音:“巢谷兄,不要伤人,赶走即可!”巢谷这才松手,程之才踉跄着退了几步,看到苏轼兄弟来了,亦无言以对。

苏轼、苏辙来到院中,看也不看程之才一眼,冲到棺材前,跪着哭道:“姐姐啊,弟弟今日迎你回家,再也不必到程家来了。姐姐!”听到此,随行众人皆忍不住落泪。苏轼很快收住泪水,一声吩咐,众人便将苏八娘的棺材抬出程家,留下程之才和被打伤的众家丁在院中不知所措。院门外一帮村民也恨恨地指点着程家,议论中夹杂着骂语。

苏轼兄弟把姐姐的灵柩运回家,家中又是一阵哭声。苏洵虽知这样做于礼法不合,但天生耿介的性格与丧女之痛压倒了理智,最终同意将八娘的灵柩停放家中,等大殓后葬于苏家墓地。

当然,程家很快就把苏轼抢回苏八娘灵柩之事告到知州衙门。知州吴同升也听说过程家仗势欺人的种种传闻,何况他和苏家关系不错,又素闻当朝皇上说苏轼兄弟皆有宰辅之才,因此,这件事虽然是苏家做得不对,但他在堂上也仅仅对程家人搪塞一下,然后亲自来到苏家商量处理办法。

苏洵把吴同升让到正堂,分宾主落座。吴同升把程家告苏家打人抢尸之事说与苏洵。苏洵早知程家会恶人先告状,但又不好为难好意的吴同升,就说:“那知州大人就按律治罪好了。”吴同升忙笑道:“那哪成,你家两位公子都是未来的宰辅,谁人不知!”苏洵忙说:“听吴大人的意思是我苏家以势欺人喽?要论势,我们父子三个,一对半书生,我们可没有程家的势大啊!”吴同升笑道:“哪里,哪里,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此事不能张扬,若是将来传到朝廷,对两位公子都多少有些不便。”苏洵听完,起身作揖道:“多谢知州照顾周全。”吴同升起身回礼道:“应该的,应该的。”两人坐下,吴同升接着说:“嗯,我对程家说,两边闹起来都没有好处。程家老先生官居知府,背上个虐杀儿媳的罪名,也不好听。我做个和事佬,你这边不告程家逼死人命,程家不告你打人抢尸,就此息事宁人,您女儿还是安葬在苏家祖坟。您看如何?”苏洵深知此是万全之策,只是想到女儿,沉吟一会儿,低头说:“唉,只是委屈了女儿。”

苏洵既已答应,吴同升便说:“那好,明允公既已答应,写好判词,两边画押告结。只是……”苏洵说:“只是什么?”吴同升面露难色,说:“巢谷将程家的几个家丁打成伤残,恐怕不免要追究!但与两位公子无关。”苏洵愤怒地站起,说:“程家家丁作恶多端,人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没有打死就算他们运气了。”吴同升点头叹道:“明允公,要不这样,你先让巢谷出去避避风头,我胡乱发个告示,虚张声势一番就算了。巢谷只要出了眉州,就一切无碍了。”苏洵缓缓坐下,支吾半晌。吴同升见状,说:“明允公,不要太为难下官。”苏洵略为沉吟,说:“也好,巢谷本来就该找他师父去了。”

夜晚,苏洵把巢谷找来,把吴知州的想法告诉了他,不忍地说:“巢谷贤侄,只能委屈你暂避风头。”巢谷正气凛然地说:“伯父哪里话,这有什么委屈,就是赴汤蹈火,又有何惧。要不是子瞻哥哥在后面喊得紧,说不定连那程之才也打死了,打死了他,再寻他老子一并打死,也好为大姐解气!”

苏洵摇头道:“贤侄,你错了。”巢谷忙问为什么。苏洵说:“你就是把程家的人都打死,你大姐也解不了气。”巢谷一惊,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苏洵接着说:“程家是不对,但你却没有想过,你大姐为何不能离开那个家?错在礼法,这是你、我乃至天下人都不能违抗的啊!你大姐最后是想一死解脱啊。”巢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苏洵转头对采莲说:“给巢谷多准备些盘缠,将我那匹马送给巢谷。”采莲答应着出门,巢谷行礼告别道:“伯父,多保重,侄儿走了。”

转眼间,大殓已过,苏八娘的灵柩下葬了。苏家在新坟前化纸、哭泣。苏洵召集本族数十位长者立于苏家祖坟一端,哀戚的神色中夹杂着愤怒。在祖坟这端,众多家丁无声地立下一块碑,碑上刻着五个遒劲的大字:苏程绝交碑。

碑立好,苏洵悲愤地宣读道:“程家三代朱门,累世膏纨。然老不树德,少行不检;孝道不昌,家规不显;外欺乡里,内纵凶顽;驱稚逐幼,霸田攫产;欺凌吾女,使赴黄泉。洵也不才,但知耻廉。苍天做证,长辈为眼;苏程绝交,永世蹇缘。吾女未嫁,苏坟是返。此碑为记,以示乡贤!”苏洵言罢,转向本族长辈深施一礼。

施礼毕,苏洵走向东侧程夫人的坟边,悲声说道:“夫人啊,女儿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夫人泉下有知,你们好相扶将吧!轼儿、辙儿守制期满,不日我们就要赴京了,不知何时再来看你。请夫人记着,无论我到哪里,你坟头的萋萋荒草,就是我苏洵的安身之处。”

苏洵又转向女儿的新坟前,哭道:“女儿啊,是爹爹不好,是爹爹对不起你!爹爹不该同意你嫁到程家!爹爹终于遂了你的心愿,你永远都是苏家的人,你和母亲永远在一起了,谁也夺不走你,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了。”说完众人大哭,坟地一片凄恻惨淡之景,只见燃烧着的纸灰在空中飞舞不绝,飘向天空……

在这漫天飘舞的纸灰中,苏轼依稀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有一年夏天,姐姐带着他们兄弟俩在家中的莲花池塘边赏花。苏辙说:“姐姐,我给你出个诗谜,你来猜猜好吗?”姐姐笑道:“好啊!”苏辙便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轮转王;平时看不见,用时闪金光。”

苏轼猜到了,姐姐当然也知道是木工用来画线的墨斗。她略一沉吟,笑道:“弟弟的谜语果然是好。我也用你的谜底出一诗谜。好吗?”苏辙拍手称好。苏八娘吟道:“我有一只船,摇橹又拉纤;去时拉纤去,回时摇橹还。”

苏轼当然不甘示弱,也跳着说:“我也有,我也有,这个谜底我也有一诗。我有一张琴,琴弦藏腹中;为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

苏八娘拍手说:“好诗谜,好气魄!”

苏轼默念起当年的三首诗谜,心想:“我姐弟三人的谜底虽都是墨斗,但言为心声,诗言其志。弟弟的诗谜极合他的性格:沉静寡言,却胸有成竹,‘平时看不见,用时闪金光’,将来定成大器!我要‘弹尽天下曲’,岂不与我今日之志向相关。可姐姐呢,这首诗从今日看来,仿佛已成诗谶!”想到这里,苏轼不觉更感悲痛。

三年守制期满,苏洵不日就要带苏轼兄弟进京。这三年里,由于朝内守旧势力过于强大,与苏轼同科的进士纷纷外放,每日上朝也还都是原来那些老面孔。这让欧阳修、范镇等人有些怏怏不乐,但也无计可施。而王珪、胡宿、吕诲这些人倒很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