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动难耐,指着章惇说:“子厚,你……你说什么?忘恩负义?我苏轼忘恩负义?”章惇似乎愈加坚定,切齿道:“不错!而且我还知道,子由的主张即是你的主意!我感谢你把我两个犬子培养成人,且都中了进士,对此我没齿不忘。但今日你我割袍断义,兄弟之情到此为止!”
到了此时,苏轼知道与章惇的友情已经无法挽回,颤声道:“好!你既然这样看苏某,我还厚着脸皮在这里苦口婆心做什么?悉听尊便!”言毕,拂袖而去。
章惇看着苏轼离去的背影,不知是悔恨还是气恼,猛地把茶盏都砸到地上。
那些出自龙泉窑的精美茶盏被摔得粉碎,苏轼、章惇的友情也从此破碎了。
与此同时,阴云也逐渐笼罩在汴京上空。刘挚、王岩叟等人暗中策划,又在煽动本不平静的朝廷了。直言敢说的范纯仁出知颍州,很难再插嘴朝中事务,而宰相吕大防又失于察人,明哲保身,刘挚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太皇太后对朝中众臣都看得清楚,只是为了安稳局势,才不得不维持现状。她已经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心中一直挂念着的,就是将苏轼召回朝廷,辅佐哲宗。当初迫于苏轼请求,不得已才准许他出知杭州。现在他的任期也差不多满了,是时候召他回来了。
这日,太皇太后在延和殿召见众朝臣,宣道:“自吕公著宰相退职以来,吕大防任左相,范纯仁任右相。范纯仁知颍州后,右相未补。哀家决议,刘挚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龙图阁侍制;知开封府王岩叟签书枢密院事,苏辙为尚书右丞,赵君锡接替苏辙为御史中丞。苏轼改翰林学士承旨。哀家欲令苏轼重回京师,众卿家对此可有异议?”
众臣齐道:“太皇太后英明!”刘挚、王岩叟正欲进言阻挠,见太皇太后决心已定,都不敢再说话。待十几个大臣退去,王岩叟留下来叩谢,奏道:“太皇太后听政以来,纳谏从善,凡所更改,务合人心,所以朝廷清明,天下安静。唯愿于用人之际,更加审察。”
太皇太后问道:“怎么,这次用人,哀家有误吗?”王岩叟道:“是关于苏轼、苏辙昆仲,苏辙任尚书右丞,未免有擢升太快之嫌……”太皇太后皱起眉头,不悦地说:“你们都吃肉,也得让别人喝汤吧?退下吧。”说罢,闭上眼不再言语。
王岩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往哲宗书房去了。见哲宗正在读书,悄悄地走了进去。此时哲宗已是十六岁的少年,登基以来,恨大臣们眼中只有太皇太后,见王岩叟来觐见,不由喜出望外,忙问他有何事。
王岩叟恭敬施礼,问道:“陛下在读何书?”哲宗晃了晃手中的《论语》,说:“圣书。”王岩叟哈腰谄笑道:“陛下执政之日已为期不远,今日学习圣书,当辨邪正,分清君子与小人。”
哲宗听出他话里有话,似有所指,乜了他一眼:“那你是君子呢,还是小人呢?”王岩叟一惊,没料到哲宗会有如此一问,只得苦笑道:“臣只知忠君爱民,至于是君子还是小人则凭人议论了。只要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人即可。”
哲宗追问道:“你还是没讲清何为君子、何为小人。”王岩叟别有用心地说:“陛下只须记住圣人这一句话就行——‘君子内,小人外,则泰;君子外,小人内,则否。’”
哲宗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朕明白了。既然是小人外,那最近进朝的只有朕的老师苏轼。王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说教朕的苏师傅是个小人了?”王岩叟忙道:“臣不敢妄加评论大臣,但市井俚语却都在盛传苏轼乃五鬼之一。”
谁知哲宗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说:“这事朕也做不了主,你去跟太皇太后说吧。”王岩叟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施礼告退。待王岩叟退下,哲宗把书往案上一摔,冷笑道:“什么东西!司马光的门下走狗!”说完顿感失言,忙捂住嘴,幸好无人侍立在侧,轻轻吁了口气。
苏轼接到还朝任职的诏书,长叹了一声,吩咐家人收拾东西准备起程。临走之前,苏轼带着朝云,驾着一叶小舟,好好地游赏了一遍焕然一新的西湖。杭州人远远望见,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就这样相扶着,任小舟漂到渺渺烟波的深处,恍然疑似神仙,要漂离人间似的。但新月初上之时,小舟又停泊靠岸,两人踏着花影,慢慢地走回家去。
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三月初九,苏轼带着朝云、苏迨、苏过、巢谷、秦观,自西郊下塘乘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杭州。杭州百姓纷纷到运河两岸送行,苏轼怅然远望,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要知道,这样的宦途离别,苏轼已经历了许多次。每次转官,不论是外放还是还朝,他的心中总泛起驱赶不尽的哀愁,到底人生的漂泊,何时才是尽头呢?
此时正是桃花开到最盛的时节,苏轼独立船头,却觉得扑面的春风有些寒意。此次回朝,不知又会有什么风浪呢?滔滔江水却默默无语,伴随他一路前行。对此苍茫,苏轼回想起往事千端,但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而已。
回到朝中,苏轼又与众官旧友相见。一切还是如往常那样,心境却似乎老了许多。最可喜的是,又可以跟弟弟重聚了。
王岩叟与刘挚见苏轼再次回朝,又处心积虑地密谋排挤他。此时洛党已烟消云散,要数“蜀党”最人多势众。王岩叟道:“刘公,在下担心苏轼要与你争锋。我想以报灾不实,对颜益兄弟用刑过重为名弹劾苏轼。唯有如此,方可使苏轼自乞外放。”刘挚问道:“几成胜算?”王岩叟做出个“七”的手势。
刘挚低头想了片刻,摇头道:“苏轼所报,本来是事实,对颜氏兄弟量刑亦无过差。况且苏轼辩才了得,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不过现在你我遥相呼应,谅他苏轼一时也难以纠缠清楚。苏轼这人我了解,自命清高,一旦被参,常常乞求出京,以退为进。”王岩叟谄笑道:“相公之言,可谓拨云见日,下官明白了。”
果然,第二天王岩叟便奏本弹劾苏轼。苏轼此时刚在百家巷安顿好,不想又遭到王岩叟弹劾,气得连夜写奏章再请外放以避滋扰。他虽知此举正中刘挚等人的下怀,却实在不愿也不屑与这种小人相争。
烛影轻摇,朝云剪了烛花,在一旁默默为他打扇。苏轼回头爱怜地看着她,劝道:“歇息去吧!这就写完了。”朝云叹道:“天热蚊子多,你如何安心写奏章呢?这些人太可恶了,刚进京城,还未喘口气,弹劾便来了。”
苏轼止笔一笑:“古人有言,‘聚蚊成雷,积羽沉舟’。王岩叟等人为颜氏兄弟翻案,意在倾我。唐僧肉,能长寿,故取经路上惹来众多妖怪,必欲食之。”朝云侧头笑问:“那……东坡肉呢?”苏轼笑道:“东坡肉,使人秀,君子闻着香,小人嫉如仇!”朝云莞尔一笑,说:“好不害羞,很香吗?”
王岩叟和苏轼的奏章都连夜呈到太皇太后那里。太皇太后费力地远举着奏劄,却仍有些看不清,只得放下劄子,擦了擦眼,对站在身边的侍女道:“老了,眼花了。青儿,还是你给哀家读这劄子罢。”
青儿忙应了一声,接过来读道:“臣多难早衰,无心进取,岂复有意记忆小怨?而朝中诸人衔之,必欲寻机报臣。其后召为台官,又论臣不合刺配杭州凶人颜彰等。以此见臣实难安于朝。伏乞检会前奏,速除一郡,此疏即乞留中,庶以保全臣子,取进止。”读罢,双手托着放在案上,笑着赞道:“苏大人真不愧是文坛的领袖,写得这么好!”
太皇太后凄然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氏兄弟,在朝中向来孤单。唉……”半晌,她疲倦地吩咐青儿:“别忘了提醒哀家,明日召给事中范祖禹觐见。退下吧!”青儿答道:“是。这儿还有弹劾苏大人上奏两浙灾情不实的奏章……”太皇太后不由一声叹息:“哀家不看了。退下吧。”
次日,王岩叟见弹劾苏轼不成,气急败坏,忙跑到刘挚那里,不等坐下就告诉了他。刘挚“哼”了一声,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又拿起正在翻阅的苏轼诗集,指给王岩叟看:“这是苏轼新编订的诗集。元丰八年五月一日,苏轼回宜兴途中,在扬州寺壁上题诗说:‘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当时先帝驾崩不出两月,举国上下皆在悲痛之中,此时怎会闻好语呢?分明是在庆幸先帝驾崩,真是毫无人臣之礼!”
王岩叟如获至宝,转怒为喜道:“言之有理!苏轼恶毒之心暴露无遗!这次请赵君锡和贾易二位大人联名上奏,看他还有何话可说!”刘挚大悦,阴险地笑道:“这诗可是铁证如山,我看他如何狡辩!”
苏辙在尚书省得知王岩叟、贾易等人又以诗句弹劾苏轼,非常吃惊,唯恐“乌台诗案”重演,急忙跑到翰林学士院。苏轼正在拟写乞求外放的奏劄,苏辙心急火燎地说明王岩叟一干人弹劾苏轼之事。
苏轼不以为然,嗤笑一声:“怎么,他要拾李定等人的牙慧,再造一个‘乌台诗案’吗?这首诗能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农夫才不管什么国丧不国丧,只要丰收他就高兴,遇上灾害他就愁眉不展。”苏辙着急地说:“可是,这种话出自臣子之口就会授人以柄。”
苏轼愤然道:“哼,尤其是出自我口,他们定然会深文周纳,我来回敬他。王岩叟竖子,我原以为他与王安礼是朋友,故对其恶意诽谤屡屡谦让,未料他堕落到如此地步!阴主定是刘挚。若是在朝堂之上,我能有和刘挚、王岩叟辩论于二圣面前的机会,就好了。”说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刘挚与王巩不是亲戚吗?”苏辙当下会意,点了点头。
苏轼到王巩府上,叙过寒温,便告诉他乞求外放之事。王巩不解地问道:“才回京城,为何又要乞求外郡任职呢?”苏轼愁容满面,叹了一声:“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一进京城,王岩叟、贾易之流弹劾我报灾不实,还要为一对凶人翻案。时下他们又要制造第二个‘乌台诗案’。你想,所谓诗无达诂,自可见仁见智,我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若是把我叫到二圣面前当面对质,我能说什么?老百姓就是那么说的,总不能瞎编乱造。我认输算了!”
王巩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我去找刘挚,他太不像话了!”苏轼佯劝道:“你去也白搭,他们注定要把我置于死地。再说了,这毕竟不是刘挚指使王岩叟他们这么干的。”
王巩胸有成竹地说:“刘挚是小弟祖父的门人,又是小弟的亲家,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苏轼又叹了口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刘挚已成右相,不比从前了。”王巩气鼓鼓地说:“哼,我才不管他左相右相,这就去找他!”
王巩撇下苏轼,匆匆赶到刘挚府上,也不等用茶,就说了此事。刘挚假意道:“定国,放心。不给谁面子,我也必须给贤弟面子。我出面去说。”王巩信以为真,抱拳道谢,告别而去。
望着王巩渐行渐远的背影,刘挚脸上露出一丝奸笑。王岩叟先时正与刘挚商谈,见王巩来,便躲到门洞里。此时,他从门洞内跑出来,拍手笑道:“相公,王巩给苏轼说情来了?”刘挚颇为纳罕:“苏轼怎么会轻易求我呢?”王岩叟摇身笑道:“而且犹抱琵琶半遮面,智激王巩前来说情。”
刘挚疑团顿生:“你说苏轼在玩什么把戏?”王岩叟奸笑道:“不想把事情闹大。‘乌台诗案’可是使他心有余悸!我们偏要穷追猛打,最好与苏轼在太皇太后面前当面对质,使他当场出丑!”刘挚握拳道:“好!”当下二人计议已定。
太皇太后接到王岩叟弹劾苏轼的奏劄,不由心中动气,只得命他往延和殿诏对,问道:“苏轼的这首诗哀家看了,可这与先帝驾崩有何关联?”王岩叟对曰:“先帝于元丰八年三月戊戌驾崩,苏轼于五月一日题写此诗,时不出二月,国人恸哭于天地,悲情难诉,独苏轼欣喜若狂,是何居心?”刘挚在一旁点头附和。
太皇太后却只淡淡地说:“这些你在劄子中已经说明,但苏轼指的是农夫为庆丰收而喜。”王岩叟见太皇太后并不在意,忙道:“农夫为丰收而喜自可原谅,但身为臣子,苏轼曾在朝中任过要职,他在此时喜形于色,就大不相同了。”
刘挚也忙帮腔:“当时,苏轼仍在缧绁之中,怨恨先帝之心,天下有目共睹。况且,苏轼信口雌黄由来已久,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借诗发怨,是其习惯,明眼之人,一看便知。”王岩叟更是穷追不舍:“微臣伏望陛下诏对苏轼,臣愿当面与他对质。”太皇太后无奈,只得命梁惟简宣苏轼进殿对质。
梁惟简心中暗恨这些人无事生非,低头走出殿外,到翰林院请苏轼进殿与王岩叟对质。苏轼施了一礼,佯装不解地问道:“对质?对何质?”梁惟简咳了一声,附耳低声告诉他原委。苏轼施礼道:“多谢公公提醒。”
苏轼来到延和殿,太皇太后命他将诗意当庭解说。苏轼从容对曰:“‘此生已觉都无事’,是说当时先帝已下旨,准许臣在宜兴安居种地,臣故有从事农桑、闲居乡野之感。当时,扬州的确丰收,也是先帝倡导水利,恩泽天下之结果,故有‘今岁仍逢大有年’一句。待臣归来时,忽遇一群农夫,他们说起了新帝继位,太皇太后听政之事……”
太皇太后一惊,问道:“百姓有何言语?”苏轼对曰:“其中一老农拍着额头赞道:‘好一个少主,有仁德的国母听政,咱老百姓的日子就更好过了。’所以,微臣就有了这第三句诗:‘山寺归来闻好语。’听到这些话,臣的悲痛之心才稍稍有安。这才写了第四句:‘野花啼鸟亦欣然。’太皇太后,不知召臣问起此诗,有何深意?”
太皇太后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转过脸去问王岩叟:“你还有何话可说?”王岩叟、刘挚见太皇太后面有愠色,不由得脸都有些黄了。王岩叟强咽下一口唾沫,仍要强词夺理:“苏轼,你不要狡辩了。你庆幸先帝驾崩之毒心,昭然若揭!”
苏轼转过身来,笑问道:“你当时在场吗?何以就硬给苏某安一个罪名呢?是何居心?如此望文生义,弹劾大臣,恐怕天下人只好当哑巴了。你以前也被贬过,曾写诗道:‘刚直不和明主意,天怜幽草寄冤身。’此诗何意?分明是对外贬心存忌恨,言圣上主政不明、不容刚直之臣。你刚直在何处?苏某若稍有不善之意,岂敢书于壁上以示人?当时先帝上仙已及两月,绝非山寺归来始闻之语。事理明白,无人不知,而你竟敢公然挟私诬罔!”
太皇太后怒声问王岩叟:“你还有何话可说?”王岩叟额上冷汗津津,慌忙施礼道:“臣忠君直言,并无邪念。”太皇太后大怒:“够了!刘挚,王岩叟,一个是右相,一个是知枢密院事,这官当得可真不错!竟然不分是非曲直,诬陷诋毁大臣。若不是看在过去的份儿上,岂有不贬你二人之理?你们以此为鉴,好自为之!”二人吓得跪倒在地。
二人满以为会扳倒苏轼,没想到着了他的道儿,反倒险些被他反打在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刘挚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府中,恶狠狠地将桌上的《苏轼诗集》撕了个粉碎。王岩叟忍气劝道:“好在没被贬官,好在他自请外放的奏劄太皇太后就要批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