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蓝从昏死过去后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中她还是十岁的模样,妹妹被她抱在手里,总是哇哇的哭泣,她如何也哄不住,爸妈都太忙,没时间照管她们。
她对哭得满面红霞的妹妹手足无措,终于好脾气消耗殆尽,用力在那白嫩的腿上掐了一记。妹妹的哭声突然就止住了,张开大嘴看着她,水晶般通透的眼洞察一切,仿佛看到了她内心邪恶的小兽。
她被注视的心虚,开始不停翻找玩具,企图让那双眼睛转移视线。过了许久,哭声又重新响起,她如释重负。
在很生气很无力的时候,她用这样恶毒的方式对待过一个还不能说话的婴儿。
往后一直到妹妹长大,她都用自己的全部来对她好,因为这份童年的阴暗,让她对妹妹浓厚的爱里,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愧疚。
家门前有一排栀子花,每到五月时,总是开出大朵洁白肥硕的花,楼蓝爱极那个味道,总搬一把小凳子,在那样的花香袭人中,教妹妹写功课。
那时候爸妈已经没那么忙了,傍晚夕阳里,红烧肉和栀子花香缠绕在一起,是她十多岁时最美好的回忆。
楼橙银铃样的笑声将花瓣惊得簌簌的响,像是欢畅在唱和声。
恰在此时,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飘进空气中,似在召唤,又似忏悔,若有若无:“楼蓝,楼蓝…”一声一声,婉转刻骨。
她的心猛得就痛起来,不过这声音就突兀的出现了一下,转瞬又消失了。她抚摸十几岁自己的胸口,不记得世上还有上官慕这一个人。不记得往后那段难捱的时光,忘记了时光在她身上雕刻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躲在十几岁这里,躲在这段没有忧愁的完满时光里,以为这才是真实。
上官慕唤了许多声,床上的人还是毫无动静。呼吸都是微弱的,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若不是心电图上的显示,他以为她就这样离他而去。
他看着那根细细的上下波动的线,这就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这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明,那么单薄无力。
他恨不得将那机器砸个粉碎,将床上的人摇醒,可他不敢,怕一碰,就是失去,一动,就是永恒。
他缓缓贴近那张脸,用自己冰冷的,布满泪珠的脸颊,他想给她温暖,却最终只是带给她沼泽。
楼蓝在梦里,突然感到一阵凉风,五月舒适的空气里有了凉意,尤其是脸,出奇的冷,她不由的伸手摸了摸,似乎有水珠,看看湛蓝的天,没有下雨的迹象。
今天真是奇怪,她在心里嘟囔着。
“姐姐冷么,我去给你拿衣服。”妹妹用小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晃悠悠的去房间。
“不用了,姐姐继续教你背诗。”她屏退错觉,拒绝外物的侵扰。她迷恋这个梦境,一步步完善这个梦境,不断提醒自己这才是真实。
她曾太辛苦,为了所有的人活的太辛苦,被他逼的,被自己的变形的感情紧紧束缚,不能呼吸,如今,她解脱了。她再也不愿意回到那里,此刻,即是永恒。
“楼蓝,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错,求你,求你,醒过来,我会用我这一生来弥补我曾经的错误,用全部的心来爱你。”
“我爱你,楼蓝。”
“我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但我知道这永远都不会结束,我爱你,永远都不会结束。”
这些情话,他原本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有女人能让他开口,可如今,他多么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哪怕是用最嫌恶的表情,听他深情的表白,只要她能醒来。
楼蓝正好在吃饭,妈妈的红烧肉永远是肥而不腻,她一个人就能吃下小半碗,那声音又来了,她猛地捂住胸口,碗碎在地上。
声音断断续续,钻进她的耳中,她抬眼看爸妈,妹妹,她们都若无其事的吃饭,一脸幸福的表情,没有人对她的痛苦过问,破碎的碗在地上有尖锐的光。
声音越来越大,就炸开在她耳边,她捂住头,猛地摇晃,滚开滚开,你这恶魔,你到底是谁,可没有半分停止的迹象。
细碎的摩挲的声响,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只是声音的主人似乎与她极有过往,像是凌厉的刀片在她的心中划出一道道可怖的伤口。
越来越大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搅起一股巨大的风暴,风暴的顶端,她手足无措的战栗着,只求能尽快逃离。
她拒绝他的入侵,那些伤害太刻骨,让她无法再接受他分毫。即使在这个忘记一切的梦里,他仍镌刻进生命的底部,无法被磨灭。
爱,这样残酷的开始,便注定无法收一个完美的尾。
上官慕很累,却无法入睡,三天了,他这样自言自语有三天了,床上的人安稳的睡着,没有任何变化。
他不能睡,他怕某个瞬间,她的意识会微微清醒,也许那一刻,自己的呼唤能被送入她心里,能召唤她的灵魂重回躯体。
他期待她的睫毛,手指,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轻轻的动一下,只要一小下,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三天,他几乎没有停止过说话,嘴上已经起了泡,唇干涩不已。他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眼珠子黏在她身上,挪不动分毫。
她不能吃东西,都是靠点滴来维持生命。一定很饿,她胃口一向很好。
这样的上官慕,让所有人都动容了,楼橙有再多的怨愤也说不出口,彼此相爱又折磨的两个人。再说,就算狠狠的骂一顿,又能怎么样呢,一切还是没有改变,而且,是姐姐这么努力都不能忘记的男人,若是破口大骂,她一定很难过。
她是那样护短的一个人,小时候自己与别的孩子吵架,她总是站在自己这边,狠狠的教训回去,回家后才来分辨是非。
自己与他,都是姐姐最重要的两个人,她一定希望,可以和谐共处。
他已经将自己折磨至此,形容枯槁,自己再指责,没有意义。
一天又一天,楼蓝在自己的梦里快乐的生活着,爸妈永远是微笑的样子,妹妹的脸圆嘟嘟的,也只看着她笑,话很少。
那个声音却一次次更加猛烈的撞击起来,虽然声线越来越沙哑,一听就是很疲惫不堪,但她的心痛反而越发深刻。
她意识到,这个人和她,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一定有过一段深刻的往事,那个22岁的楼蓝正逐渐苏醒。
这时,距离她遇刺昏迷,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上官慕眼窝深陷,头发枯燥,已经说不出话来,玫瑰来探视时,见到他这样,猛然心惊。这就是爱,爱将他折磨至此,也让他熠熠生光,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光芒。
他的喉咙里搁置了沙粒,每说一句话,都是酷刑,可他不能停止。
他害怕停下来空荡寂静的房间。
又是一个月圆夜。
月光透过窗子,洒在那张脸上,静谧的洁白的脸,带着微微的笑意。
上官慕再坚定,也开始动摇,也许她真如医生所说,会这样睡过去,长眠不醒。
内心坍塌,他终于痛哭出声,像是隐忍许久的野兽,猛然将所有的伤口都暴露出来,将苦楚通通宣泄,在安静的夜里,他的恸哭惊醒了许多人,但无人敢劝,没有人能有怨言。
每个人都知道,他心爱的人,就在这里,他痴情的守候让他的疯狂得到原谅。
在死亡面前,爱而不得这类的难过是多么微不足道。
唯有死亡,是最大的可怖。
眼泪滴滴答答****了床单,一颗颗砸在她脸上,有些还滴在那惨白的唇上,顺着那微弱的间隙,流进她口中。
她在梦里,嘴中突然发苦,明明是在吃棉花糖,可就是很苦,梦境就这样碎裂,成满地的残片,上官慕的恸哭声有力的穿入,她站在空白的街头,看着世界粉碎得一片片砸向自己,可一点也不痛。
花费了好些力气,这些日子的种种终于冲破她重重的压制,冒出头来,一发不可收拾,死死的盘踞在她脑中,消散不去。
即使变化许多,但他的声音她仍能辨别出,他从未这样失态,一边大哭一边呢喃着叫她的名字,其中的不舍悔恨,牢牢的牵住她的心,她想逃离,却又沉溺。
他为什么那么伤心,她思索起来。
于是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间挤进她狭小的脑海里,她的身体痉挛起来,痛感裹着她,猛烈汹涌。
这一次不是梦,是真实的,她的手不停的颤抖。
上官慕猛的睁开眼,感受到手下身体的抖动,他不能置信,看了良久终于确信,张开要叫护士,喉咙已发不出声响,只好跌跌撞撞的冲到门边,一把拉开大门,直接跌坐在门口处,他太激动,以至于忘记,旁边其实是有紧急按钮的。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值班医生。
上官慕觉得身体已经被抽干了血液,他见到医生已经赶来,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回床边,她有回应了。
可她眉头攒得那么紧,一定是很痛。
“楼蓝,楼蓝,求你,醒过来,楼蓝,求你”他也不知从哪里积蓄的力量,几乎是一口气喊出来这些话。
她身子的震动猛然停止下来,心跳也由紊乱不齐越走越低,上官慕看着那条线越发趋于平整,终是控制不住,冲到床边,顾不上许多,摇晃起她的身子来。
两个医生忙上前控住他,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内心那个巨大的空洞,他曾经无情的说过让她下地狱,此刻他只求她能睁开眼,哪怕只有片刻。
他心如死灰,这一刻,他几乎感受到她的灵魂正破体而出,正在窗前与他对视,用悲悯的,怜爱的,憎恨的光,将他围绕。
她那句细微的告白一遍遍响起在耳畔,我那么恨你,却忍不住爱上你。
为什么自己不早看清楚爱,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楼蓝,你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对你做过的一切吗。
他滑在地上,已经不敢去面对那张脸。死死的看着那根蓝绿色的线,医生脸上也露出无奈的表情。
原本他们就已经判断,她是植物人,那么死亡就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在最美好的韶华里,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因而成为所有人心中的硬伤。
“楼蓝…啊…”上官慕猛然一声长啸,双拳紧握,狠狠的击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发出砰砰的声响。
身畔的人也不敢制止,只能默默看他发疯,每一个人在心里都已经认定,这是最后的结局。
楼橙原本被强令回家休息了,赶过来时就看到这一幕,发疯的上官慕,一脸肃穆的医生,她在门口立住,不敢往内迈步。
她的无敌姐姐,永远为她挡住风雨的姐姐,难道就这样去了吗,不,绝对不会,她怎么忍心丢下自己。
长久以来压制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她也哇得哭了,扑到在楼蓝的床上,与她十指紧扣,一遍遍的呼喊,“姐,姐,求求你,不要走,姐姐。”
“姐姐,不要留我一个人在世上,不要留我孤零零的在世上。”她仿佛感觉到姐姐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以为是幻觉,过了片刻,那手指再度动了一下。
心电图由原本的趋于平缓转为上扬,过了片刻,那白纸一般的脸浮现出淡淡的晕红。
“没死,没死。慕叔叔,姐姐没事。”楼橙胡乱擦了几把眼泪,上官慕的双手已经砸得血迹斑斑。
真是奇迹降临,不仅恢复了心跳,她竟然还悠悠转醒了,她恍惚还记得,爸妈说要带她去另外一个世界生活,那里没有烦恼只有快乐。
她正准备出发,便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说不能丢下她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也时时刻刻盘踞在脑际。
她知道,自己不能走,俗世有太多牵挂放不下。
冰凉的手触上楼橙瘦削的脸,“我可不敢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上官慕自地上站起来,目瞪口呆,这是峰回路转吗,这是真实不是梦境,她真的醒过来了吗
那张虚弱的脸,那样温和的眼神,他竟不敢靠近,她那么恨,此刻定然不想见到自己吧。
不过她活着,哪怕是带着浓烈的恨活着,他也已经知足,那种失去感,他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只要能守在她身边,哪怕是不能爱,也不要紧。
他一直呆站在原地,贪恋的看那张脸,那双眼睛,那薄薄的唇,乌黑的发,即使瘦削得不成样子,眼窝也深陷,但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美到他都难以直视,美到他心碎。
她纤细的五指摩挲在楼橙脸上,却感应到那道目光,那么直接,不加掩饰深情的注视,以往从未有过。
心里涌起阵阵暖流,她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也在梦境里真切的感受到他的苦楚与召唤,如果有什么是这场几乎成真的死亡教会了她的,那就是爱。
是爱,她以往不够懂得,如今终于明白,爱让她牵挂不舍,爱让她醒来,爱也让她开始畏惧生命的脆弱。
她已经不想将时间和力气,浪费在争吵猜忌上面,她只想顺应自己的内心,狠狠的来爱一场,即使是粉身碎骨又如何呢,至少不会带着遗憾进入泥土。
她的心豁然明朗起来。
手从楼橙的脸滑下,无比轻微的超他的方向动了动。
上官慕似是有心电感应,连跌带撞的奔向床边。
“将你在我昏迷的时候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好么?”她双颊泛起红云,嗫嚅着开口。
满室的人,他的脸顿时也红透,启齿了几次,她秋水般的眼睛里满是期待,他终于伏在她耳际,轻轻的,无比温柔的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