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夏佐很早就知道亚柏是进不了日光碉堡的,就连亚柏本人自己也知道,可是在维拉刚入学时,他们还是告诉那个女孩,只要努力,就能进日光碉堡。
刚被关进笼里的飞禽都需要一点希望,更何况是各国来去自如的他们残耳,所以他们才那样告诉维拉。
可是事实却明显不是这样。
就跟帝国大部分机构一样,把持日光碉堡的核心团体,存在大量老式贵族,甚至存在领头的王族,这样的团体看重出身的程度,不言而喻。
就算亚柏的成绩与表现已近无懈可击,进的了各种研究机构与皇家军队,但只要老式贵族与王族们在的一天,身为国家武力核心──群聚梦师的日光碉堡,就永远遥遥无期。
除非维拉跳出来亮出隐瞒的梦师天赋,那他们才有可能进去。
而为了梦师这一天赋,他们三人都不知查了多少资料了。
梦师,都是异常纤细的人。
喜怒哀乐,些许情感波动就会影响其能力稳定,影响其梦境世界建构的坚固与否,于是护卫的斗师不只要保障其安全,在梦师情绪的稳定上也有很大的责任。
跟梦师有关的书籍一本本读过,崭新的或古老的,藏书柜深处的,或是热门书籍区的。
梦师是国家级珍禽异兽,而斗师是他们的保母──这是夏佐阅读多本书后的结论。
一日心情莫名焦躁,翘去某堂无趣课程,夏佐一个人来到图书馆,窝到铺着厚重地毯的无人角落,搬来类似书籍,脱去外袍扔在地上,就这样坐下来,一本又一本阅读起来。
日光从高处窄窗透进来,更照出这个角落的灰尘满天。
每翻一页,就是一次浮尘的飘动不止。
一本叫做“近代梦师类别”的书中,有着许多知名梦师的例子,幼童、青少年甚至是老者,梦师觉醒的年龄极其不一。
“精神与情感脆弱,战力却通常弱于常人”,书上是这样说得,而且里头无一不提及──“让梦师保持精神上的不安与孤独,但应尽可能的满足其一切要求。”
亦即,将梦师们最亲密的人,摆放在触手可及但只能偶尔相见的境地,稳定其精神同时也已孤独激发其创造力,而梦师提出的一切要求,不管多荒谬,甚至是长途旅行,都要尽可能答应,因为都与培养其想象力的培养有关。
梦师的想象力与孤寂,就像是斗师的战力一样,是摧毁梦魇的剑,保障我军精神世界的盾。于是满足梦师一切要求的护卫斗师,就这样成为了抢手却又棘手的工作。
这样看来那些脾气古怪的梦师,的确让人却步,可是夏佐想着,这些描述却不甚像维拉。
那个女孩没有梦师的脆弱,有着惊人战力,的确害怕寂寞,却不会阴晴不定无理任性。
对外人,维拉总像只刺猬,她的侵略性与好斗不会少,喜怒无常,一个翻脸极快的欠揍双面人,是他不是在同一个团体,就不想要扯上关系的类型。
可维拉,偏偏就是他自小宣誓,要视为手足亲人那样保护的残耳同伴。
于是夏佐试着接纳,试着了解。
然后他意外发现──维拉那家伙看起来像个孩子,其实比谁都成熟。
维拉好奇心强到常常失控,拉着他与亚柏衣角到处乱指乱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几乎是维拉刚进这学园的常态。
其奔放不拘的作风,不是难以亲近,而是让人不想靠近。
但对于维拉认定的对象,她展现出的性格则不只好奇好胜,保护心,更强。
打群架、起冲突,有时甚至只是口角冲突,身量小小的维拉都会第一时间冲出来,二话不说加入混战,或挡在他们面前,好似他与亚柏是什么需要她保护的鸡仔般。
还有学校给的那些难熬处罚。
没有一次维拉不是第一时间,就带着他们所需食物与伤药出现。
被关紧闭,或施以鞭打惩处的那些日子,靠着维拉开锁技术与随身空间天赋,女孩总能无孔不入突破牢房层层封锁,带来伤药与美味食物,与他们一切所需。
他们能以最低程度痛苦,度过那些难以忍受的日子,都是因为维拉。
可是这样看似年幼就精明干练的维拉,依赖心却也很强。
从前,亚柏时常形容维拉需要她俩的陪伴,就像荒旱里的植物渴求水分。一旦久旱未雨,就会雕零消瘦,委靡不振。
刚开始,他们有些不认同维拉这样不独立的个性,但发现维拉梦师天赋之后,一切都能解释了。
梦师,是最能掌握他人精神世界的一群人,但同时也是精神状态最不稳定的一群人。
他们极度欠缺安全感。
夏佐阖上怀里的第五本书,双眼酸痛。
毋庸置疑,等维拉更有能力保护自己、向昆诺官方承认自己梦师天赋之后,进入日光碉堡之时,必定会带上自己和亚伯。
本来还怕昆诺官方不允许,可是从文献看来,官方虽不允许梦师指派自己亲朋好友为护卫斗师,却允许梦师让有能力的亲朋好友在日光碉堡就职。
那么,接下来就是时机的问题了。
他们三人都说好了。
先毕业的亚柏,虽没成功取得日光碉堡资格,先去能取得最多战功的前线探路,甚至有可能到遥远的殖民地去,为他们看看学校外面、昆诺帝国的真正状况。
而比维拉大两学级的夏佐自己,也已经决定,毕业后就先申请成为学园护卫,留在维拉身边。
然后,看是要让维拉在学园庇护下留到十八岁毕业,在这方安逸天地留到最后一刻,还是要视情况提早揭开梦师天赋秘密,三人一起进日光碉堡,都是之后一同讨论观察。
身为在昆诺的残耳余党,他们三人是密不可分的。
在维拉进入学园之后,帝国斗师学院多年来聚集怪胎、以让人毛骨悚然闻名的老牌强队,没多久,就在维拉怂恿下,变成了以让人泪崩闻名的多功能小队。
通常老牌强队里头,有常聚在一起互助抗敌的常驻人马,也有为了履历加分、才在明星赛才出现的独行侠。但某些本来只在明星赛才会聚头的孤僻人马,竟在听闻维拉另辟的斗殴小队后,加入了常驻互助的伙伴里。
──于是,在学园各处让人无言的群斗场面里,都有他们不甘寂寞的身影。
“遇到她后我第一次明白,原来与自己意气相投的伙伴在一起,真的会让自己变强。”
某日,他们小队里一个以榔头砸破人脑壳闻名的学妹,这样跑来找夏佐。
就这样,以信誓旦旦、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神情,说了这么一句励志的话。甚至,学妹还捉起了夏佐的手,激动对他说:“真的很感谢你和亚柏学长,介绍维拉学姐给我们认识!真的非常感谢!”
说道最后,那个学妹说着说着就激动的哭了出来。
而被维拉狂热信徒学妹吓到的夏佐,也冷汗直流到差点脱水。
夏佐才不相信“与自己意气相投的伙伴在一起,真的会让自己变强”这种屁话。
为了保护自己与重视的伙伴,本来就该不断的让自己变强,这是应该的,那个出身孤儿院的学妹却将这归功于维拉,不过单纯是被维拉的暴力顷向,蒙蔽了双眼。
也许是那位学妹单纯想寻求一个偶像,或者闻到了维拉身上与她极为细微的共通气味──有暴力顷向的躁郁病患共通气息。
当年有了那么一干暴力的打架同伴后,夏佐与亚柏出动让维拉仗势欺人的机会,也减少了,让两位保母日子过的轻松了些。
只是有时候夏佐去找维拉打发时间,听见他们的暴力小组精华会议时,还是会被他们震慑到。
听到目光呆滞,听到嘴忘记合拢。
乍听之下他们是在认真讨论能力与武术的精进,但其实仔细听可以听出,那些与失控维拉日渐同化的人们,出发点只是为了能揍更多不同的人。
难怪全帝国斗师学院上下学生都说,他们是让所有人泪崩的凶残小组。
泪崩,真的是泪崩,眼泪都流干了。
但这么样一个看似到哪都能替自己找乐子、找人蹭,怎么样都能过的美滋滋的少女,失控、乐天、难缠之余,还是有其敏感脆弱之处。
虽然在外人看来,维拉就是个没心肝的疯子,可是她终究还是个梦师。
拥有梦师天赋的同时,也受梦师天赋一并带来的负面影响所苦。
随着能力增长,维拉情绪不稳定的时刻,越来越多。
在亚柏离开之后,更是大幅增长,忽然低潮不说话,或失踪的时候越来越多,泛滥汹涌,甚至让夏佐束手无策。
曾经以为只要有一人陪着维拉,她就不会情绪不稳的夏佐与亚柏,是大大料错了。
就算留下来陪她的那人,是最喜欢的夏佐,也不行。
因为亚柏在维拉生活中的份量,一样无法忽视。
亚柏离开之后,维拉在他房间阳台,架起了亚柏送她的观星筒。
升上高阶学级的夏佐,也住进了高阶学级宿舍区的小洋房,有了亚柏当初的那种个人楼层。
而维拉蜷缩在高脚椅上使用观星筒出神模样,总是很微妙,像怀念而满足,却又有着下一秒就会悲鸣出声般的不安。
夏佐与亚柏都知道维拉喜欢观星,从三人讨论要去哪时维拉绝对会选择看星星,就可以清晰看出,所以亚柏,才送了那个有着棕红华丽亮漆的观星筒给维拉。
虽然是个二手的、已经有些掉漆斑驳的观星筒,连镜面都有不少刮痕,维拉却仍欢天喜地。
紧紧抱在怀里,好像小女孩抱着人生中第一只毛绒熊玩偶。
对维拉而言,好像得到亚柏所赠礼物又能更清晰观看星空,就比什么都好。
维拉是真的很爱他们头顶上,那片让世上所有人都相连的天空。
亚柏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学园之后,维拉也是真的把那枝廉价的二手观星镜,当做了亚柏。有时,甚至可以看见维拉靠着观星筒入睡。
可是维拉的睡眠品质,好像越来越差了。
那些凌乱堆积在夏佐书房的图书馆逾期书籍中,有几本,就提到梦师使用能力之后的精神动荡问题──恍惚、心不在焉、失眠、睡眠品质差。
某些职业的梦师,除了工作时间外的正常睡眠,甚至也要使用仪器和药物才能入眠。
夏佐有些担忧维拉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这些年来,他与亚柏渐入佳境,因为梦师能力得到各种利益,例如能力提升、睡眠深而稳、神清气爽,反观维拉,却好像只有负担而已。
在能自行决定校内住所的长假里,他们常会发现,维拉忽然在夜里转醒,还不只一次。
维拉总辗转难眠,或翻来覆去无法沉沉入睡,最终干脆在清晨早起散步。
“睡吧”,在早午晚餐后昏昏欲睡的时刻,他与亚柏常常这样劝维拉。
既然夜晚总是难以入眠,那就用白日时光来补偿。
维拉养成白日补眠习惯后,让夏佐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睡在自己膝上是这种感觉。
从前都是亚柏与他在维拉膝上、利用维拉的梦师天赋呼呼大睡,不曾交换角色,体验有人在自己膝上与怀中深深入眠的感受。
原来有人睡在自己膝上,是这种感觉。
在他膝上枕头沉沉入睡的维拉,侧身蜷缩,双唇微开眼袋泛青,这样的近距离,让夏佐看见了平时所看不见的细节──维拉累积的疲惫。
逐渐变化为少女的女孩,骨架像伸展的嫩叶,发丝也像蔓延的藤。
在金发泛滥学园中显得鲜明抢眼的棕橙色发丝,散在他漆黑的制服衣裤上,漆黑与亮橙,像是什么美丽的纹路,一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风景。
也许是因为残耳军团的习惯,只要有戒备的同伴在身边,维拉就能睡得很沉──不知是不是梦师天赋与夜晚的关系,维拉在夜里辗转难眠,可是在日间,只要有信任的人在身边,维拉就可以睡得没有知觉。
是真的没有知觉,就连夏佐以五指轻梳维拉发丝,维拉都完全没有反应。
好像灵魂已经出窍到另一个世界,只余躯体在他怀中缓慢呼吸一般。
那真是难以言喻的片刻。
校园僻静一隅,女孩睡在他膝上,浮尘轻落,阳光因树荫枝叶随风摆动而粼粼,落在她俩身上。而他不敢动弹,为其戒备,心口像塞了棉花。
夏佐垂眸看着女孩睡脸,看她呼吸,日光在他俩身上投射出明亮与阴影。
一方好像可以永不更动的风景。
有时,夏佐也会忽然想起亚柏离开前晚,对他的低声劝告。
“我毕业后你别太宠她了。”
那个在毕业前就取得无数头衔的亚柏,在维拉离去后的空旷小洋房屋顶,影子被模糊拉长,这样皱眉对他严峻告诫──
“你会害她在挫折后,无法靠自己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