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道统”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第二辑·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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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韩愈与《进学解》、《原道》及其他名作评析(2)

沈德潜:“《淮西碑》记叛乱,记廷议,记命将,记战功,记赦宥,记论功而总归之于天子之明且断;井井整整,肃肃穆穆,如读江汉常武之诗。西京后第一篇大文字。”(以上见黄华表《韩文道读》,页二一至二二又如《沂国公(田弘正)先庙碑铭》,方苞云:“序简以则,铭清而蔚,兼《尚书》、雅、颂之义而无摹拟之迹。”曾国藩曰:“起最得势,朴茂典重,近追汉京,远法《尚书》。”(马通伯《校注》,页二三三刘大櫆曰:“《佛骨表》是《尚书无逸》”(同上《校注》,页三五四钱基博云:“《平淮西碑》、《南海神庙碑》、《乌氏庙铭碑》、《魏博节度使沂国公先庙碑》、袁氏先庙碑,模范《诰颂》故为朴茂典重,而无一字一句袭《诗》、《书》。”(《韩集籀读录韩愈志》页一三六陈第云:“退之独知五十八篇(按:指伪古文《尚书》)为文字之祖,故《淮西碑》法《舜典》,《佛骨表》法《无逸》,《画记》法《顾命》。”

(苏文擢先生《韩文四论》述阎若璩《潜邱劄记》所引,页六九);又云:“句奇语重者本乎书诗。”(页六七()《春秋》谨严:《春秋》经文字简质而有法度,《史记孔子世家》云:“约其文词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类此以绳当世贬损之义笔则笔,削则削,夏之徒,不能一词。”按西汉今文义行,史公闻《春秋》经义于董仲舒,董子则光大《公羊》微言大义之学,例如《僖公十六年》:“陨石于宋五”、“六鷁退飞过宋都”,《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此等《春秋》原文,本均寥寥数字,而《公羊》逐字阐发其深微之旨意,鲁宣公十二年,《春秋》云:“晋荀林父帅师及其子战于邲,晋师败绩”,《公羊传》释云:“大夫不敌君,此称其名氏以敌楚子何?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篇,发挥《公羊》之义,谓楚王舍郑,晋不当再击之以伤民,故晋降而为夷狄,楚进而为华夏,故《春秋》用字,抑晋扬楚云云。按《春秋》文字原意,不必皆深微婉曲如此,而今文《公羊》学家恒假之以建立其本身理论体系,后人因有《春秋》“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之说,于是宗经为文者,自亦称《春秋》之“谨严”矣。

韩文用字警策精练,每有弦外之音,细心玩味咀嚼而后得之,其例至多,不烦一一列举。

(3)《左氏》浮夸:《左传》叙事工巧,文采富艳,古来誉者甚多。

唐之刘子玄(《史通申左杂说上》诸篇),今之梁任公(《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即其二例。苏文擢先生谓韩文之高朗条畅者,本乎《左传》;复广举《平淮西碑》、《许国公神道碑》、《王适墓志铭》、《柳子厚墓志铭》,以至《争臣论》、《送齐皞下第序》诸文,以证其深契《左氏》逆摄、横接、旁溢、反射等独至之奇法。(《韩文四论》,页六七、七○至七一)至苏先生谓“左氏浮夸,特与《春秋》谨严对举而已,4韩文之有取于《左氏》,固不在此。”窃以为“浮夸”固非必贬词,夸饰渲染,亦文家能艺,退之取《左传》之富艳,以增其文采,骋其笔势,亦自往往而有。

(4)《易》奇而法:《周易》经传,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述释宇宙秩序、人事穷通。唐初孔颖达奉敕撰定《周易正义》,其序论第一,《论〈易〉之三名》,即阐扬郑玄依《易纬干凿度》所云“变易”、“不易”、“简易”之说,谓万象繁变,而规律不易,执简驭繁,乘一统万,故易简而天下之理得,故《易》言天下“奇”变,而其理可“法”。韩子用《周易》之神理于为文,故“不专一能,怪怪奇奇”(《送穷文》)为文章之巨观。至明用《易》义者,如《争臣论》之引恒、虫、蹇诸卦之爻辞,以明君子居时蹈德之异,进士策问,论《易》、《书》经义之异而实同,干坤易简之理,诸如此类,皆见昌黎之《易》学。

(5)《诗》正而葩:孔子立教,屡称诗篇,谓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论语阳货》)“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至托名卜商之《毛诗大序》,有风教美刺之说:《礼说经解》

以“诗教”为“温柔敦厚而不愚”。历代儒者遂奉为圭臬。至比兴寄托,曲写直陈,其文学之想象技巧,尤沾溉后人,下启百代,此所谓“《诗》正而葩”。至熔式雅颂,务为典则之文,已见“上规姚姒”数句之疏义,不赘。

苏文擢先生谓退之“凡以韵语入散文者,除有一二独辟蹊径之外,其法皆自《三百篇》、《楚辞》中出。”(《韩文四论》,页七七)钱基博亦谓昌黎杂着、体制,不外二端,其一原道析理,轩昂洞豁,汲《孟子》七篇之流;其一托物取譬,抑扬讽谕,为《诗》教比兴之遗,如《杂说》、《获麟解》、《师说》、《进学解》、《圬者王承福传》、《讼风伯》、《伯夷颂》等是也。(《韩集籀读录韩愈志》,页一二○·融铸子史(1)下逮《庄》、《骚》:胡应麟谓“庄周文章绝奇,而理致玄眇,读之未有不手舞足蹈、心旷神怡者;故古今才士,亡弗沉冥其说。”(《少4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七,丙部,《九流绪论》)出林之士,尤多慕庄生以自放。退之则以山川清淑,必当有魁奇忠信才德之民生于其间,而深惜其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以观赏逍遥为乐,炼丹服食为能,而不知化成,无能淑世者。(参看《送廖道士序》)故觝排异端,庄周之学,亦在攘斥。至其想像灵奇,文辞放逸,善用寓言,退之非无取焉。

《石鼎联句序》、《毛颖传》、《送穷文》、突梯滑稽与小说传奇同趣,而别饶深厚,可谓善用庄周而不为庄周所溺者。姚鼐谓《答李翊书》学庄子,张裕钊谓其学庄子而得其沉着精刻(《校注》,页九八,《韩文道读》,页六)盖无望速成,无诱势利,加膏养根,水到渠成,此亦庖丁解牛、自然顺适之境。至气盛言宜水浮之喻,亦可谓从《逍遥游》所谓鲲鹏击水搏扶摇而上几万里者化出。(参看苏文擢先生《韩文四论》,页七三吴德旋云:“庄子文章最灵脱,而最妙于宕,读之最有音节能学庄子,则出笔甚自在。”(《初月楼古文绪论》,页二三)薛敬轩云:

“庄子文,好学古文者多观之。(《送高闲人序》)学其法而不用其辞,学之善者也。”方苞曰:“子厚天说似庄子,若退之为之,并其精神意类皆得之矣。”(《校注》,页一五七),皆方家之言。

刘勰《文心》,以《楚辞》“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盖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词,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故“衣被词人”,非止一代,贾生、柳子、失志贤人、贬逐南荒,同情尤切。

子厚诗文,步武楚骚立意遣词,形迹显似。

退之辞赋,见于集者凡四,大抵多有取于《离骚》之意(马通伯《校注》,页一)。

晁无咎尝取《闵己赋》于续楚辞(同上,页五)取《复志赋》于变骚(同上,页四),方苞以《独孤申叔哀辞》为学《天问》(同上,页一七八),《潮州祭神文》出于《九章》及古歌谣(同上,页一八六)《清河间4张彻墓志铭》之铭词,亦出《九章》(同上,页三一六)《讼风伯》亦体近《楚辞》,而别具西汉之朴厚(同上,页三六)《柳州罗池庙碑》“荔丹蕉黄”之辞,更宛然《九歌》,用慰知友之灵(参曾国藩语,同上,页二八六);沈德潜亦云然(见《韩文道读》引录),至若《祭柳子厚》文、《祭河南张员外》文,感慨身世,至情流露,尤得《天问》、《招魂》之神韵。(参看苏文擢先生《韩文四论》,页七七至七八()太史所录:司马迁生西汉盛时,职任太史,责在绍述,于是继先人之遗志,步周孔之伟业,述《太史公书》,又以“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鲁迅全集》第八册,页三○八),此《史记》之所由作也。曾国藩谓“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闳识孤怀”,“过孟坚远甚”。(《圣哲画象记》)鲁迅推《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同前),可谓知言。

史公善于融范经典子史之文,以至谚语俚词,取精用宏,变化多方,叙事写人,细腻而扼要,历代文家推其散体宗师。曾国藩氏且谓为“文家之王都”,以其“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兼开后世之骈体。”

(《送周荇农南归序》)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更盛推“《史记》如海,无所不包,亦无所不有;古文大家未有不得力于此书者,正须极意探讨,韩文拟之,如江河耳。”“古来善用疏,莫如《史记》;后之善学者,莫如昌黎,看韩文浓郁处皆能疏,柳州则有不能疏者。”“《史记》

未尝不骂世,却无一字纤刻,柳文如《宋清传》,《蝜虾传》等篇,未免小说气用意太纤太刻看昌黎《毛颖传》,直是大文章。”(页二四至二五苏文擢先生谓韩子一则取史公义法为记事之文,一则取史公刚柔相生以成其雄逸,善学龙门者,无以加于此,盖昌黎碑铭之妙,夹叙夹议,《毛颖传》,《张中丞传后序》,《董晋行状》,《柳子厚墓志铭》,《郑群墓志铭》等,叙事而以论断制,皆善学《史记》、尤其《伯夷、屈原列传》诸篇而得。(《韩文四论》,页七八至八○)吴德旋云:“文章之4道,刚柔相济,《史记》及韩文,其两三句一顿,似断非断之处极多,要有浩气潜行,虽陡峻亦寓绵邈,且自然恰好,所以为风神绝世也。”

(《初月楼古文绪论》,页二一钱基博氏论昌黎碑志之文,其豪曲快字,原孟子之跌宕昭彰,与奇字拗语,参扬雄之矜重古在奥者,皆运以司马迁之浩气逸致。

(《韩集籀读录韩愈志》,页一三五)云云,此可见迁愈二子文心之相契。

3·旁采辞赋汉赋承《楚辞》而作,也是一代之文学。

孙梅《四六丛话》云:“两汉以来,斯道为盛;承学之士,专精于此。赋一物则究此物之情状,论一都则包一朝之沿革,辍翰传诵,勒成一子,藩溷安笔砚,梦寐刳肠胃;一日而高纸价,居然而验土风,不洵可贵欤!”盖汉赋多弘博绝丽,铺陈展衍(参看《文心雕龙诠赋》

篇)或直叙,或设问,章法谨严,用字奇瑰,虽世易时移,仍有可资取法之处。

司马相如、扬雄,传世之名作尤多。扬子云“少而好赋”(《法言吾子》),深服长卿,谓其赋“神化所至”、“不似从人间来”(《西京杂记》)于是仿《子虚》、《上林》而为《甘泉》、《羽猎》、《长扬》、《河东》诸赋,又拟屈赋而作《反离骚》、《畔牢愁》,反屈子之意而广之。

中岁以后,则以辞赋夸饰,讽一劝百,故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法言吾子》)于是舍文就学,以经莫深于《易》,仿之而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仿之而作《法言》。

韩退之尝推之与孟子并尊,共承尼山之学。盖昌黎“取相如之奇丽,法子云之闳肆,故能推陈出新,征引波澜,铿锵金石以穷极声色。”

(刘开《与阮元论文书》)刘大櫆谓“退之文集大成,(《南海神庙碑》)以所得于相如、子云者为之,故叙词祀而《上林》、《甘泉》之体,奔赴腕下,富丽雄奇。”此篇四字之句,凡一百二十馀,得汉赋之气体。

曾国藩谓其笔力足以追相如之赋(马通伯《校注》,页二八○)张4裕钊谓《答刘秀才论史书》中,造句有似子云,而绝雕琢之迹,一归于自然。(同上,页三八七)钱基博谓《袁氏先庙碑》、《曹成王碑》、《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贞曜先生墓志铭》、《平淮西碑》、《南海神庙碑》等,奇字拗语,运《史记》之浩逸,而参扬雄之矜重古奥(《韩集籀读录韩愈志》,页一三五)《文心风骨》篇云:“锤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退之善学扬马之长,故能风骨遒上也。(参看苏文擢先生《韩文四论》,页八一至八三)。

(引自《唐宋八大家》,台湾书店,9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