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闽学”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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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朱子语录》(上)选读(1)

“道外无事,事外无道。”先生常言之。

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理。

唐虞之际,道在皋陶;商周之际,道在箕子。天之生人,必有能尸明道之责者,皋陶箕子是也。箕子所以佯狂不死者,正为欲传其道。既为武王陈洪范,则居于夷狄,不食周粟。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的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天理人欲之言盖出于此。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且如专言静是天性,则动独不是天性耶?

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因言庄子云:“眇乎小哉!以属诸人;謷乎大哉!独游于天。”又曰:“天道之与人道也相远矣。”是分明裂天人而为二也。

动容周旋中礼,此盛德之至,所以常有先后。

言语必信,非以正行。才有正其行之心,已自不是了。

古人皆是明实理,做实事。

近来论学者言:“扩而充之,须于四端上逐一充。”焉有此理?孟子当来,只是发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弃。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宽裕温柔,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

夫子问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此又是白着了夫子气力,故夫子复语之曰:“弗如也。”时有姓吴者在坐,遽曰:“为是尚嫌少在。”先生因语坐间有志者曰:“此说与天下士人语,未必能通晓,而吴君通敏如此。虽诸君有志,然于此不能及也。”吴逊谢,谓偶然。

子贡在夫子之门,其才最高,夫子所以属望,磨砻之者甚至。如“予一以贯之”,独以语子贡与曾子二人。夫子既没三年,门人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盖夫子所以磨砻子贡者极其力,故子贡独留三年,报夫子深恩也。当时若磨砻得子贡就,则其材岂曾子之比。颜子既亡,而曾子以鲁得之。盖子贡反为聪明所累,卒不能知德也。

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此是子贡后来有所见处。然谓之“不可得而闻”,非实见也,如曰“予欲无言”,即是言了。

天下之理无穷,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然其会归,总在于此。颜子为人最有精神,然用力甚难。仲弓精神不及颜子,然用力却易。颜子当初仰高钻坚,瞻前忽后,博文约礼,遍求力索,既竭其才,方如有所立卓尔。逮至问仁之时,夫子语之,犹下克己二字,曰“克己复礼为仁。”又发露其旨,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既又复告之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吾尝谓此三节,乃三鞭也。至于仲弓之为人,则或人尝谓“雍也仁而不佞”。仁者静,不佞、无口才也。想其为人,冲静寡思,日用之间,自然合道。至其问仁,夫子但答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此便是也。然颜子精神高,既磨砻得就,实则非仲弓所能及也。

颜子问仁之后,夫子许多事业,皆分付颜子了。故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颜子没,夫子哭之曰:“天丧予。”盖夫子事业自是无传矣。曾子虽能传其脉,然参也鲁,岂能望颜子之素蓄。幸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夫子之道,至孟子而一光。然夫子所分付颜子事业,亦竟不复传也。

学有本末,颜子闻夫子三转语,其纲既明,然后请问其目。夫子对以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颜子于此洞然无疑,故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本末之序盖如此。今世论学者,本末先后,一时颠倒错乱,曾不知详细处未可遽责于人。如非礼勿视、听、言、动,颜子已知道,夫子乃语之以此。今先以此责人,正是躐等。视、听、言、动勿非礼,不可于这上面看颜子,须看“请事斯语”,直是承当得过。

天之一字,是皋陶说起。

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盖时不同也。

自古圣贤发明此理,不必尽同。如箕子所言,有皋陶之所未言;夫子所言,有文王周公之所未言;孟子所言,有吾夫子之所未言,理之无穷如此。然譬之弈然,先是这般等第国手下棋,后来又是这般国手下棋,虽所下子不同,然均是这般手段始得。故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古人视道,只如家常茶饭,故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斯,此也。

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

涓涓之流,积成江河。泉源方动,虽只有涓涓之微,去江河尚远,却有成江河之理。若能混混,不舍昼夜,如今虽未盈科,将来自盈科;如今虽未放乎四海,将来自放手四海;如今虽未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将来自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然学者不能自信,见夫标末之盛者便自荒忙,舍其涓涓而趋之,却自坏了。曾不知我之涓涓虽微却是真,彼之标末虽多却是伪,恰似担水来相似,其涸可立而待也。故吾尝举俗谚教学者云:“一钱做单客,两钱做双客。”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己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己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

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入。又云:学者不可用心太紧,今之学者,大抵多是好事,未必有切己之志。

夫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须自省察。

夫民合而听之则神,离而听之则愚,故天下万世自有公论。

先生与晦翁辩论,或谏其不必辩者。先生曰:“女曾知否?建安亦无朱晦翁,青田亦无陆子静。”

不曾过得私意一关,终难入德。未能入德,则典则法度何以知之?

居象山多告学者云:“女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见自能弟,本无欠阙,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生于末世,故与学者言费许多气力,盖为他有许多病痛。若在上世,只是与他说:“入则孝,出则弟”,初无许多事。

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

或问先生何不着书?对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韩退之是倒做,盖欲因学文而学道。欧公极似韩,其聪明皆过人,然不合初头俗了。或问如何俗了?曰:“符读书城南三上宰相书是已。”至二程方不俗,然聪明却有所不及。

正人之本难,正其末则易。今有人在此。与之言汝适某言未是,某处坐立举动未是,其人必乐从。若去动他根本所在,他便不肯。

释氏立教,本欲脱离生死,惟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个谓之禅,已自是无风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无它,利与善之间也。”此是孟子见得透,故如此说。

或问先生之学,当来自何处入?曰:“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

有善必有恶、真如反覆手。然善却自本然,恶却是反了方有。

人品在宇宙间迥然不同。诸处方晓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多与后生说人品。

此道之明,如太阳当空,群阴毕伏。

典宪二字甚大,惟知道者能明之。后世乃指其所撰苛法,名之曰典宪,此正所谓无忌惮。

朱元晦曾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性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吾之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虽千言万语,只是觉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议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吾闻之曰:“诚然。”

复齐家兄一日见问云:“吾弟今在何处做工夫?”某答云:“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复齐应而已。若知物价之低昂,与夫辨物之美恶真伪,则吾不可不谓之能。然吾之所谓做工夫,非此之谓也。

后世言学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

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

人共生乎天地之间,无非同气。扶其善而沮其恶,义所当然。安得有彼我之意?又安得有自为之意?

二程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

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

吾与常人言,无不感动,与谈学问者,或至为仇。举世人大抵就私意建立做事,专以做得多者为先,吾却欲殄其私而会于理,此所以为仇。

吾与人言,多就血脉上感移他,故人之听之者易,非若法令者之为也。如孟子与齐君言,只就与民同处转移他,其馀自正。

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只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先生常言之云:“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太始。行之在后,故曰坤作成物。”

夫子平生所言,岂止如论语所载,特当时弟子所载止此尔。今观有子曾子独称子,或多是有若曾子门人。然吾读论语,至夫子、曾子之言便无疑,至有子之言便不喜。

先生问学者云:“夫子自言:‘我学不厌’,及子贡言:

‘多学而识之’,又却以为非,何也?”因自代对云:“夫子只言:‘我学不厌’,若子贡言:‘多学而识之’便是蔽说。”

学者须先立志,志既立,却要遇明师。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今世类指佛老为异端。孔子时佛教未入中国,虽有老子,其说未着,却指那个为异端?盖异与同对,虽同师尧舜,而所学之端绪与尧舜不同,即是异端,何止佛老哉?有人问吾异端者,吾对曰:“子先理会得同底一端,则凡异此者,皆异端。”

“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只是不语,非谓无也。若力与乱,分明是有,神怪岂独无之?人以双瞳之微,所瞩甚远,亦怪矣。苟不明道,则一身之间无非怪,但玩而不察耳。

“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上面是说阶级不同,夫子因举诗中“室是远而”之语,因以扫上面阶级,盖虽有阶级,未有远而不可进者也。

因言李清臣云:“夫子删诗,固有删去一二语者,如棠棣之诗,今逸此两句,乃夫子删去也。”清臣又言:“硕人之诗,无‘素以为绚兮’一语,亦是夫子删去。”其说皆是。当时子夏之言,谓绘事以素为后,乃是以礼为后乎?言不可也。夫子盖因子夏之言而删之。子夏当时亦有见乎本末无间之理,然后来却有所泥,故其学传之后世尤有害。“绘事后素”,若周礼言“绘画之事后素功”,谓既画之后,以素间别之,盖以记其目之黑白分也,谓先以素为地非。

柴愚参鲁,夫子所爱。故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以此见夫子欲子羔来磨砻就其远者大者。后来子羔早卒,故属意于曾子。

“叩其两端而竭焉。”言极其初终始末,竭尽无留藏也。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此数语自曾子胸中流出。

咸有一德之书,言“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以此见当时只有尹、汤二人,可当一德。

皋陶论知人之道曰:“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乃是谓先言其人之有是德,然后乃言曰:“某人有某事,有某事。”盖德则根乎其中,达乎其气,不可伪为。

若事,则有才智之小人可伪为之。故行有九德,必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然后人不可德而廋也。

后世言伏羲画八卦,文王始重之为六十四卦。其说不然。且如周礼虽未可尽情,如筮人言三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龟筮协从”,亦见于虞书,必非伪说。如此,则卦之重久矣。盖伏羲既画八卦,即从而重之,然后能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而扶持天下之理。文王盖因其繇辞而加详,以尽其变尔。

系辞首篇二句可疑,盖近于推测之辞。

吾之深信者书,然易系言:“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此等处深可信。

伊川解比卦“原筮”作“占决卜度”,非也。一阳当世之大人,其“不宁方来”,乃自然之理势,岂在它占决卜度之中?

“原筮”乃蒙“初筮”之义。原,初也,古人字多通用。因云:

“伊川学问,未免占决卜度之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非知道者不能。扬子谓“文王久幽而不改其操”。文王居羑里而赞易,夫子厄于陈蔡而弦歌,岂久幽而不改其操之谓耶?

自周衰以来,人主之职分不明。尧典命羲和敬授人时,是为政首。后世乃付之星官、历翁,盖缘人主职分不明所致。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却知人主职分。

诗大雅多是言道,小雅多是言事。大雅虽是言小事,亦主于道,小雅虽是言大事,亦主于事。此所以为大雅、小雅之辨。

秦不曾坏了道脉,至汉而大坏。盖秦之失甚明,至汉则迹似情非,故正理愈坏。

汉文帝蔼然善意,然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仅似乡原。

诸公上殿,多好说格物,且如人主在上,便可就他身上理会,何必别言格物。

杨子默而好深沉之思,他平生为此深沉之思所误。

韩退之原性,却将气质做性说了。

近日举及荀子解蔽篇,说得人之蔽处好。梭山兄云:

“后世之人,病正在此,都被荀子庄子辈坏了。”答云:“今世人之通病恐不在此。大概人之通病,在于居茅茨则慕栋宇,衣敝衣则慕华好,食粝则慕甘肥,此乃是世人之通病。”

春秋北杏之会,独于齐桓公称爵。盖当时倡斯义者,惟桓公、管仲二人。春秋于诸国称人,责之也。

古者风俗醇厚,人虽有虚底精神,自然消了。后世风俗不如古,故被此一段精神为害,难与语道。

因叹学者之难得云:“我与学者说话,精神稍高者,或走了,低者至塌了,吾只是如此。吾初不知手势如此之甚,然吾亦只有此一路。”

人方奋立,已有消蚀,则议者不罪其消蚀,而尤其奋立之太过,举“其进锐者其退速”以为证,于是并惩其初。曾不知孟子之意自不在此。

圣人作春秋,初非有意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又云:

“春秋大概是存此理。又云:春秋之亡久矣,说春秋之缪,尤甚于诸经也。

尝阅春秋纂例,谓学者曰:“啖赵说得有好处,故人谓啖赵有功于春秋。”又云:“人谓唐无理学,然反有不可厚诬者。”

后世之论春秋者,多如法令,非圣人之旨也。

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

铢铢而称之,至石必缨,寸寸而度之,至丈心差,石称丈量,径而寡失,此可为论人之法。且如其人,大概论之,在于为国、为民、为道义,此则君子人矣。大概论之,在于为私己、为权势、而非忠于国、徇于义者,则是小人矣。若铢称寸量,校其一二节目而违其大纲,则小人或得为欺,君子反被猜疑,邪正贤否,未免倒置矣。

有学者听言有省,以书来云:“自听先生之言,越千里如历块。”因云:“吾所发明为学端绪,乃是第一步,所谓升高自下,陡遐自迩。却不知指何处为千里?若以为今日舍私小而就广大为千里,非也,此只可谓之第一步,不可遽谓千里。”

吾于人情研究得到。或曰:“察见渊中鱼不祥。”然吾非苛察之谓,研究得到,有扶持之方耳。

后世将让职作一礼数。古人推让皆是实情。唐虞之朝可见,非尚虚文,以让为美名也。

尝闻王顺伯云:“本朝百事不及唐,然人物识论远过之。”此议论甚阔,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