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荆公新学”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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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教育改革和教育主张(10)

正如司马光所指出的:“有司以帖经、墨义试明经,专取记诵、不询义理。其弊至于离经析注、务隐争难,多万以误之,是致举人自幼至老,以夜继昼,腐唇烂舌、虚费勤劳,以求应格,诘之以圣人之道,懵若面墙。或不知句读,或音字乖讹”(《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五二《起请科场札子》),但是反对者自反对,贴经、墨义之法,几百年来用之不衰,人们想了各种方法,企图取代它都没有成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一直没有找到(或者说时代还没有成熟)一种新的,可以取代它们的方法,伴随着宋学义理的建立。义理解经成为一种时代风尚,以大义试经才成为代替帖括和墨义的成熟手段而提出来,王安石正是在这种历史发展的基础上,作为宋学义理的创始人,为了克服“学究但知诵书,反更愚鲁不晓事”的弊病,才断然提出罢帖经墨义,并连同明经诸科一起废之。改以经义试士,也称“大义”试士,蔡襄说:“明经只问所习经书异同,大义所对之义只合注疏大意,不须文字尽同,或有意见,即依注疏解释外,任自陈述,可以明其识虑。”(《蔡忠惠公文集》卷二三《论改科场条制疏》)可见,“大义”试经,对于封建国家造就和选拔“通经致用”的人才,无疑是有好处的;对于学者,也“不为无补”。(《文献通考》卷三一)具有思想解放、启发独立思老的作用,正因为经义较之帖经、墨义,优劣显而易见,在熙宁二年讨论学校贡举之法时,几乎众口一辞,主张“不用帖、墨而考大义”,也正因为如此,从熙宁四年罢帖经、墨义之后,虽经历了“元佑更化”,宋室南迁,及元、明、清诸代的政治更迭,荆公的改革也被否定殆尽,但却一直没有能恢复贴经、墨义,从而以大义试经乃一直成为定制。

策论是针对诗赋取士而来的,诗赋取士,其不重实学,浮华无用的弱点,也来自其创始时,即遭到批评的,再加上其形式繁琐,字、韵、联、讳的规定和病忌,造成对举子思想的极大束缚,不利于造就和选拔通经致用的实用型人才,正如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所说:“既声病所拘,意思不远,或者韵中一字有差,虽生平辛苦。即时摈逐;如音韵不失,虽末学浅近,俯拾科级,”司马光在《起请科场札子》中也指出:“以诗赋论策试进士,及其末流,专用律赋格诗,取舍过落。摘其落韵,失平侧、偏枯、不对、蜂腰、鹤膝以进退天下士,不问其贤不肖,是致举人专尚词华,不根道德,涉猎抄节,怀挟剿剽,以取一科名。诘之以圣人之道,未必皆知。”而考试策论,除有一定的字数外,没有声病对偶一类的清规戒律。可以比较自由地表达士子的见解,因而对于封建国家造就和选拔经世致用的有用之才来说,策论要比诗赋有用得多。这一点,就连竭力维护诗赋取士的苏轼也不得不承认:“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就考试而言之。“诗赋不过工浮词,论策可以验实学。”(《文献通考》卷三一引)以论策试士,不但可以便举子“留心于治乱”。(《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二六)学其所用,用其所学,而且可以考察举人关于历代治乱兴衰的认识,了解他们对于当代国家大事的对策,从中选拔真才实学之士。正如韩驹在上宋高宗的奏疏中所说:“今日之论,则他日之陈谟而为陛下议时政者也。”“臣闻真宗皇帝时,制诏取士兼收策论”,尝谓丞相旦曰:“时才政事、尽在二者。”臣窃惟神宗皇帝所以罢黜词赋而独不废策论者,以为取士之道,义以观其经术。论以察其知识,策以辨其谋略,则天下之士尽在吾彀中矣。(《历代名臣奏议》卷——五)

第三、王安石“以经义取士”,单设进士一科。“科举”本是分科取士,北宋起就只有“科”考,没有“举”荐,王安石改革科举,又撤销“明经”等“诸科”,只设进士一科,“科”的意义至此也消失了,这种办法在元、明、清成为定制,又实施“三舍法”。取士必由学校,逐次升等,最后参加中央统一考试。这种办法在明清时代亦成为定制,形成进士以前的童生、生员(秀才)、举人三个等级。这是封建社会后期科举制度的基本模型,从而使官学教育成为人才选拔、培养的核心。

第四,但是,王安石的“以经术造士”、“以经义取士”也存在着明显的弊病。一方面。把“经术”作为唯一有用的学问。而把文学、艺术、历史等全都看作“无补之学”。显然是否定了其它社会意识形态的功能,缩小了改革的社会基础,与新的统治秩序的建立是不协调的,是片面和有害的。另一方面,他又废黜各家传注,把自家“经术”颁之于学校,作为唯一合法的思想意识,作为培养和选拔人才的唯一教材,具有明显的思想专制主义的性质。这种王氏经术的独尊,是政治经济领域中君主集权制度进一步强化在思想领域里的表现,它的必然恶果是束缚学术思想的发展,禁锢士人的思想。这一点也正是他的教育改革历来受到攻击的地方,司马光说:当时众人所罪王安石者,以为“王安石不当以一家私学,欲盖掩先儒,今天下学官讲解,及科场程试,同己者取,异己者黜,使圣人坦明之言,转而入于异端。”

(《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五二《起请科场扎子》)这样一来,独是一人之经,不但其他经注废弃不用,思想狭隘,而且又形成了新的坏学风,正如周葵所说:“科举所以取士,比年主司迎合大臣意,取经传语可谀者为问目,学者竟逐时好。”(《宋史·周葵传》)《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五也载道:“凡士子应试者,自一语以上非《新义》不得用,于是学者不复思索经意,亦不复诵正经,惟诵安石书,精熟者则为上第。”这些记载都说明《三经新义》已经成了一种新的思想专制和僵化的东西,它必然带来对于改革的非理性的结果。“禄利之势使然,”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朱弁也说:“科举自罢诗赋以后,士趋时好,专以王氏《三经新义》为捷径,非徒不观史,而于所习经外,他经及诸子无复读者,故于古今人物及世治乱兴衰之迹,亦漫不省。”

(《曲洧旧闻》卷三)这一点,就连后来对荆公改革评价极高,目荆公为三代以下第一人的梁启超。虽然一方面为荆公解脱,认为荆公只不过在学校里提倡自己的学术,并没有禁止异说,戕贼思想自由的意思,学者不求自立,而揣摸执政之所好,欲以干禄,形成王氏经学的垄断局面,并非“倡新说者之罪”。因此“不足深为荆公罪”,但另一方面又对此而深感遗憾:“此实荆公政术之最陋者也,自汉武帝黜百家,而中国学术史上光辉顿减,以荆公之贤而犹蹈斯故智,悲夫。” (《王安石评传》

经义、策论取士,确实也有其自身的弱点,策论作为一种主要试文,的确也有汗漫难知,缺乏客观标准之弊,对于坚持“一切考诸试篇”的科考原则,不能不是一种障碍。况且,策论虽可联系实际,少务空虚,但其间敷对,多挟他说也在所难免,对于统一思想,齐一道德,也并不十分有利。苏轼当时批评说:“专取策论而罢诗赋”较过去的办法害处更大,进士试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有益,实际上对于政事同样不能有所补救,而且制策之类的文章没有“规矩准绳”。极易学成;汝有“声病对偶”,很难考校优劣。自唐以来,以诗赋取士已久,取得人才也不少(《议学校贡举状》)虽然苏轼的批评理由并不充分,但其指责制策与诗赋同样无补于政事也是实情,声病之学固然弊塞人们的头脑,而讲解经义也不过是“代圣人立言”,使人们摆脱一种桎梏而被另一种锁链束缚起来。所以宋神宗改用策论取士时也只说:“对策又何足以实尽人才?然逾于以诗赋取人尔。”(《宋史·选举志》)策论也只不过比诗赋稍好些罢了,再说经义,要求以义理出经,研究经典中的圣人之微言大义,即道德性命之义理,对这种经学作风,司马光就大不以为然。他的思想有保守务实的倾向,他编《资治通鉴》即是想用历代治乱兴衰的具体事例作为救世济民的殷鉴,对于大谈性、命、心、气的《孟子》持怀疑态度,熙宁时,曾上《论风俗札子》,指责进士科考的以义理为学的风习,说举子们把“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穿凿臆说者谓之精义”。并说:“性者,子贡之所不及;命者,孔子之所罕言;今之举人,发口秉笔,先论性命。乃至流落忘返,遂入老庄,纵虚无之谈,骋荒唐之辞,以此欺惑考官,猎取名第。”

经义取士,固然比帖经、墨义要好,但终究是限于以经书中的语句作题目,要以经书中的义理去解说推演。这种方法前接骈文之体,后开八股之风,士子一样可以“务空虚之学”。弄出一个公式,穷力对付。

这正如钱大昕所分析的:“宋熙宁中,以经义取士,虽变五七言之体,而士大夫习于俳偶,文气虽流畅,其两两相对,犹如故也。”(《十驾斋养新录》卷十《经义破题》)致有陈师道《后山丛谈》云:“王安石新义行,举子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义。安石后亦悔之,曰:‘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这则记载不管它是否真实,它确实反映了经义和策论在独尊王氏义理的情况下,流弊所及的恶果,这的确是值得深思的。这种恶果发展下去,致后世甚至有人认为王安石的经义取士,即是后来八股文的始作俑者,顾炎武《日知录·经义论策》说:

今之经义策论,其名虽正,而最便于空疏不学之人。唐宋用诗赋,虽曰雕虫小技,而非通知古今之人不能作。今之经义如于熙宁中王安石所立之法。命吕惠卿、王雱等为之。

(原注云:《宋史》“神宗熙宁四年二月丁已朔。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策论试进士。命中书撰大义式颁行)。

皮锡瑞也说:“王安石所立墨义之法”。“元人因之而制成四书五经疑,明初用四书疑,后及改四书五经义,其破承原起之法,本于元王充耘《书义矜式》,又本于吕惠卿、王雱墨义”(《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277-288页)钱基博也认为时文始于王安石,四书文始于杨万里。他说,王安石取士之法,罢诗赋,帖经,墨义,专试经义,并做了十篇经义试的文章以为示范。并说:

王安石奋笔为之,存文十篇,或谨严峭劲,附题诠释;或震荡排,独抒己见;一则时文之祖也,一则古文之遗也,眉山苏氏父子亦出其古文之余,以与安石抗手,然皆独抒伟论,不沾沾于古代语气,其代古人语气者。

自南宋杨万里始,此则四书文所由昉也,(《明代文学·八股文总论》)说明八股与经义的关系,这里且录下王安石自撰的《参也鲁》一文以作验证,“参也鲁”题出自《论语·先进》,是孔子评论弟子曾参为鲁钝迟悟之人。

所学有迟敏,所悟有昏明,圣人之于学也,岂以不敏之害道也?造道有在,不在于机敏,而在于一念之觉。则今日之鲁,未必非他日之大智也,故参也鲁,夫子取之。

刃刺之芒,不如缓绠之可以入坚;竹箭之利,不如缓绠之可以达石,大抵进锐者,其退速,而钝者乃所以为利也,善观人者,不于其迟速之间优劣之,盖易晓者亦易昏,而难入者必难忘,遽得者亦遽失,而久成者必久安,故窒者未通则已,如其通也,必异于常人之通也:晦者未明则已,如其明也,必异于常人之明也。

夫子之论仁也,不与巧言。而与木讷;于礼乐也亦进野人而退君子,何哉?木讷非巧言之可求。而野人或君子之过也。人之得道。固在朴拙。而不在儇巧也,参之鲁,其圣人之深取乎?观其辩速朽速贫之言,不如有若;辨袭裘裼裘之礼,不如子游;而一贯之妙,自子贡不能领其旨,而曾子会于一“唯”之间,果何谓者也?以鲁得之矣。

虽然,以参之鲁,视回之愚,何如也?参也,不鲁之鲁;回也,不愚之愚也,惟以不愚而以愚处之。此所以为盛德也,宜乎,曾子之守约,不如颜子之坐忘。

这篇文章一直是一篇八股文的典范。全文仅从《论语》的三个字,敷衍发挥出四、五百字的完整文章,而且言之有物,写得非常精彩。曾参是孔门高足,然而孔子说他愚鲁,又并来说明理由。王安石由此入手,说明迟钝愚鲁之人只要经过坚韧顽强的学习,也能得“道”。甚至比机敏灵巧之人领会得更深更持久,文章第二段。反复用“刃刺”与“缓绠;“易晓者”与“难入者”、“遽得者”与“久成者”作比。一反一正,两两并举,成对偶句式。基本上是八股文的“中比”,以下用《论语》中孔子的具体言论,并比较曾参与有若、子游、子贡、颜回的差别,融会贯通地加以说明,全文在于揣摸想象孔子为什么说曾参愚鲁。这就是经义“代圣人立言”的特征,到明清八股文成熟时,连文章议论的语气都必须摹仿孔孟的语气了。

象这样的“经义”照说是要比死记硬背的帖经、墨义好些。如果不加以限制束缚,考生也可以从经典上的只言片语发挥出一些独立见解。但那样一来,就不能“一道德”了,因而考生必须专主一家(王家)之说,思想划定禁区,因而这种“经义”也就必然成为内容单调、雷同的东西,考生只有从修辞技巧等形式方面找出路,渐渐形式方面的对偶格律要求越来越多,其结果走向了反面,就是明清时的八股时文,如果说。八股文是后来僵化理学的(作为专制思想统治的)最恰当的、必然的形式,那么,王安石的经义改革的流弊,在本质上,则是与其一致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安石的以经义取士,几经演变,终于成了束缚知识分子思想的新的文化思想的专制武器,是有道理的,这也是值得汲取的严重的历史教训。

综述本章,王安石的义理之学,以传统经学为基础,将身心性命道德的“义理”落实到教育的实施环节上,落实到教材之中,使王安石的教育哲学具有了坚实的实践基础,同时,义理之学本身也是站在对传统意识形态的重新审视的高度,从现实的变革需要来着眼的,它本身即是社会改革的思想文化结晶,因此,又使其教育实施具有了鲜明的时代特征:用时代精神培养造就时代所需要的人,以此为指导。

他所进行的教材改革、教育和科举改革,基本奠定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教育和科举的基本模式,这不能不说是王安石对于中国教育史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