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江门心学”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第三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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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陈献章教育文论选读(1)

论前辈言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三则

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曾足与道侔哉?天地之大不得与道侔,故至大者道而已,而君子得之。一身之微,其所得者,富贵、贫贱、死生、祸福,曾足以为君子所得乎?君子之所得者有如此,则天地之始,吾之始也,而吾之道无所增;天地之终,吾之终也,而吾之道无所损。天地之大,且不我逃,而我不增损,则举天地间物既归于我,而不足增损于我矣。天下之物尽在我而不足以增损我,故卒然遇之而不惊,无故失之而不介。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烈风雷雨而弗迷,尚何铢轩冕尘金玉之足言哉!然非知之真、存之实者,与语此反惑,惑则徒为狂妄耳。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涉,则厌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来于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夫子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谓薄不义也,非薄富贵也。孟子谓:“舜视弃天下如敝屣。”亦谓重爱亲也,大谓轻天下也。君子一心,万理完具。

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矣,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何自而生哉?巢父不能容一瓢,严陵不能礼汉光。此瓢此礼,天下之理所不能无,君子之心所不能已。使二人之心果完具,亦焉得而忽之也。

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昔人之言曰:“铢视轩冕,尘视金玉。”是心也,君子何自得之哉?然非其人,与语此反惑,惑则累之矣。或应曰:“是非所谓君子之心也,君子之辨也。”曰:“然。然无君子之心,徒有轻重之辨,非道也。”

或曰:“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于可言则已涉乎粗迹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于形,道通于物,有目进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曰:“道终不可状欤?”曰:“有其方则可。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弹之形如弓,而以竹为弦。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愚故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安土敦乎仁论

易上系曰:“安土敦乎仁。”予曰:“寓于此,乐于此,身于此,聚精会神于此,而不容惑忽,是谓之曰‘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是泰而后可安也。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于此,然后安于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无咎。”则君子于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是则君子之安于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画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有于予心符。或曰:“君子不已劳乎?”应曰:“乾之象曰‘天行健’,天之循环不息者,健而已。君子执虚如执盈,入虚如有人,未尝少懈者,刚而已。

天岂劳哉?君子何为不暇乎?”

无后论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感足以丧邦家。何者?

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

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耳。

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则诚在人何所?

具于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成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邪?

仁术论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于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

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

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于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则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逾于心矣。

孟氏学圣人也。齐王不忍见一牛之死,不有孟氏不知其巧也。盖齐王之心,即圣人之心,圣人知是心之不可害,故设礼以预养之,以为见其生而遂见其死,间其声而遂食其肉,则害是心莫甚焉,故远庖厨也。夫庖厨之礼至重,不可废;此心之仁至大,不可戕。君子因是心,制是礼,则二者两全矣,巧莫过焉。齐王之心一发契乎礼,齐王非熟乎礼也,心之巧同也。

“圣人诛民害而迸之,四裔之民奚罪焉?”亦曰:“戮之则伤仁,存之遗害。”故圣人之仁有权焉,使之远寓魑魅,则害去而恶亦不得施矣。夫人情之欲在于生,圣人即与之生;人情之恶在于死,圣人不与之死,恶众人所恶也。圣人即进除裔夷,恶难施也。圣人以投恶,圣人一举而迭中。圣人未尝巧也,此心之仁自巧也,而圣人用之。故天下有意于巧者,皆不得厕其间矣。周公一金滕,大发寤时主。以后世事观,至巧矣。周公岂有意耶?亦任心耳。

论诗不易

宋欧阳文忠公最爱唐人游寺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又爱一人送别诗:“晓日都门道,微凉草树秋。”云:

“修平生欲道此语,道不得。”朱文公谓:“今人都不识此等好处是如何。”二公最知诗者也,后人诚未易及。如此两联,予始因欧公欢赏之至,欲求见其所以妙如欧公之意了不可得,编问诸朋友无知者。徐取魏晋以下诸名家所作,凡为前辈点出者,反覆玩味,久之乃若粗有得焉。间举以告今之善言诗者,亦但见其唯唯于吾所已言者而已。吾所不言者,彼未必知也。夫然后叹欧公之绝识去今之人远甚,而信文公之言不诬也。噫,诗可易言哉!

菊逸说

草木之品在花,桃花于春,菊花于秋,莲花于夏,梅花于冬。四时之花,臭色高下不齐,其配于人也亦然。潘岳似桃,陶元亮似菊,周元公似莲,林和靖似梅。惟其似之,是以尚之。惟其尚之,是以名之。今之托于花者,吾得一人焉。

吉水处士张某,号菊逸,盖贤而隐者。屈子曰:“餐秋菊之落英。”陶子曰:“秋菊有佳色,镮露掇其英。”皆以菊为悦者也,皆古之贤人也。

菊之美不待赞。菊,花之美而隐者也。某之托于菊也,亦不待赞。

素馨说

草木之精气下发于上为英华,率谓之花。然水陆所产,妍媸高下美恶不等,盖万不齐焉,而人于其中择而爱之。凡欲其有益于事,非爱之而溺焉者也。

产于此邦曰“素馨”者,香清而体白,郁郁盈盈,可掬可佩,贯四时而不凋,供一赏而有余,亦花之佳者也。好事者致于予,予既爱之,遂益究其用。取花之蓓蕾者,与茗之佳者杂而贮之,又于月露之下,掇其最芬馥者置陶瓶中,经宿而俟茗饮之入焉。然则是花之用于人,虽不若麻缕之与菽粟,然盖亦不为无用也。人之资于麻缕,为其可以温也,资于菽粟,为其可以饱也。得之则生,弗得则死。今是花也,吾取焉,姑以其能郁郁盈盈少裨于茗耳,虽不汲汲可也。汲汲由用之可已也。使是花之于人如麻缕之与菽粟然,又安可已哉?可已而已,不可己而不已,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于道其庶几乎!治国其庶几乎!

大头虾说

客问“乡讥不能俭以取贫者,曰“大头虾”。父兄忧子弟之奢靡而戒之,亦曰“大头虾”。何谓也?予告之曰:虾有挺须瞪目,”首大于身,集数百尾烹之而未能供一啜之羹者,名曰“大头虾”。甘美不足,岂乎外,馁乎中,如人之不务实者然,乡人借是以明讥戒,义取此欤?言虽鄙俗,明理甚当。

然予观今之取贫者,亦非一端。或原于博塞,或起于斗讼,或荒于沉湎,或夺于异好,与大头虾皆足以致贫。然考其用心与其行事之善恶,而科其罪之轻重,大头虾宜从末减。讥取贫者,反舍彼摘此,何耶?恒人之情,刑之则惧,不近刑则忽。博塞斗讼,禁在法典。沉湎异好,则人之性。有嗜不嗜者,不可一概论也。

大头虾之患,在于轻财而忘分。才子弟类有之,盖其才高意广,耻居人下而雅不胜俗;专事已胜,则自畋驰骋、宾客支酬、舆马服食之用,侈为美观,以取决于目前,而不知穷之在是也。如是致贫亦十四、五,孔子所谓“难乎有恒”者是也。以为不近刑而忽之,故讥其不能自反以进于礼义教诲之道也。孽于贫富之消长,锱铢较之而病其不能者,曰“大痞虾”。此田野细民过于为吝,而以绳人之骄,非大人之治人也。

夫人之生,阴阳具焉。阳有余而阴不足,有余生骄,不足生吝。受气这始,偏则为害。有生之后,习气乘之,骄益骄,吝益吝。骄固可罪,吝亦可鄙,骄与吝一也。不骄不吝,庶矣乎!

禽兽说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

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气血,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

道学传序

自炎汉迄今,文字记录、着述之繁,积数百千年于天下,至于汗牛充栋,犹未已也。许文正语人曰:“也须焚书一遭。”此暴秦之迹,文正不讳言之,果何谓哉?

广东左方伯陈公,取元所修宋史列传中道学一编,镂板,与同志者共之。宋史之行于天下,有全书矣,公复于此留意焉。噫!我知之矣!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后世由圣门以学者众矣,语忠信如圣人,鲜能之。何其与夫子之言异也?夫子之学,非后世人所谓学。后之学者,记诵而已耳,词章而已耳。天之所以与我者,固懵然莫知也。夫何故?载籍多而功不专,耳目乱而知不明?宜君子之忧之也!是故秦火可罪也,君子不讳,非与秦也,盖有不得已焉。

夫子没,微言绝。更千五百年,濂、洛诸儒继起,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更相讲习而传之,载于此编者备矣,虽与天壤其弊,可也。

抑吾闻之,六经夫子之书也,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犹未免于玩物丧志。今是编也,采诸儒行事之迹,与其论着之言。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此野人所欲献于公与四方同志者之芹曝也。承公命为序,故及之。

公名选,字士贤,浙之临海人。先公勿斋先生宰新城,遗爱在民,公称其家学云。

白沙子全集,卷一。明万历四十年重刻本程乡县社学记

国朝开设学校,自胄监至于府、州、县,备矣。惟乡之社学,不列于官,待有司而后兴。

吉之永丰刘侯彬,由戊戌进士来令程乡,首以教化风俗为事。相地邑中,得东西员城;得水南村,北距城五里;得大枯树,南距城八十里。各就其地之便,建学宫一所,为社学者四。学宫之制:正北为正蒙堂、东西两斋相向者,无不同也。其在东者,堂后考亭之祠,前有春浣池、咏归桥,皆揭之于亭;其在西者,堂南考亭之祠,其后退省有轩,燕休有所,在南北者咸无焉。此小子之学也。是学也,贫富、贵贱、才不才共之,无所择于其人。学宫既成,侯以谕诸父兄。诸父兄咸喜,退各以其子弟来受学。则为廷师以教之,买田租米一百石以供束修之需。品量所给,视所领子弟多寡。东西各四十石,水南之受二十石,大枯成于诸学之后,未有受焉。

县东五六里有地曰周溪。山势自北而来,迤逦南下,峰四绕如城。远望不知溪发处,但见自出山东北隅流入,溶溶洋洋,横于坡陀之麓。上有曲池,状如半月。侯顾而乐之,又爱溪之名,寻即其地,构堂于曲池之上最高处,图太极图于北壁。前作讲堂,左右为楼居。楼外凿二石井,泉甘而洌,谓之天泉井。榜其门曰周溪书院。周溪之门少东,过云步桥,北折数百步,山曰云洞,与太极堂东西相望,因辟地作亭,寓之云谷之号。侯政暇辄往游焉,瞻眺徘徊,如有求而弗得。侯安取于山水,若是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