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如银的弦月高挂中天,映照得大地幽暗朦胧,从怯薛军后营的山坡上,隐约可以看到三万战士和六万匹战马组成的滚滚奔流,如不可阻挡的飓风带着暴烈的呼啸刮向南方。在山坡上遥望多时的阿娜尔古丽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转望玉龙杰赤方向,只见那血红的火光照亮了东方大半个天空,即便在数十里之外,也能听到那隐约的呐喊和朦胧的惨呼。
“这场战争究竟还要打多久?”阿娜尔遥望东方幽幽问道。她身后三尺外的夏风无法回答,只静静地望着阿娜尔纤瘦的背影,他那双冷静淡漠的眸子,此刻竟泛起一抹无奈和痛惜的微光。
“天快亮了,天亮后我就要去觐见成吉思汗,也许······咱们以后都不会再相见,”阿娜尔说着缓缓转过身来,凝望着三尺外的夏风,轻声道,“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落,要记得换药。还有,以后千万不要随便跟人拼命,万一要再伤到后背,谁又来给你缝合伤口?”
夏风胸口一痛,心脏突然有一种被刺穿的感觉,这种痛楚远远超过了刀剑之伤,甚至超过了生命中遭受过的任何伤痛。他的心中激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强烈得几乎要让他失去所有知觉。
“有时候我感觉你其实像个孩子,”阿娜尔走近两步,凝望着夏风眼睛,她的眼中泛起一种母性的柔光,“虽然你竭力装得冷酷狠毒,可还是时时流露出你心底的怯弱和无助,不知是怎么回事,与你相处越久,我越觉得你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如果可能,我真不忍心离开你。”
“你不要走!”夏风突然把阿娜尔紧紧搂在怀中,拼命把这个让他懂得情感和善良的维吾尔少女向自己胸中挤压,恨不得与她完全融合。热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滚滚而出,顺着嘴角渗入口中,咸咸的有如鲜血的味道,这是他从懂事起就再没有流淌过的东西。
阿娜尔任由夏风坚实的臂膀把自己挤压得几乎窒息,甚至渴望着能在他的怀中幸福地死去。她轻轻抱住这个曾经让她万般恐惧,现在却令她无比心痛和怜惜的大孩子,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我曾经是那样崇拜成吉思汗,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但经历了千里迢迢的追寻和向往之后,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英雄对我来说只是另一个世界的神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英雄。”
“那我带你离开这里!”夏风眼里满含希翼,凝望着怀中的阿娜尔低声道,“没人知道你和我在这里,现在天尚未亮,我们仍有时间逃离蒙古军营。”
阿娜尔眼中闪过一抹激动和向往的光芒,但跟着又渐渐黯淡下来,她避开夏风火热的目光,含泪转望玉龙杰赤方向,万般无奈地涩声道:“不能!我不能!一想到撒马尔罕郊外堆积如山的人头,玉龙杰赤郊外被屠杀的无辜百姓,还有道旁被蒙古战马踏破肚子的婴孩,我就无法安然入睡。我要去见成吉思汗,我要尽我所能阻止蒙古人的杀戮,我要尽可能地结束这场战争。”
夏风胸口再次泛起那种无法忍受的痛楚,望着阿娜尔那坚定的眼神,他突然明白在这个善良的维吾尔少女心目中,还有一种东西远远超越了她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默默放开她纤弱的身子,夏风强忍泪水低声道:“我帮你。”
阿娜尔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轻轻抹去夏风的泪水,柔声道:“有你帮助,我一定能为那些在战火中倍受煎熬的无辜百姓做点什么。”
东方开始现出鱼肚白,夏风握住阿娜尔的手遥望东天,在心中暗暗祈祷太阳晚一点,再晚一点升起,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但东方的天空还是越来越亮。夏风突然发觉自己此刻是如此憎恨太阳,它在把光明带给世界的同时,却让自己的心永远地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太阳终于还是无可阻挡地在天边现出了第一抹灿烂,阿娜尔恋恋不舍地凝望着夏风那依旧还带有几分稚气的面庞,黯然道:“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如果有来生,我祈求真主让我们再次重逢!”
依依不舍地放开阿娜尔的小手,夏风用模糊的泪眼凝望着维吾尔少女远去的背影,只感到胸中的痛楚渐渐麻木,好像空空荡荡失去了任何知觉。在阿娜尔的背影彻底消失的同时,他也慢慢软倒在地,像突然死去那样完全瘫在地上,目呆呆地望着浩淼无垠的星空,全身上下一动不动。
“博士!汉斯博士!你快来看一下!”值守在夏风身旁的工作人员惊讶地望着屏幕上渐渐失去节律的脑波曲线,不由惊叫起来。
“怎么回事?”汉斯看到那从未见过的脑波曲线,也是吃了一惊,忙道,“快看看方才的记录,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工作人员忙把方才的脑波信号重放了出来,与汉斯一同进来的佐佐木也看出这之前夏风的脑波信号的律动是如此强烈,杂乱无序,不由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汉斯脸色凝重地望着电脑记录下的脑波信号,不由低声叹息:“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小子爱上了那个世界中的某个女人,因失恋而失去了生的欲望,照这样下去,他就算不死也会变成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怎么办?”佐佐木也有些着急,他不愿看到自己千辛万苦训练出来的全能战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战斗力。
“得赶紧把那只‘鸽子’召来,安排他们相识、接触,给他们创造条件,但愿她能转移夏风的情感,重新激起他生的欲望。”
“何必那么麻烦?”佐佐木不以为然地反诘道,“不就是丢了一个女人吗?让‘鸽子’直接在肉体上给他以彻底的满足不就行了?”
汉斯轻蔑地撇撇嘴,心知给一个只会杀人的莽夫解释感情和性的区别实在是徒劳,所以他也懒得解释,只道:“让老板立刻把‘鸽子’送来,然后再把夏风唤醒。”
佐佐木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接着又暧昧地冲汉斯笑了笑:“这小子艳福不浅啊,那只‘鸽子’我见过,简直是人间绝色,让我看了都忍不住动心啊。”
在汉斯不满的目光注视下,佐佐木总算讪讪地笑着退了出去。汉斯紧盯着屏幕上越来越弱的脑波信号,不由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那个与维吾尔人种相近的白俄诺斯美女,能重新激起七号生的欲望。
夏风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从昏迷中慢慢醒来,朦胧中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正在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眼角,这一瞬间夏风精神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个世界。
“我······是在哪里?”夏风挡开那女子手中的纸巾,此刻他才发觉,自己的眼角竟有不少泪痕。
“你当然是在汉斯博士的私人工作站。”那女子嫣然一笑,轻轻把夏风从电子床上扶起来,“博士近日有事离开了这里,我暂时接替他负责你的技术指导,我叫波姬诺娃。”
夏风神情有些恍惚,听惯了汉斯的训斥和佐佐木教官的喝骂,他似乎对波姬诺娃的热情有些不适应,他的眼神空洞漠然,对近在咫尺的白俄诺斯美女也视而不见。
“我看你是累坏了,”波姬诺娃同情地望着夏风,轻轻为他抚平衣摺,“我觉得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太专注于工作也不是好事。”
夏风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他除了还在呼吸,简直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这让波姬诺娃第一次对自己的美貌失去了信心。迟疑片刻,她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带你出去走走吧?你还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吧?”
见夏风没有表示反对,她便轻轻牵起他的手,像哄孩子那样柔声说:“来,我先给你换身衣服,把你好好打扮一下,要知道我可是第一次带一个异性朋友上街,你可不能给我丢脸。”
在隔壁房间中观察着他们的佐佐木见波姬诺娃把夏风带了出去,不由急道:“你就这样让他出去?”
“得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汉斯悠然一笑,“你不能把他们的交往完全置于咱们的监视之下吧?”
“这样做非常危险!”佐佐木涨红了脸,“七号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他会闯下什么乱子,你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对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放心!我安排有人手跟着他们,”汉斯安慰似地拍拍佐佐木的肩头,“一切俱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就是要让七号接触到正常人的生活,在激发他生存欲望的同时也让他看到,享有基本人权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他为此付出的努力和代价是完全值得。”
佐佐木不满地摇摇头,自语道:“把一个最凶残最冷酷的暗黑流影忍放到大街上,就如同把一只猛兽放出牢笼,他一旦挣脱你手中那脆弱的锁链,那将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灾难和恶梦!”说到这,这个东瀛暗黑流忍术宗师,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汉斯成竹在胸地笑了笑,拍拍佐佐木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讥讽地说道:“暗黑流忍术在古代或许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不过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早已成为一种即将消失的上古文化。一个东方影忍再高明的潜行隐踪术,在现今最先进的跟踪技术面前,也完全无所遁行。”说着汉斯向一旁的工作人员示意,“打开电子追踪器。”
巨大的电子屏上立刻现出某地区的简略图,一个小红点在表示街道的区域内闪烁着缓缓向前移动,汉斯指着那个小红点向佐佐木解释说:“方才‘鸽子’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已经在他身上藏下了微型电子跟踪器,现在无论他去了哪里,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佐佐木目瞪口呆地望着屏幕上闪烁不定的小红点,突然发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暗黑流忍术,在最先进的现代科技面前,几乎变得一钱不值。
“禀报大汗,维吾尔公主阿娜尔古丽应召前来觐见!”金帐外,一名守卫营门的怯薛军护卫在高声禀报。金帐内,忙碌了大半夜的成吉思汗在忽阑皇后的搀扶下挣扎着披衣而起,看看外面天色已大亮,他不禁对身旁这个追随了自己十多年的塔塔尔美人叹息道:“老了,日上三竿竟然还在酣睡不醒,想过去数十年征战中,朕哪次需要护卫唤醒?”
“大汗别这么说,”忽阑皇后笑着劝慰道,“大汗的身体依旧还如骏马般强健,大汗的精神仍如高飞的雄鹰。今日懒睡,不过是昨夜安排诸将追击苏丹耽误睡眠罢了。”
在忽阑皇后的服侍下,成吉思汗很快就穿戴停当。作为雄霸欧亚大陆的不世帝王,虽然有着数不清的各族美女,但真正长久受到他宠爱的就只有五位皇后,而其中又以忽阑皇后最得恩宠,她不是五位皇后中最美的,但却是最懂伺奉大汗的女子,所以每次征战,成吉思汗都不忘带上她。
“让她进来吧。”成吉思汗对帐外淡淡道,他对这个不远千里前来觐见自己的维吾尔公主充满了好奇,他完全清楚从维吾尔地界到这玉龙杰赤城郊,要越过多少大漠、戈壁、荒原和崇山峻岭,再加上花刺子模境内连绵千里的战乱,这样的旅程就算对一个男子来说也异常艰辛,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像这样坚毅执着的女子,他这一生中也没见过几个。
帐帘微启,一个身材纤弱的维吾尔少女在护卫引领下低头进来,款款来到帐中,对高据案后的成吉思汗盈盈拜倒,然后用不太标准的蒙语说道:“维吾尔阿娜尔古丽,拜见伟大的成吉思汗。”
会说蒙语的异族女子少之又少,这更加激起了成吉思汗的兴趣,不由喝道:“抬起头来!”
少女慢慢抬起头,成吉思汗只觉眼前一亮,即便是见过各民族无数美女的他,也不禁为阿娜尔古丽的美貌慑服,就连他身后的忽阑皇后也低低赞了声:“好个维吾尔美人。”
阿娜尔大胆地迎上成吉思汗欣赏的目光,她也在细细打量这个自己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不过她多少有些失望。成吉思汗既没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特别魁梧的身材,除了与众不同的打扮和衣饰,他的模样实在有些平常。
“你为何要从千里之外赶来见朕?”成吉思汗对眼前这个少女充满了好奇。只听她回答道:“臣妾本是父王塔里什献给大汗的礼物,因途中遭遇盗匪而与护送的蒙古大军走散,对大汗的忠诚和向往,使臣妾忘了路途的艰险。”
“就凭你一个柔弱女子,岂能越过这万水千山?”成吉思汗质问道。
“臣妾有一个最忠诚勇武的护卫,是他以一己之力为臣妾扫平了所有的艰难险阻。”阿娜尔平静地迎着成吉思汗质疑的目光,从准葛尔沙漠开始,把这一路的遭遇简略叙述了一遍,不过她本能地略去了夏风与蒙古兵将的冲突和战斗。
“如此勇士,朕一定要重重赏赐!”成吉思汗说着抬头问帐下伺立的怯薛军护卫,“那位勇士为何没有前来觐见?”
那护卫忙答道:“阿娜尔公主那位护卫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不能前来觐见大汗。”
“昏迷不醒?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汗话,今晨后军的兄弟在营外山坡上找到他时,他就一直处于昏迷中。”
一听说夏风处于昏迷中,阿娜尔浑身一颤,脸上顿时变色,她异样的神色没能逃过成吉思汗的眼睛。这个眼光敏锐的不世枭雄,立刻从阿娜尔眼中看出了什么,他紧盯着跪在案前凄然欲绝的阿娜尔,手抚颌下几茎灰白胡须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孤男寡女千里同行,若说没有私情恐怕没人会相信。”说着他抬头对伺立帐前的护卫摆摆手,“不必等他醒来了,直接推出营门斩首便是。”
阿娜尔一听这话不由大急,忙道:“大汗且慢,若大汗因心中猜忌便要枉杀千里投奔、忠心耿耿的勇士,恐怕会令天下英雄寒心啊!”
“枉杀?你一听他昏迷不醒就神色大变,还敢说你们没有私情?”成吉思汗突然厉声喝问。他原本并不是个看重美色的大汗,甚至常把别国献给自己的女子赏赐给忠勇的将士,但这一次,他突然对这个美丽而坚毅的维吾尔少女生出强烈的独占欲望,他决不能忍受任何人与之有私情,所以他根本不想听阿娜尔解释,便对护卫下令,“快把那混蛋直接斩首,不必等他醒来了!”
眼看夏风就要遭遇不幸,阿娜尔再顾不得羞涩,红着脸急道,“大汗若是怀疑臣妾贞节,就请大汗立刻······立刻验明,若因猜疑就枉杀勇士,实非明君所为,望大汗明察!”
成吉思汗抬手召回了正要领令而去的护卫,点头道:“朕正想立刻验明,但愿如你所说,不然不仅你和那小子要死,就连你父亲和族人也要为你的失节付出惨重代价!”
“愿得大汗明鉴!”阿娜尔匍匐于地,胸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壮。就在这时,帐外突然有护卫高声禀报:“玉龙杰赤的城民派出一位名叫阿老丁·哈牙锡的老人,前来觐见大汗,向伟大的成吉思汗请降!”
“玉龙杰赤还剩几个街区没有攻克?”成吉思汗皱眉问道。
“回大汗话!”那护卫忙答道,“玉龙杰赤一共十二个街区,现在只剩下三个街区尚未攻克,其余街区已经在火油攻击下尽成一片火海。”
“那还降什么?”成吉思汗不耐烦地一挥手,“既然他们敢于抵抗朕的大军,就让他们打点精神继续战斗吧,朕决不想在玉龙杰赤留一个活口。”
“大汗息怒!”阿娜尔再次拜倒在地,“既然玉龙杰赤的守军和百姓愿降,大汗就好歹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多嘴!”成吉思汗皱起了眉头,“朕最反感女人插手军国大事,若再胡言乱语,小心朕拔了你的舌头!”说着冲身旁的忽阑微一示意,她立刻心领神会,忙对阿娜尔笑道:“这位小妹妹别再多嘴了,容姐姐带你到后帐去更衣吧。”
望着忽阑皇后把阿娜尔领入了后帐,成吉思汗也跟着站起身来,在回后帐前他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对伺立帐中的护卫吩咐道:“让玉龙杰赤的使者暂时在帐外等候,朕会考虑他们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