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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大汗天书(1)

当温暖的阳光轻轻抚摸上阿娜尔古丽的脸颊,她终于从恶梦中醒来,茫然看看四周,只见天高云淡,旭日东升,孤寂的沙海中就只有自己和一匹死马挤在一起。好一会儿后她才回想起昨日的遭遇,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了,而是被父王送给了千里之外的蒙古大汗,接着护送自己的蒙古军队又被一个自称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匪徒带人围攻,混乱中被一个恶魔带着逃入了沙漠,现在自己只是一个沙漠中的落难者。

马腹中那个恶魔依旧在沉睡,看到他满脸的血污和仅把头露出马腹的怪异模样,阿娜尔就觉得一阵恶心。战马的血已经完全凝固,变成一片片黑色的污斑,马腹旁那些内脏也在沙漠干燥的空气中失去了水分,变得像一大堆腐朽肮脏的棉絮,血腥味和臭味被夜风刮得淡了许多,不过阿娜尔古丽还是觉得十分的恶心。

慢慢站起身来,阿娜尔想远远离开令人恶心的马尸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摇摇晃晃地走出十几丈后她又犹豫起来,望望四周那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她知道家乡别失八里城在东南方,但自从父王和母后没跟自己商量就把女儿献了出去,她就不想再回到那座沉闷压抑的亲王府。

她也想起了昨日那个叫兀勒尔的匪首说过的话,虽然刚开始她根本就不信,不过现在回想起这十多年来的一些遭遇,她隐隐有一种恐惧和害怕。小时候父王根本就不宠爱自己,哪怕自己是所有公主中最聪明最漂亮的一个,而自己长得也跟父王没有半点相似,不仅如此,近年来父王还对自己这个女儿抱有一种父亲不该有的,仇恨和贪恋交织的复杂感情,若非母后寸步不离地小心提防,也许父王已经做出令人不耻、有违伦常的丑行。大概也正因为此,在父王挑选送给蒙古大汗的公主时,母后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献了出去,而不是像别的王妃那样竭力保护自己所生的女儿。

阿娜尔古丽正在胡思乱想,就见那个在马腹中酣睡的家伙已经醒来,开始吃力地爬出马腹。他浑身的血污尚未完全干透,散发出的恶臭就是在十几丈外也能闻到。阿娜尔不禁捂住鼻子,厌恶地又退出了几步。却见他爬出马腹后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转向阿娜尔问道:“你一个人想去哪里?”

阿娜尔无言以对,心知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自己哪儿也去不了。略一沉吟,阿娜尔立刻在心中做了个一生中最大胆的决定,她望着那个浑身血污、令人恐惧的恶魔平静地说:“请把我送到漠北,送到我丈夫成吉思汗身边。”

“你不说我也要送你到漠北。”对方立刻道,跟着眼中又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我有些奇怪,你为何不想回到家乡别失八里?”

“这个不需要你管!”阿娜尔遥望极北的天宇,眼中流露出憧憬和向往,“成吉思汗是天底下最大的汗,也是草原上最大的英雄,他一定可以保护我,给我带来终身的幸福。只要你把我送到大汗身边,大汗一定不会亏待你。”

“没问题!我们马上就可以上路!”那个叫夏风的护卫说着,用剑割下一大块马肉,用绳子串着背在背上,接着拿起马鞍旁的水囊,向北一指,“离这里一百多里外有一片绿洲,咱们到那儿就能弄到干粮和清水。”

阿娜尔惊讶地发现,只一夜功夫他就基本恢复了元气,就连胸口的伤也已经结痂,他的身体复原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让阿娜尔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一身无法形容的恶臭,不过他自己却浑不在意。

二人默默地向着北方前进,阿娜尔古丽对前路充满憧憬和向往,偷眼打量身旁的同伴,她发觉很难从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无论伤痛还是挫折,在他脸上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残忍冷酷令阿娜尔害怕,他的忠诚又令她感到宽慰,如果没有这个冷血恶魔的护送,她都不敢去想如何才能走出这荒凉的沙漠。

一百多里路二人足足走了三天,黄昏时分,当阿娜尔终于看到沙漠尽头那片绿洲时,干涸的眼里也不禁涌出了激动的泪水。但夏风脸上依旧一如既往的平静,既没有大难不死的欣喜,也没有看到绿洲的兴奋,好像对于绝处逢生早已习以为常,没什么好欣喜的。更让阿娜尔惊讶的是,短短三天,他仅靠着一点生马肉伤就好了大半,基本上不再影响他的行动。

绿洲中还生活着不少维吾尔牧民,远远看到两个沙漠行者,就有不少女人和孩子迎出来,人们脸上带着淳朴的微笑,远远就在招呼:“欢迎你们,远方来的客人。”

阿娜尔古丽见是维吾尔人,不由兴奋地跑上前,对那些女人和孩子比划说:“我是维吾尔的公主,未来的蒙古皇后,还不让你们的首领出来接驾!”

那些人傻呵呵地笑着,似乎对她这个公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个维吾尔妇女还笑着说:“公主,我们这里没有首领。”

“那就叫你们的地方官出来迎接。”

“什么是地方官?”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好像对一切都充满好奇。阿娜尔正要跟这些无知的百姓解释,却见夏风已扑到路旁一口水井边,舀上一桶水就是一阵狂饮。阿娜尔再顾不得理会众人,上前抢过水桶就往嘴里灌。已经断水一天多,淑女也会变成野兽。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周围的妇女和孩子们突然发出一阵欢呼,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迎上去,阿娜尔放下水桶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只见尘土飞扬中,一大队骑手正飞驰而来,看那些骑手的装束打扮,依稀是几天前就见过的维吾尔盗匪。

女人和孩子迎上前,叫爹唤夫的声音不绝于耳,阿娜尔顿时面如土色,喃喃道:“我们······我们到了土匪窝了!”说着她转向夏风哭连连抱怨,“都怪你!去哪儿不好,偏偏带我来这土匪窝!”

“我只知道这儿是片绿洲,却不知道有土匪。”夏风的脸上依旧木无表情。

几个骑手看到了阿娜尔和夏风,立刻纵马过来,并对同伴高声招呼:“是阿娜尔公主!”

一个匪徒认出了夏风,立刻对同伴高叫:“就是这小子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首领也是先伤在他的剑下,才死在那个乘千里雪驼的家伙手里!”

数十名骑手立刻纵马围上来,绕着阿娜尔和夏风疾驰,众人眼里的杀意就连阿娜尔也感到害怕,马蹄溅起的浮尘弥漫了方圆数十丈范围。

“看我宰了他!”一个没见识过夏风剑法的匪徒突然纵马靠近,借着战马的冲力弯腰出刀,直劈向对方的颈项。却见对方纹丝不动,直到弯刀离颈项不足一尺时他才陡然拔剑斜跨一步,闪过弯刀的同时也靠近了冲来的战马,短剑出鞘的弧线一分不差地划过那匪徒的咽喉,令他仅呼出半声就断了气,仅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呃呃”声。

众匪徒不禁勒住马,一脸震骇地望着那个冒失的同伴慢慢从马背上栽下来,直到他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众人才相信方才看到的不是幻觉。战场上杀人或被杀大家见得多了,却也没见过如此精准狠辣的出手,只一个照面就令一个身经百战的同伴断喉陨命。再看那个浑身血污的对手,在众人包围下眼中并无半分惊惶,也没有杀人后的兴奋,有的,只是与生俱来的阴冷,这目光让众人后脊隐隐生凉。

“大家当心,这小子出手又快又狠!”一个与他交过手的匪徒高声警告同伴。众人不禁勒马后退两步,一个匪徒从背上取下弓箭,拉弓搭箭就向对手瞄准,其余匪徒也纷纷取下弓箭,片刻间就有十数支箭瞄准了包围圈中唯一的对手。

就在这时,阿娜尔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拦在夏风身前,对众匪徒高叫:“住手!都住手,我是你们首领的女儿!”

“走开,阿娜尔公主,兀勒尔首领已经死了,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没错!他的死也是因为先伤在这小子的剑下。你不为父亲报仇也就罢了,还要阻止我们帮你宰掉这杀父仇人?”

众匪徒纷纷喝骂起来,他们对阿娜尔并无多少好感,总觉得是因为她,兀勒尔首领才惨遭不幸。若非顾忌着她是首领的亲生骨肉,众人都恨不得连她一块儿射杀。

就在众人纷纷喝骂的当儿,只听一声弓弦的颤响,一支冷箭从阿娜尔身后射来,“噗”地一声钉入了夏风的大腿,他不禁一声轻哼跪倒在地,跟着后背一痛又中了一箭,他顿时向前扑倒,隐约感觉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跟着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停!原地安营!”

随着哲别一声高喝,百十人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众人顿时忙碌起来,撑起帐篷,升起篝火,然后围着篝火炖起羊肉。蒙古人以羊肉为主食,以烈酒为饮料,尤其在军中,晚上这一顿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除了警戒的岗哨,所有人都围着篝火狂饮暴食,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放纵。

三天下来,那个孤身从沙漠中走来的郎啸天已与众兵将厮混得烂熟,众人对他的出生来历都很好奇,不过他却对自己的过去忌讳莫深,所以众人只知道他和长春真人一样是汉人,除此之外就对他一无所知了。

蒙古人没有打听别人隐秘的习惯,不过对他孤身一人取了维族盗匪兀勒尔的首级感到好奇,几碗酒下肚,就有好胜的客列古台乘着酒性想试试这个郎啸天的深浅。

“郎勇士,”客列古台端起一碗酒来到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的汉人武士面前,打着酒嗝道,“我们蒙古男儿生平最敬英雄,你能孤身一人带来兀勒尔的首级,就是大英雄。不过我们都没见过你的武艺,所以想见识见识。”

“还是不要了吧,我武艺平常,能杀了那个匪首,完全是巧合。”

“不行,一定要见识!”客列古台说着把那碗酒放到地上,指着它说,“我客列古台的酒也不是人人都能喝,你要不能在角力中胜过我,这酒我还留着自己喝。”

围坐在篝火旁的蒙古将领轰然起哄,哲别对郎啸天的武艺也充满疑问,也就没有阻止部下的挑衅。

在众人的鼓噪声中,郎啸天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进场应战,却又身子一歪软倒在地,惹得众人呵呵大笑,没想到他已经醉了,这场角力只得作罢。哲别忙吩咐一个随从:“扶郎兄弟回帐篷歇息。”

在两个兵卒的搀扶下,郎啸天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篝火夜宴,走出没多远他就把两个兵卒推开:“你们回去喝酒吧,不用管我!”

两个兵卒巴不得有这话,自然丢下他回去继续喝酒。待两个兵卒一离开,他立刻就恢复了清醒的模样,慢慢走向营地中那个最大的帐篷。那里住着那些中原道士,他们从不参与蒙古人的夜宴,通常用完晚饭就回帐篷休息,即使在这荒郊野外,他们也严守着修行的原则。

来到帐篷外,郎啸天突然道:“丘道长,郎啸天拜见。”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道士闪身而出,一左一右拦住他的去路,一个道士低声道:“郎施主,师父静修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搅。”

“我不敢打搅丘真人,不过是有点事向他请教罢。”说着郎啸天就要往里闯,两个道士立刻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不想他一侧身就让过了二人的手。右首那名道士见状一伸腿就想把他顶回去,这一下激起了郎啸天的脾气,加上已有几分酒意,想也没想就抬膝反顶,抢在对方出腿前顶中了他的大腿,那道士一声痛哼,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

“放肆!”左首那名道士一声呵斥,伸手就去扣对方的肩窝,出手时已用上了本门的擒拿术,不想还没碰到对方衣角就被对方扣住了手腕。那道士另一只手本能地击向对方腋下,这是化解手腕被扣的妙招。谁知刚一出手,就被对方侧身别住手腕摔了出去,还没等他爬起来,郎啸天已经闯了进去。

“站住!”帐篷内几个盘膝而坐的道士立刻跳起来,把郎啸天围在中间。双方正要动手,就听众人身后的长春真人淡淡道:“既然已经进来了,就让他过来吧。”

几个道士只得悻悻地让开一条路,任郎啸天从身边过去。慢慢来到盘膝而坐的丘真人面前,他也学着丘真人的样子盘膝坐下,对丘真人合十道:“丘道长,请恕在下深夜造访,那天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道长这样的世外高人,怎么会因为蒙古大汗的一纸书函就千里迢迢奔赴数千里外的漠北?”

丘处机意味深长地扫了这个貌似平常的汉人武士一眼,淡淡问:“你以为呢?”

“如果道长是为权势和财富,那长春真人也就不是长春真人了。”郎啸天也意味深长地笑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丘处机盯着对方那隐隐有点洞察天机的眼睛,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你真想知道?”

“都快想疯了!”

“好!我就让你看看成吉思汗的信。”

说着丘处机从怀中掏出那幅小小的画递到对方面前,郎啸天忙双手接过来,缓缓展开,只看了一眼,他就有些意外地问:“这就是成吉思汗送给你的信?”

丘处机一脸平静地点点头:“没错,这就是蒙古大汗亲手画下的图案。”

严格说来那不算一幅真正意义上的画,只能算是一幅草图,就像毫无绘画功底的人信手的涂鸦。画上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威武汉子,看打扮是蒙古人,他身后有一面九旄大囊在迎风招展。

郎啸天疑惑地挠挠头:“这画上好像是成吉思汗自己,不过如果就因为这幅画丘真人就不远千里前去觐见他的话,说什么我也不信!”

丘处机微微一笑:“这幅画并不完整。”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递给郎啸天,“如果你把它们拼起来,再告诉我你的看法。”

郎啸天把那些纸一张张展开,然后与那幅画拼接起来,顿时,一幅新的草图出现在面前,只见一个人在伏地沉睡,画上只有他的上半身,他的脑袋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在他脑袋的空白处,正是那幅蒙古大汗昂首纵马图。

“他是说自己是身在梦中的蒙古大汗!”郎啸天一眼就看出了作画者想要表达的意思。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丘处机说着指了指那张纵马图,“它的背面还有字。”

郎啸天忙拿起来一看,果然有几个工整的楷书:“梦中人”恳请丘道长指点迷津。

“据说成吉思汗并不识字,”丘处机指着那几个字解释说,“这几个漂亮的楷书想必是他的幕僚帮忙写的。”

“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呢?”郎啸天依然还是有些疑惑。

丘处机指着他手中那幅纵马图,叹道:“如果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梦,但却像只看到这幅画一个局部一样,我们无法认识到真正的自己。正如当年庄子不知是自己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自己一样。像庄子这样的思想者发出这样的感慨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未开化民族的大汗,居然也有这样的认识并画成图案,还进一步指出,这幅画依然不完整,这个沉睡中的人依然不是真正的他,这就不能不令人惊叹了。”

“就因为这个,你不远万里去见他?”郎啸天终于有些明白了。

丘处机淡淡一笑:“本教从诞生那一天起,就一直在思考何处是‘真我’,能真正认识到‘真我’,就可以说‘道即是我,我即是道’。其实不光道教,像佛教也把认识‘本心’作为修练的最高境界。真正认识了‘本心’,也就是明白了‘佛即是我,我即是佛’的奥义。可惜山野愚鲁,修练一生也无法看透世间的幻象,如今成吉思汗一幅画,让山野看到了他与我共同的疑惑,所以哪怕远隔千山万水,山野也要当面与他探讨切磋。”

“原来如此!”郎啸天点点头,指着地上的画叹道,“不过就算你见到成吉思汗,恐怕依然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