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曹髦树立了这么两个先进典型,号召大家向他俩学习。
胡三省在《资治通鉴》中对这一段作注说:“非人君之学也。”此语大有意趣。
儒家的老祖宗是孔子,一切阐释和发展都从他这个源头上来。后人按各自需要而做的深化和发挥就不说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咱简单看看孔子本人一生在做什么。
你可以说他做了大量的思考宣传,大量的删述工作,大量的教育工作,也可以说就是四处奔波逃亡,四处碰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当过帝王,连重臣也没当过,早期当个鲁国小官,还被楚狂接舆“凤兮,凤兮”嘲弄了一番。所以,孔子的学说,可以作为人君坐稳皇位之后的意识形态工具,但绝非“成为帝王”之学,而曹髦目前最迫切的任务,正是从“傀儡”的境地,走向真正的“人君”宝座。
儒家学术讨论很难从根本上触动当时已经“玄”化的广大士人群体。大家也就是顺毛摸驴,陪你玩玩而已。其他人不说,钟会同学也参加沙龙了,他可是司马家的心腹谋臣,你那点心思,他能听不明白?他听明白了,司马昭还有啥不明白?
说起从实力弱小却能以弱胜强,逐步做到大权独揽,奠一朝之基的人物,用得着绕那么大圈子去考察夏少康么?你们老曹家的祖宗,不就是个最好的学习榜样?
不论政治斗争,军事斗争,还是文学修养,前推三百年,后推三百年,曹操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所谓“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曹操的道在哪里呢?就在他的作品里。
更关键的是,曹操的时代距离现在只有40来年,起码比夏少康更贴近曹髦面对的时局。况且,曹操、曹丕那时的臣子,臣子的下一代,还有不少就是朝中现任官员。
所以,曹操的文集和兵书,更加符合当时要求,是从“时事”来求“是”的宝贵资料。曹髦如果想用学习改变命运,就应该潜心研究祖宗家学,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胜算。
可家有黄金万贯,偏爱出门讨饭。
曹髦搞的文化活动,不但没改变人心,还间接害死了“五更”郑小同。
自从当了这“五更”之后,估计郑小同是腰也酸了,腿也疼了,走路也老觉得背后有人盯梢了。
有次他去拜见司马昭,后者手上正拿着封密疏,看到郑小同突然进来了,仓促间也不好藏起来,就顺手放几案上了。宾主说了几句话,司马昭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就问郑小同,你看我放在那儿的秘密文件了没?郑小同说,没有。
司马昭当场也没怎样,事后越想越不放心,到底还是想个办法,把郑小同给毒死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小郑这倒霉催的,所以说,出名也不一定是好事。
“我还是太年轻了”
甘露四年春正月,宁陵县的一口井中,出现了两条黄龙。
这几年龙迹频现,顿丘县、冠军县、阳夏县几地的井中,经常能见着龙,大家都觉得是吉兆,兴高采烈地向天子祝贺。没想到,曹髦当众发起了牢骚,“龙,代表人君之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儿的,困在深井之中,算哪门子吉兆?”
曹髦研究过《易经》,《周易》第一卦第一爻初九就是“潜龙勿用”。于是他自伤身世,作了首潜龙诗以自喻。他终于意识到,光凭礼义道德是斗不过司马昭的,还得争取武力支持。
这年,恰好镇东将军石苞入朝奏事,临走的时候,按照礼仪,去向曹髦辞别。曹髦看到了一线希望,把石苞留在宫中数日,彻夜畅谈。显然,他想争取石苞的支持。
可他再一次犯了错误。
石苞是什么人?咱开个玩笑,按照英语姓氏的来历翻译过去,可以叫他一声Bob Smith。青龙年间,苞苞同学还潦倒着,在长安打铁卖铁,被司马懿看到了。老爷子当时就看出他不是凡品。后来,石苞能当上尚书郎,历任青州刺史、镇东将军,全靠司马氏的赏识和提拔。石苞也是司马氏的人啊,曹髦。
石苞刚出了洛阳宫,就被司马昭叫过去了,问他:“怎么留在宫中那么久,曹髦都跟你说什么了?”石苞说:“曹髦真不是一般人啊。”好,有这句“非常人也”就够了。
甘露五年夏四月,给司马昭“进相国,封晋公,加九锡”事,又被提上议事日程。这一次,曹髦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与其坐等废辱,不如索性撕破脸皮,一决生死。
五月的一天,曹髦召来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话。今天,我将与众位卿家出宫,讨伐逆臣司马昭!
王经一听,吓了一大跳,这是要弄啥?人家领兵动辄二十几万,陛下你准备带多少人去?我们姓王的这哥仨?话说秦始皇那么猛的千古一帝,也是经过十年的成长和准备,才于公元前237年借嫪毐之乱,罢免吕不韦的相国之位,您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要讨伐司马昭了?
这话又不能直说,王经就援引古代的例子,说春秋时期的鲁昭公,因一时不能忍耐权臣季氏,轻举妄动,讨伐季氏,结果败走失国(事见《左传》)。
司马氏掌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朝廷内外都效忠于司马昭,而天子您要领着谁去攻打司马昭呢?宫中侍卫?就没几个人,还多是些老弱病残。太危险了,我劝您三思而后行。
曹髦哪里听得进去,怒气冲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绢诏书,摔在地上,说:“这事已经决定了,就算今天死了,我也不怕。何况,还不一定会失败。”说完,自己跑到太后寝宫里通知太后去了。
这边厢,王经、王沈、王业,三个姓王的哥们面面相觑。嘀嗒,嘀嗒,沙漏水壶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事件的紧急。王沈、王业的脑中,猛烈地估算着吉凶指数。
看着曹髦被怒火烧坏脑子的举动,想想他能直接领导的力量,再对比一下大将军司马昭的实力。王业、王沈跳起来就往外跑,干吗去?通知司马昭大事不妙。如果曹髦能预知王沈今日的表现,估计不会尊王沈为“文籍先生”,封个“小鸡快跑”得了。
两人边跑边回头招呼王经,“彦纬老兄,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来啊。”王经不为所动,淡然答了一句,“你们去吧(吾子行矣)。”
王经,名“经”字“彦纬”,在这个紧要关头,他确实对得起“经纬”这个名字。关键时刻,他选择了君臣之义。
却说王沈、王业一路狂奔,来到司马昭处,把曹髦的举动做了详细的说明。两人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面人声嘈杂,说是天子手持宝剑,身登战车,率领宫中宿卫苍头官僮数百人,鼓噪而出,向司马昭的大将军府杀来。宿卫苍头官僮,也就是宫中的保安、看门老头、书童等服务人员。
曹髦的军事实力,如果这阵容也能称为军事实力的话,固然不值一哂,但他也有一招杀手锏:“天子”身份。
君令臣死,你就算不甘心死,也顶多逃跑,不能回头杀天子。弑君或谋逆,严重违反了君君臣臣的游戏规则,大家一向能避免就避免。
司马昭的弟弟司马伷首当其冲,遇到了这个大难题。他当时是屯骑校尉,领兵入宫,准备见机而动,结果在东止车门遭遇了气势汹汹的曹髦。“曹髦军团”虽由僮仆之流组成,但此时充当天子之师,倒也大义凛然,厉声怒喝:“天子讨逆,违令者斩!”
司马伷一看,天子这是真玩命儿了,我跑还不行么?没辙,带着人马回头就跑。
这时,有个人勇敢地站了出来,完成了他今生最大的功绩,后来证明,今日一役,足够作为他一生吃不尽的政治资本,这人便是贾充。
贾充带领属下军队赶到洛阳宫南阙,迎战曹髦。曹髦一看就急了,你还真敢跟我打?他怒火冲天,挥舞着长剑向前冲锋,使出了主公技“无双”:
“谁敢挡我?”
确实,没人敢直接打他,贾充恨得牙痒痒,也不能公然下令说:“给我上,就杀那个拿剑的。”大家只能一边抵挡一边撤退。
这时,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这可怎么办啊?”贾充瞪他一眼,说:“司马公养你们,正是为了今日之事?该怎么做,还用问我?”
贾充这句话,给成济吃了颗定心丸。于是,他抄起一支长戈,上前厮杀起来。曹髦身先士卒,正冲在最前头,冷不防横下里一戈刺来,正中心口。这一下势头很猛,刺中他之后犹未停下,一直将他穿了个透心凉,戈刃从背后穿了出来才罢休。
曹髦心里一惊,这是谁,竟然敢冒弑君之罪?但已没时间去辨认和思考了,随着鲜血喷涌,他感到阵阵寒意不断袭来,眼前一片模糊。
曹髦从车上跌落,倒在血泊之中,时年二十岁。
中兴之梦,身死梦断!
治丧委员会的尴尬
曹髦之死如何定性,让司马昭伤透了脑筋。
他召集群臣开会讨论,大家都到齐了,尚书左仆射陈泰却迟迟不来。方才曹髦身死之时,太傅司马孚和陈泰赶到凶杀现场,抱起曹髦尸身,抚尸大哭不止,连呼“杀陛下者,臣之罪也”。
司马孚怎么着也是自家叔叔,不必担心。这陈泰就不好说了,派人左叫右叫,他就是不来。司马昭没办法,便让陈泰的舅舅尚书荀顗去叫人。
没想到,亲舅舅也不好使,荀顗进门刚表明来意,就遭到陈泰一顿抢白,“以前,世人都夸我像舅舅,今天看来,舅舅你哪里比得上我陈泰啊。”
被外甥没大没小地骂了一顿,荀顗也没生多大气,你爱说啥说啥吧,话我是带到了,看着办吧。
陈家上下知道荀顗也是好意,恭送舅舅出门后,一家大小全逼着陈泰进宫。陈泰虽是长子,可寡不敌众,被弟弟、儿子、侄子们一家子人逼得没法,只得进宫去见司马昭,一见面,就痛哭流涕,一言不发。
司马昭只得陪着一块儿哭,哭了好久好久。可这么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现在可是五月天儿,哭上十天半月的,尸体都要腐烂了。
司马昭擦擦悲痛的泪水,问道:“玄伯啊(陈泰字玄伯),你说,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陈泰张口就来,“惟有斩贾充以谢天下!”
司马昭听了,一脸黑线,心想,我要能斩贾充,还用得着问你么?
司马昭不能斩贾充。
虽说帝王将相们在必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丢车保帅,卸磨杀驴,但这次不一样,贾充实在当不得替罪羊。杀不杀贾充,不仅是一个贾充的问题。
杀贾充,谢天下,谢什么?
谢罪。谢什么罪?
弑君之罪!君怎么被弑的?
在讨逆贼的过程中被弑的。讨哪个逆贼?
君说得明明白白,讨司马昭,有诏书为证!
这一串问题问下来,司马昭就是逆贼,天下可得而诛之。
司马昭当然不愿着了这个道儿,为难了一会儿,说:“卿啊,你再想想,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陈泰义愤填膺地说:“你让我还能再说什么办法?言尽于此!”据《魏氏春秋》的说法,陈泰说完这话,便气得吐血而亡了。
司马昭尴尬无比。这下可怎么办呢?命案现场的目击证人实在太多了,还有自己叔叔在内。怎么才能把贾充从这破事里摘出来呢?
经过一番思考,司马昭找到了解决办法,白化贾充,黑化曹髦。这两者一体两面,黑化了曹髦,贾充自然白了,自己也就白了。
可具体黑哪块呢?黑化其身份有点困难,明明人家昨天还是天子,咋能今天就说不是了呢?
好吧,那就从事情的性质上黑起。
曹髦率领一帮人杀来杀去,绝不能说他在讨贼。好吧,曹髦不是讨贼,那他是干啥呢?天子高兴,好像干啥都行,你也不能把他杀了啊。
麻烦啊,真是麻烦。
司马昭突然想到郭太后,一下子心里有了底。很简单,天子再牛,也是人他妈生的。君臣之道是拿你没办法,可是父子母子的孝道,你天子也逃不了,而且还应作万民表率,在这上面给你找毛病,靠谱!
要找出曹髦不孝的毛病,太简单了,让太后来控诉吧。曹髦就算能诈尸,也百口莫辩,孝不孝,还不是长辈说了算么?
当初曹髦能入主洛阳,多亏了郭太后。这些年,孤儿寡妇,在司马昭的威胁下朝不保夕,感情应该也不坏,而且两人互为利益关联方,没有曹髦,太后也当不成太后。
但感情,从来不是政治人物做出选择的关键,何况此时郭太后别无选择,除非她不要太后位子,甚至不要命。
于是乎,太后发布了一道命令,宣称高贵乡公有罪,废为庶人,葬以民礼。什么罪过?当然是不孝:
“高贵乡公性情暴戾,行为荒唐。我教育他几次,他恼羞成怒,用脏话骂我(丑逆不道之言以诬谤吾),那些话,我一妇道人家,简直都没法跟你们转述啊(其所言道,不可忍听,非天地覆载)。
“所以我秘密对大将军说了,这孩子不能承我大魏宗庙,最好废掉。大将军一直说他年纪小,再给他一些时间和机会成长。然而这孩子听说此事,竟要暗杀我,他经常在宫中放冷箭,希望能‘不小心’射中我。有一次,那箭就落在我跟前了,好险!
“这次的事,起因是曹髦又想毒死我。他买通了我身边的人,要在我日常服用的药中下毒。计划败露了,他便要拼个鱼死网破,举兵先到西宫来杀我,然后出去杀大将军。
“我差点就死于这个逆子之手了呀。幸亏祖宗先帝保佑,王沈、王业逃出宫去,通知了大将军,这才阻止了一场惨剧。这孩子自作孽,舞刀弄剑,混乱之中被害。如此逆子,自陷大祸,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以前汉昌邑王有罪废为庶人,这个逆子也按先例,以庶人的礼仪埋葬了,以告天下。
“尚书王经助纣为虐,应连同家属,付廷尉,依法处置。”
这篇诏令,成功地把曹髦从君主的背景框,换到人子的背景框下来讨论,从而把一场“天子讨逆”的活动转变为“逆子弑母”的行为,与时下流行的NLP(所谓神经语言程序学)方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公道自在人心,不管怎么巧妙的处理,也就是达到一个表面上说得过去的效果,这个对司马昭来说,也足够了。贾充保住了,成济被诛。
最后,他做了个人情,率太傅司马孚、太尉高柔、司徒郑冲等人向太后进言,请以诸王的礼节埋葬曹髦吧。
出殡当天,几辆旌旗仪仗俱无的破车拉着曹髦的棺材,向洛阳西北三十里的瀍涧行去,曹髦就将葬在瀍涧水边。这就是所谓的“王礼”。
一路上,这支寒酸的送丧队伍,引来一些百姓围观,大家窃窃私语道:
“这车里就是前几天所杀的天子吧。”
“是啊,才二十岁,真是可怜。”
说着说着,有些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寻常农户百姓,未必识文断字,未必能讲出多少礼义道德,但比起那些“儒林丈人”、“文籍先生”来,何如?
曹髦既死,按照惯例,还得找一个曹姓宗室来当皇帝。这次找的是常道乡公曹璜。司马昭的长子司马炎,今年约二十五岁,时任中护军中垒将军,奉命去迎接曹璜,五年之后,也正是司马炎送走了曹璜。
司马昭发现太后真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应该继续发扬光大。于是,迎来了曹璜之后,群臣建议,鉴于太后圣德光隆,宁济六合,以后再下命令,就别称“令”了,直接称“诏”,我们都愿意遵从您的最高指示。
至此,曹髦事件告一段落。新来的曹璜在登基之前,被改名为曹奂,据太后诏,说“璜”是个常用字,不容易为尊者讳,改个冷僻点的,大家都方便。
曹奂是燕王曹宇之子,甘露三年封常道乡公,按理说就是和明帝曹叡一个辈分的。奇怪的是,这次大家都没有考虑到新皇帝和旧太后之间的辈分问题,含含糊糊地就这么办了。
甘露五年六月,常道乡公即位于太极殿前,改元景元,是为魏元帝。司马昭“进相国,封晋公,加九锡”,这次把食邑八郡增为十郡,子弟无爵位者,一律封亭侯,赐钱千万、帛万匹。当然,相国、晋公、九锡这三样,司马昭要例行推让,至于其余的,猜想应该是收下了。
接下来的这两三年,大家相处愉快,曹奂接连几次要给司马昭加官晋爵,司马昭一直推让,直至景元四年九月,他终于不客气了照单全收了。
因为在景元四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平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