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春风不度”的缘故吧,这里常年风凄凄,沙蒙蒙。虽不是地无寸草,但那寒碜的情景儿,叫人看了实在心酸。可这个连“叫花子”都不屑光顾的地方,倒有个叫得挺好听的名字——赤金村。
这是甘肃省玉门关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在地图上寻不到它的名儿。
不过,玉门关很有名气,它不仅在长城边上,而且还有石油矿呐。那名声可大哩,连黄头发、高鼻子的外国人都晓得。
赤金村跟玉门油矿紧紧地挨着,可从来就没沾过它的光。村里的房子,清一色的黄泥巴墙。不知道有多少年、多少代了,风剥雨蚀,凸凸凹凹,到处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老实巴交的村里人,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眼泪和汗水积起来,恐怕要流成河,但是从来也洗不掉写在他们心上的一个“苦”字。
村子里有一个王姓的穷人,单靠租种地主的几分地过日子。饥一餐,饿一顿,一家老小紧紧巴巴地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这一年的春天,王家生了个男孩,当爹的脸上开出野菊花,当娘的乐得合不拢嘴。满村人也都为他们感到高兴:“王家进喜啦!”话音不断,笑声不绝。在大伙的鼓促下,爹娘就给男孩起名为“进喜”。
凄风下,沙雾里,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在艰难中王进喜慢慢长到5岁了,个儿也如同地里那玉米棒,变得瘦瘦长长。他懂事了,常常自个儿坐在门前的那棵酸枣树下发呆:为啥要叫个“进喜”呢?他咋想也没想出个道道来。
这一天,他跟着父亲到地里干活,歇息了,他坐在田埂上,仰起脸,天真地问:“爹,我这名儿怎写呵?”
“怎写?”爹也傻眼了。他自己也是个扁担放在地上也认不得是“一”字的睁眼瞎呀!
见爹写不上来,王进喜不满足,又接着问:“这王进喜是啥意思?”
“孩子,你爷爷姓王,你爹姓王,你也就姓王哕”爹这样说道。可是当他说到“进喜”两字时,半晌也没吱声。
“爹,你怎不说了?”王进喜诧异地望着爹。
“唉!”爹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声调凄凄地说:“咱们家穷,希望你给家带来‘喜’呗!”
“我已经长到5岁了,那咱们家怎还是这么穷呵?”王进喜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
“这不怨你,只怨咱命苦啊!”
王进喜的一双眼睛瞪得铜钱大,他刨根见底地问:“啥子命呀?”
“等你长大就懂了,喜伢子。”爹站起身,用结满老茧的手拍拍他的脑袋,强撑着身子,下地干活去了。
王进喜看着在地里弯腰干活的爹,呆呆地愣着,像只木鸡。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地里的麦子悄悄抽穗了,打浆了。正在这节骨眼上,不知是谁得罪了老天爷,竟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没下雨。村民们杀牛宰羊,祭龙王爷,可还是没求得一滴雨来。土地干得像龟背,裂开了一条条沟缝。黄沙像是长着翅膀,风一吹就漫天价地飞扬,搞得遮天蔽日。干旱使麦子的叶儿变脆了,麦秆好似一根根黄松毛,不沾火星也像是要随时燃烧起来。
这一年地里颗粒无收,王进喜他爹一着急,就病倒在炕上起不了身子。
地主可不管天老爷的事,更不管穷人的死活,带着账房先生收租来了。
爹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赔着笑脸说:“老爷,地里今年颗粒不收,你就开开恩吧!”
“这租子得交!”地主凶狠狠地说。
娘在一旁插嘴说:“真的,老爷!已经断顿几天了,这不,才从邻居家借来一点麦麸。”
账房先生把手中的收租簿甩得哗哗响,乜斜着一双鼠眼,阴阳怪气地说:“咱家老爷也要吃饭呵!走了七八家,都一个腔调,那叫咱家老爷喝西北风去?”
爹急了,结结巴巴地解释说:“那怎成?可是……咱也实在交不出……”
“交不出租,就把地交出来!”地主吼道。
“没地咱更难活命呵!”爹一听,脸唰地变了样,他慌忙从炕上滚到地上,一把抱住地主的腿,苦苦地哀求不要把地收走。
“那租子呢?”地主毫不动心,逼着问。
爹一咬牙,答道:“借!高利贷,我们也借!”
“孩子他爹!你……”娘知道这高利贷是索命债,有多少乡邻乡亲被它弄得家破人亡。咱穷人是借得起,还不起呵。
爹受不了娘那凄凄的泪眼,忙把头扭到一边。
王进喜见地主那神气,心里就有气,又见爹跪在地上向地主求情,更是忍不下。他瞪着圆圆的眼睛,攥紧两个小拳头,走近地主面前,恨不能把狗地主咬上几口。
爹怕他胡来,急得扬起手,照王进喜啪地一巴掌,气恼地说:“你懂个啥呀!”随即抬起头来,对地主说:“咱明日个死活给你送地租去。”
“哼!”地主和账房先生扬长而去。
王进喜站在那儿,咬着牙,眼窝里噙着泪水。娘将他一把揽到怀里,王进喜“哇”地一声,那窝泪水也“哗”地流了下来。娘心酸酸的,也陪着抹起了眼泪。
爹拖着一身病体,四处奔波求人,终于借来了高利贷,还清了地租。然而爹从此也长病不起了,经过好长好长时间的求神拜佛,加上喝草药汤,才从阎王殿里回转来。可是,此时爹的一双眼睛却啥都看不见了。
爹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全家人的心里是一片凄凉。就这样地熬了一天又一天,秋天慢慢地过去,冬天急急地走来,转眼就到了年关。
为了这笔高利贷,一家人捆着肚皮过日子,到头来还是债台高筑,破破烂烂的屋里,除了土炕上的破席子,灶头上的破锅和几只粗瓷碗,啥都没有了。如今到了年关,能吃的都吃光了,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喜伢子,跟爹去矿上弄点吃的。”那天一大早,娘对小进喜说。
“嗯!”王进喜懂事地点点头。他拿起竹篮和打狗棍,准备上路去。因为他跟着爹走村串户地讨饭,已经有段日子了。
雪已经下了一夜,这会儿还在铺天盖地地飘着,村野全白了。带着冷森森劲儿的雪片飘积在村头的树林里,有好几处,发脆的树枝丫被压断了。觅食的乌鸦在树木旁哇哇地哀叫。
进喜拉着爹,一步一个雪窝儿地往前走。出了村口,风雪越来越猛,刺骨的寒风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把这爷儿俩塑成了雪人。
“喜伢子,好冷吧?”爹问。
“爹,不、不冷!我暖,暖和着哩。”王进喜使劲裹裹身上的破棉袄,想装着没事儿,可身子却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爹眼睛看不见,耳朵可灵。他听到小进喜一说话,牙齿“咯咯咯”地碰着响。爹心疼哩,他哽咽着声音说:“喜伢子,爹对不住你呀。”
见此情景,王进喜使劲地摇着爹的手,安慰道:“娘不是说过,下雪不冷,化雪冷么?爹,我不骗你。”
“我信,我信。”爹点着头,连声说。可不知昨的眼睛里的泪花却悄悄地闪了出来。
他俩顶风冒雪,走呀,走呀,这风雪之路怎么这样漫长呵!漫长得没有尽头……
走呀,走呀,看到了高高的采油树,又看到了轰隆隆的钻机,最后看到了穿着满身油泥的烂羊皮袄的石油工人。工人弟兄见雪人般的爷儿俩,都心里酸酸的,有的给一个窝窝头,有的给一碗包谷米,小小的竹篮慢慢儿堆出尖尖来。
这一趟,王进喜算是见了“大世面”,他不仅讨得了米,而且看到了油矿里那高高的井架,看到了长长的输油管,心里头好奇极了,也羡慕极了。他对爹说:“我要到油矿来做工。”
“你还小哩。”
“要长多大呵?”
爹用手比划着:“这么高就成了。”
王进喜看准了,爹的手抬到胸口高。他盼望自个儿快快长大,长大了当一个采油工,再也不让爹出门讨饭了。
回到村里,他们一家人靠这讨来的一点东西,过了个年。
苦日子一天天地往前熬,王进喜一天天地长大。这一年他长到8岁了。
8岁,该上学了,村里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大早就蹦蹦跳跳地往学校赶。王进喜见了,心里堵得慌,他偷偷地跑到村头的杨树林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家里穷,哪有钱去读书呢?要长到爹的胸口那么高,还要等几年。不能到矿上去做工,就帮爹娘干点活呗!哭完了,王进喜的心里也想得顺畅了。
爹叫他去给地主家放牛羊,他答应了。
星星还挂在树梢上,娘蹑手蹑脚地走近土炕旁,轻声唤道:“喜伢子,醒醒吧。”
这声音真温柔,真甜蜜,王进喜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娘见王进喜睡着的这香喷喷的样子,心里软软的,她真不忍打破孩子甜甜的梦。坐在炕沿,她口张了张,没敢发出声来,她手伸了伸,也没敢碰碰王进喜。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犬吠,娘心里一愣神:天要亮了。她狠狠心,牙一咬,推推王进喜,喊道:“喜伢子,该去放牛、放羊了。”
王进喜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跳到地上。他一边揉揉眼睛,一边把娘递过来的窝窝头塞到怀里,操起鞭子就跑出了门。当他把两头牛和十几只羊赶到后山坡时,东方的天边上才露出鱼肚白。
后山坡的草长得又肥又嫩,牛儿、羊儿见了,一边抢着吃,一边满山坡地撒着欢。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放牛、放羊的小伙伴来了。王进喜真高兴,他从怀里掏出窝窝头,一人掰上一小块,叫大伙儿乐得合不拢嘴。
吃完了窝窝头,他们挥舞着鞭子玩梁山好汉。“冲呵!”“杀呵!”满山坡的震晌,惹得牛儿、羊儿吃草儿都花了心。
玩累了,也闹够了,他们就往草坪上一躺,叽叽喳喳地讲着从大人那儿听来的故事。待口讲干了,耳朵窝子也听累了,那些牛羊也吃得肚儿圆圆的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又是一年。王进喜放的黑牯牛长得又高又大,放的羊也长得又肥又壮。
一天下午,王进喜和他的小伙伴们,又躺在草地上吹“山海经”,这些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真是迷人啦!小伙伴们一个个都走进了这个迷人的世界,啥都不知道了。
“啊呀!牛斗起来了。”一声惊叫,使小伙伴们着了慌:黑牯牛与另一头黄牛斗起架来。
这架打得真凶!牛角顶着牛角,传出金属般的“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
那头黄牛是王进喜的好朋友放的,它斗不过黑牯牛,眼睛已被戳出了血。他急了,忙冲上去,拼着命儿,想掰开扭在一起的牛头。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也不顶用,那交叉在一起的牛角,越拧越紧了。他的好朋友真着急,挥手朝黑牯牛就是一鞭子。
黑牯牛退了一步,扬起蹄子,一脚把他的好朋友踢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黑坏蛋,我打死你!”王进喜来气了,他扬起放牛鞭,朝黑牯牛就是一阵猛打,一边打还一边数落着黑牯午。
黑牯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闯了祸,它低着头,任凭鞭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屁股上,身子动也不动一下。王进喜见了,心一软,举起的鞭子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这野小子,敢打牛!”不知啥时候地主到后山坡来了,他一把夺过放牛鞭,不问青红皂白地朝王进喜头上打去,边打边恶狠狠地叫嚷:“叫你尝尝牛鞭子的味道!”
王进喜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了下来,把衣服染红了一大片。望着凶神恶煞般的地主,他心里充满了仇恨,爹的眼睛就是被这狗地主逼瞎的。狗地主,今天我与你拼了!王进喜想到这儿,把全身的力气憋足,头一低,猛地朝前一拱,那狗地主被撞得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哇哇地叫。
王进喜一扭身,跑了。
这以后,王进喜再也不给地主放牛、放羊了。每天,他跟着爹和娘往地里跑,开始学着种地了。
终于,王进喜长大了,已经长到爹的胸一般高了。爹没忘记他的诺言,求爷爷、告奶奶,到玉门油田求了情。15岁的王进喜,离开了赤金村,进了玉门油矿,当了一名学徒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