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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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明文(6)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①。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②。然数奇,屡试辄蹶③。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④。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⑤。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⑥。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⑦。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⑧!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⑨。悲夫!

【注释】

①徐渭(1521—1593):字文长,一字天池,晚年又号青藤,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奇才多识,客胡宗宪幕,胡败,惧祸而狂,自戕不死,遂杀其妻,被下狱多年。获免后,以诗、书、画为事,皆卓有成就。著述颇多,有《徐文长集》。诸生:明清两代称已入学的生员。籍甚:盛大。

②校(jiào)越:在越地主持考试。国士:国中杰出的人才。目。评价。

③数奇(shù jī):命运乖舛,时运不顺。

④疏计:泛指奏表和书信公文。

⑤不偶:不顺利。

⑥曲蘖:代指酒。

⑦气沉:谓作品的气势沉稳。法严:谓作品的章法严谨。流亚:指同一类的人。

⑧雅:平素,向来。时调:犹时俗,当时的社会风气。

⑨此二句谓:他没有不奇异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又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前句中的“奇”,读qí;后句中的“奇”,读jī,数奇,见注③。

【鉴赏】

本文是一篇人物传记,作者是满怀深情写作此文的。他以“数奇”作为全文的主线,突出渲染了徐文长的生平气质、文学艺术成就以及命运遭遇。写他的气质,傲视统兵大帅、鄙夷文坛领袖,绝交达官贵人;写他的才能,善谈兵,能奏章,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特别是其诗的意境和风格,别具异采;写他的运命,名声赫赫而屡试不中,才华横溢而不见重用,终至“佯狂”“真狂”,抱愤而死。字里行间,充满了袁宏道对徐文长的敬慕和叹息,客观上批判当时的社会政治对人才的摧残。

阅读此文,给读者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人物形象生动。作者笔下的徐渭,既有令人钦佩的出众才华,又有令人同情的不幸遭遇。而作为这一组冲突矛盾的载体,便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感染力。其次,文章主题明确、构思严谨。全文以徐渭“数奇”为主线,作者自始至终都紧紧抓住这条主线以使之贯串全文。

此外,文中流淌的真挚情感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作者在序言里就描述自己对徐渭的作品是“读复叫、叫复读”,继而感叹“是何相识之晚也”!这充分表明作者写作此文,完全是受情之所驱,绝非应酬敷衍之作。其笔端始终凝聚着浓浓情致,文中无论是颂其才,还是悯其遇,字字句句无不从真情流出,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这根源于作者与传主的心神是相通的,在写徐渭的同时,也为自己出一口积愤之气,如此心交神会,文章自然真切感人。

■ 妙评

古人以数奇,不得志而死者多有,未有若文长之愤极而自戕者。篇中写诗奇、文奇、字奇、画奇,以致抱恨而死之奇,总由“数奇”二字写来,悲壮淋漓,情事团凑,亦是奇笔。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十

自来奇人必有奇事奇文,无奇事奇文,何以为奇人?然奇事奇文必有奇穷,若无奇穷,何以成奇事奇文?文长为人奇穷矣,而文与事皆奇,故此传之文,即以“奇”字为骨,且末段用“石公曰”三字,俨然史笔,尤为大奇,然非是文不足以表是人也。

——清·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卷三

张 溥

作者名片

张溥(1602—1641)

字号:字乾度,一字天如,号西铭

籍贯:太仓(今江苏太仓)人

个人简介:明散文家。崇祯进士,选庶吉士,自幼发奋读书,明史上记有他“七录七焚”的佳话。与同乡张采齐名,合称“娄东二张”。曾与郡中名士结为复社,评议时政,进行政治和文学活动,是东林党与阉党斗争的继续。

文学方面,推崇前后七子的理论,主张复古,反对公安、竟陵两派逃避现实,只写湖光山色、细闻琐事或追求所谓“幽深孤峭”的风格。但他在提倡兴复古学的同时,又以“务为有用”相号召,与前后七子单纯追求形式、模拟古人有所区别。其散文在当时很有名,风格质朴,慷慨激昂,明快爽放,直抒胸臆。

一生著作宏丰,编述3000余卷,涉及文、史、经学各个学科,精通诗词,尤擅散文、时论,代表作有《五人墓碑记》。著有《七录斋集》15卷、《春秋三书》32卷、《历代史论二编》10卷、《诗经注疏大全合纂》34卷等;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 五人墓碑记(张溥) ■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①。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②?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③。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④?众不能堪,抶而仆之⑤。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⑥。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⑦。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⑧。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⑨。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之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⑩。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11}!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12}。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13}?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14}。

贤士大夫者:同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注释】

①贤士大夫:泛指有识之士、有名望的人。当道:当权者,此指当地官长。除:整治修理。魏阉:魏忠贤,因他是宦官,故称。废祠:废除的生祠。魏忠贤专权时,其党羽在各地为他修建生祠,苏州生祠建于虎丘山塘,祠未成而魏死,祠废。立石:树立石碑。旌:表彰。

②皦皦(jiǎo jiǎo):洁白光亮。

③吾社:指复社。张溥等组织复社,以继承东林党为号召,故称。行为士先者:指行为可作读书人榜样的人。

④缇骑(tí jì):本为汉代京城中逮捕人犯的马队,此处代指锦衣卫,当时由魏忠贤掌握。

⑤抶(chì):笞击鞭打。仆:跌倒。

⑥溷(hùn)藩:厕所。

⑦傫(lěi)然:有序排列的样子。

⑧詈(lì):骂。

⑨脰(dòu):脖颈,此代指人头。函:用为动词,用匣子装起来。

⑩逡(qūn)巡:有所顾虑而退缩。

{11}投缳道路:在半路自缢而死。缳(huán),绳套。

{12}抵罪:因犯罪而受到相应的处罚。

{13}扼腕: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表示悲愤惋惜。墓道:墓前的甬道。

{14}徒有:仅仅,只有。有重于社稷:对国家的安危起到了重要作用。

【鉴赏】

这篇碑记着重记述阉党因逮捕周顺昌而激起市民暴动,以及五位市民领袖挺身而出、英勇就义的经过,颂扬了“五人”英勇不屈的精神。

本文一反碑记以记事为主、不加或极少加以议论的通例,成功运用了夹叙夹议的手法,形成本篇独特的风格。文章以一个判断句开篇,点出五人是“激于义而死”,接着把笔转到安葬与立石之上,寓赞扬于叙述之中,再以感叹句“呜呼,亦盛矣哉”结尾,为下文的议论作了铺垫。第二段以议而不论的方法提出问题,引而不发,使文势涌起波澜。第三段基本上是以纪实的手法记述了事件的经过,第四段却是结合前段内容而发的大段议论,有痛斥,有赞扬。第五段便以讽刺漫画的笔调,揭露“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为苟全性命所表现出的种种“辱人贱行”,与五人相比,“轻重固何如哉?”接着,从正反两方面论述“五人”之死对“四方之士’’所产生的积极影响,说明英雄死得其所,号召人民继续同阉党作斗争。最后,推出全文主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全文写得慷慨激昂,感情充沛,有很强的感染力。

对比手法的多处使用,是本篇的第二个特色,使得文章气势更显磅礴,对烘托、深化主题亦起到了积极作用。同时,此篇碑记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历史文献。

■ 妙评

拿定激义而死一意,说得有赖于社稷且有益于人心,何等关系!令一时附阉缙绅无处生活。文中有原委,有曲折,有发挥,有收拾,华衮中带出斧铖,真妙篇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六

议论随叙事而入,感情淋漓,激昂尽致。当与史公《伯夷》《屈原》二传并垂不朽。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二